林一帆
摘要:为挣脱牢固庞大的男权体系,女性从未停止过抗争与奋斗的步履。女性的自救历程好比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或者在量变中夭折毁灭,或者实现质变的飞跃。本文从《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形象出发,从超脱的救赎意念以及赎罪情感下挣脱个性主义两方面剖析林道静的质救之源,进而反思女性斗争历程中的成与败。
关键词:《青春之歌》;林道静;质救之源;女性;救赎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18-0-03
作为“十七年”文学中的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主要讲述了主人公林道静在接受卢嘉川、江华以及林红等人的帮助及各种考验后如何成功地由地主阶级小姐蜕变成一名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并由此揭示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唯一出路就是坚持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跟随党的前进方向,才能实现个人价值与集体利益完美统一的主题。
与萧红笔下的女性那种被凄惨蹂躏后受尽撕心裂肺的煎熬与痛楚以及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那经历虚浮中的烦恼及恐怖后怅惘的矛盾复杂的感情世界相比,林道静不过是拥有和鲁迅《伤逝》中的子君一样的纯粹的出走男权的坚毅和勇气而已。然而,越往下深究便越觉得,不论是从精神意念层面或是行动抉择方面,道静和子君并非同一类女性。坚毅的诀别与出走并没有让子君从此走上女性彻悟与救赎的道路,相反,伴随着爱的鲜花的无情地凋零,子君选择黯然离去,最终走向死亡的深渊,留下的是涓生无尽的遗憾与后世的哀婉;然而同样是娜拉式的出走,道静却成功地摆脱了父权以及男性法权对其人生之路的牵绊与无情的摧毁,俨然蜕变成忠诚于党的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潮的洗礼下,平民女性群体继承和发扬自尊、自立、自强的主体意识,在个性主义思想的指导下毅然走出家庭囹圄,凭借着强烈的追求理想和实现人生价值的欲望奔向与封建父权作斗争的火海中。其实,女性的斗争历程恰恰印证了哲学中的质量互变的辩证关系。量变是质变的必要准备,只有当量变有了一定程度的积累,量变因子方可在一定条件下高度聚焦、深化,继而向着质的方向转变。女性向着残酷的男权和父权社会所进行的锲而不舍的斗争就是女性救赎历程中可贵的量的积累,相应的,女性真正意义的解放,即在彻底摆脱男性的束缚后重获自由、实现人生价值,这便是女性救赎路上的质变。从张爱玲笔下的孟烟鹂到丁玲笔下的梦柯再到鲁迅笔下的子君,女性无不为着自身的救赎而抗争,然而,不论是以隐忍的方式向始乱终弃的男性宣战还是一次次大胆坚毅的娜拉式的出走,最终都不免被男性社会驱赶走向堕落的悬崖甚至死亡的深渊。为何女性由量变向质变转变的抗争步履如此艰难,且最终难逃半途终结的命运?且看林道静也为着自身的救赎毅然叛变,坚决出走牵绊她摧毁她的由父权主导的封建家庭,果断越出依附于男性、被男性所操控的原轨。同样是女性,为何道静有别于其他女性,在娜拉式出走后成功实现女性救赎之路上的质变?是什么驱动着她一步步克服自救之途的艰难险阻?她的质救之源何在?
(一)意念超脱——救赎意念超越存活意念
林道静在逃出黑暗腐朽的父权牢笼后来到北戴河,被小学校长余敬唐收留,原以为校长会竭力替她向县长谋一份师职,然而无意间道静偷听到原来校长收留她是为了把她送去做县长的情人。由此可见,和被家人逼迫嫁给局长胡梦安一样,道静再次被物化成客体,成为了余敬唐的摇钱树。当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又再次成为他人获得钱财的资本时,她是何等的悲哀、绝望,命运一步步地将她逼向绝路,因而,在那个沉沉的黑夜里,当海涛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时,道静决然纵身扑向大海,走向那黑暗无边但也许能给予她一丝绝望后解脱的回音的死亡。
日本医学博士斋藤茂太的《女性的心理骚动》一书对女性的自杀心理分析指出,多数的女性自杀时,心里潜藏着求得帮助的愿望而不是真正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斋藤茂太:1977)如果从这个视角上看,道静的自杀就并非发自内心而只是一种肤浅的变相的求助与存活手段。然而从道静自杀前的行为表现看,“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也不想。”①当余敬堂收留林道静的真正意图暴露出来之时,惊愕、恐惧以及无助之感充斥着道静年轻的魂灵,曾经这样和蔼善良的校长,曾经自己是多么信任他,多么依赖他能向县长为自己谋得一个师职,然而摆在眼前的却是校长谋职外衣之下的资本交易的真相,她不动不响是因为意识还处在一种模糊的状态,她不愿也不想承认这是事实,直到逐渐认识到命运就是这般不留情面地对她赶尽杀绝,她甚至瞬间丧失了意识。