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中的熊形象及屈原美学观

2014-02-25 15:28张俊丽
青年文学家 2014年18期
关键词:天问图腾王者

张俊丽

摘要:《天问》是屈原观壁而作、借天抒怀的旷古奇文,内容涉及天文、地理、哲学、历史乃至神话传说等诸多方面。体怪文深、神秘杳幽 、形象繁杂,其中“熊”形象特殊,是“王者”的象征。这既是远古时代“尚熊”文化的无意识表达,也体现了屈原发愤抒情的美学思想特点。

关键词:熊;王者;图腾;发愤抒情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18-0-02

《天问》是屈原创作的一首奇特长诗,全篇采用问句,一问到底且有问无答。整首诗三百七十多句,提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涉及天文、地理、哲学、历史乃至神话传说等诸多方面。在这首包罗万象的长诗中出现了许多动物的形象,如“顾菟”、“鸱龟”、“烛龙”、“熊”、“象”、“牛”、“苍鸟”等等。在整个《天问》动物世界中“熊”的地位独特,形象特殊。

一、《天问》中的“熊”形象

《天问》中涉及的动物形象主要有“顾菟”、“鸱龟”、“应龙”、“烛龙”、“虬龙”、“熊”、“雄虺”、“蛇”、“象”、“鲮鱼”、“鬿堆”、“乌”、“封豨”、“大鸟”、“鹿”、“鼇”、“犬”、“