在道静眼里北戴河是陌生的,即便她并非第一天来,但是在这里她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没有任何人与她发生过情感的共通,就更加谈不上有求助的想法,即便是早已关注道静动向并与她有过几面之交的余永泽,也不过算是海滩上的过路客罢了,丝毫不能牵动道静向他的求助存活的意念。“大雨在窗外倾斜着,海涛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②一切景语皆情语,大雨、海涛、吼叫、叫嚣所构成的悲壮的画面正是道静愤懑孤独无助的心境,她本该发出铿锵有力的反抗,向着黑暗的恶势力拉起战旗,然而道静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与其说这是她是对余敬唐的意图感到无比的惊愕、可笑甚至是质疑的心理,这其实更应该体现的是道静出奇冷静的姿态以及麻木背后对现实深深的绝望,绝望是失去对欲望的知觉。那么死亡是否是道静绝望后自然而然的行为倾向呢?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肖申克监狱长期囚禁的体制留给老布对人世的彻底的绝望,离开监狱体制化后的老布无法忍受孤独空虚地存活在绝望的现实中,最终毅然以自杀走向死亡的深渊。由此可见,某种情况下,对现实绝望后的存活并非是重生或是二度解放,反而是生命的累赘与痛苦煎熬的延续,因为绝望后以隐忍的方式存活着,隐忍着绝望后新世界带给心灵的深度刺激与创伤,那么死亡便是对绝望伤口的治愈,是对绝望的救赎。林道静在来到北戴河之前曾被父母逼迫嫁给公安局长胡梦安,她并非就此顺从,而是坚决反驳继母“‘妈,你别总打我的主意行不行?——我宁可死了,也不能做他们那些军阀官僚的玩物!您死了这条心吧!”③如果要以出卖灵魂牺牲自尊的方式而活,道静宁愿选择死,因为只有死才挣脱厄运般的现实,才可以拯救令人绝望的现实所践踏的灵魂。由此看来,道静的自杀并非是简单的绝望后自然的行为,而是一种绝望之下对救赎的渴求。残酷的现实这般泯灭人性的希冀与追求,践踏人性高洁的灵魂,为生则必须隐忍,隐忍校长的金钱交易,隐忍社会的种种不公与对女性的歧视,那么这样的苟活便会成为道静人格的侮辱,这样的存活只会是灵魂的包袱与罪恶。救赎意念在道静心中的分量是如此之重,早已超脱于存活意念,死便是拯救灵魂,保持原有高贵纯洁姿态的唯一方式。
由此可见,女性的自杀行为并非是一种博取同情以获得存活机会的行为手段,这是一种内心情感的累积。道静的自杀是其内心对高贵灵魂的救赎的执着的情感,也正是这种超越存活的强烈的救赎意念奠定了道静在女性自救历程中的质变。
(二)情感升华——罪赎之下挣脱个性主义原轨
五四思潮后女性的个性主义主要表现为一种对个人主体地位的反省与认同以及在自尊、自立和自强欲望下对男性法权社会发起的不屈的呐喊与果敢的宣战,从这一层面看,女性的个性主义是有利于女性实现质的救赎的,然而个性主义毕竟有其局限性,如果不及时抑制而使其扩大化,必将会导致女性质救之路的悲惨的终结。
迷人的爱情幻成绚丽的虹彩,青春的躁动与狂热的情感犹如闪着光辉的羽毛,然而这样的光环却随着时间逐渐褪去了它原有的令人仰望的亮丽的色彩,余永泽那曾经在北戴河的骑士兼诗人的超人的风度已俨然无存,活现在道静身边的是一个自私、平庸、只注重琐屑生活、只是一心想着套牢道静组建家庭并过上安稳生活的男性形象,然而,即便认识到这一点,即便深知他们之间那道无可弥补的裂痕,林道静依旧爱怜他,眷恋他,因为他曾经救过她,“于是她忍住了矛盾的痛苦,忍住了一切的不满,希望就这样和余永泽凑合下来。”④这样深刻的裂痕却仍然可以使林道静忍下来,这体现的是道静的一种隐忍的内心,这也是女性个性主义的局限性所在。女性生性柔弱温婉,并无男性所具有的与生俱来的雄浑的气概与大胆的魄力,那就意味着在苦难欺凌蹂躏面前注定只能逆来顺受,隐忍而生或憋屈至死。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面对出轨的丈夫,张爱玲笔下的孟烟鹂选择了以隐忍憋屈的消极方式进行抗争;在《城南旧事》中,面对丈夫与兰姨娘的调情,英子的母亲只能选择以一种默默忍耐的方式抗争着这不公的一切,此时的道静亦如此。一颗强烈高涨并即将爆发的抗争的内心之下不是高扬救赎的战旗而是一种对矛盾冲突视若无睹的隐忍,这是女性个性主义的狭隘,也就造就了女性斗争历程的悲哀之歌。然而林道静的隐忍并非只是出于单纯的顺从的心理,这其中还有她本身对爱情抱有的浪漫的幻想与美好的憧憬,她想和余永泽凑合着过,因为她不曾忘记和余永泽在北戴河边畅聊世事的温馨宁静安稳的情景,现实再大的裂痕也难以阻挡她对爱情的罗曼蒂克式的幻想,这是道静个性主义最为致命的狭隘之处,同时也是广大女性在个性主义面前难以克服的弊端。再刚强坚韧的女性总有一种对爱情对理想家庭的幻想情结,从这个层面便可以理解为何《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只是单纯的为爱而爱的复杂的感情,然而这样的罗曼蒂克的幻想只会进一步浇灭女性自救的烈焰,使女性的个性指导下的理性不断地被感性的因素所取代,不断偏离原有的斗争轨道,最终被无情地现实趋向堕落或死亡的深渊。
正是由于个性主义种种的狭隘,林道静不忍果断与余永泽诀别,导致他们之间的矛盾分歧愈发扩大化严重化,余永泽的自私狭隘的心胸和妒忌之心直接导致了卢嘉川被捕入狱。对此,林道静是深感痛苦与茫然的,卢嘉川曾一再引领着她走向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的道路,并向她灌输了无产阶级先进思想,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林道静而言就是一种小家庭牢笼的解救,无疑林道静是依赖于这样的解救的,她渴望得到卢嘉川的帮助,渴望党来解救苦闷彷徨中的自己。于是林道静终日若有所思似的坐立不安。“‘为什么不决心留他住下?为什么不想尽办法帮助他?”⑤从道静的这句心理活动看,她已经由开始的疑惑、苦闷以及彷徨到了一种自省,她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对卢嘉川的是否被捕做无谓的猜测,而是进而从自身原因思考,为什么自己不可以采取一切办法尽量挽留他,为什么自己做不到,至此,道静的思想已经不再停留于为自己的层面上了。“‘有阻碍吗?为什么不冲破这些阻碍?仿佛是自己出卖了同志似的,她的心里感到了难忍的疚痛。”⑥道静在反思中产生了愧疚的心理,从前道静只为自己着想,只考虑到自己的意念,考虑到自己内心的需求,考虑到余永泽对自己有一命之恩,因此便忍耐双方间已不可磨灭的裂痕,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这样的选择会造成怎样不可挽回的后果,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什么样不良的影响,然而卢嘉川的被捕使她开始站在他人的视角去思考,去思考卢嘉川的安危,并由此反思自己的过错,“她恨自己脆弱、犹豫;恨自己没有决心保护自己所尊敬的人;她更加恨起余永泽的落后、自私。”⑦在深刻的自省后,道静逐渐产生了一种罪赎的意念,她开始认识到,是自己个性主义下的种种懦弱犹豫的狭隘导致了她和余永泽之间的矛盾深化并波及到卢嘉川,直接导致他的被捕入狱。在罪赎的意念之下道静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的反省,“这就是政治上的分歧、不是走一条道路的‘伴侣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光靠着‘情感来维系,幻想着和平共居的她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个性主义的落后之处。”⑧于是在这种强烈的罪赎意念下,“离开他,不能让他毁灭了我的一生!”道静果断地发起出走的宣战,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了那间给了她幸福又使她无限痛苦的公寓房间。这一次的出走与反抗不同于以往的出走,以往的出走不论是出走于那个在婚姻上逼迫她顺从就意的父权家庭还是逃离北戴河那个欺凌女性的小学校长,都只是单纯出于一种个性主义下的自救,只是单纯地为了个人的自由与未来,然而这次的出走道静并非是出于自己的前途和幸福,而是为了赎罪,赎清自己对卢嘉川的那份愧罪,为了不再使周围的人因为自己的关系而遭遇到不幸,更是为了长远的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事业,革命事业要成功就要保留更多的革命的火种,就要摆脱个人主义的弊端。至此,道静已在罪赎意念之下挣脱了个性主义的狭隘,她的情感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而不是一种简单的情绪的累加或者是高涨甚至爆发,这是一种高度的凝结聚焦,这是一种情感的升华,这种情感的升华也有力地推动着道静的质救。
女性质救归途何在?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反思。
女性的自救该如何在量救的基础上实现质救,是一次漫途长征。然而,正如从林道静身上所窥视到的,在挣脱女性个性主义的误区、深化个人救赎意念后必然会迎来女性群体的蜕变与光辉的再生历程。
注释:
[1][2][3][4][5][6][7][8]选自杨沫.《青春之歌》【M】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版,第36页,第36页,第16页,第166页,第203页,第203页,第203页,第205页.
参考文献:
[1]杨沫.《青春之歌》【M】.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8月.
[2]韩立群.《现代女性的精神历程 从丁玲到张爱玲》【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
[3]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0月.
[4]斋藤茂太.《女性的心理骚动》【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77
[5]买琳芳.重读《青春之歌》——体会生命的共通情感与浅析林道静的寻父之路【J】.名作欣赏,2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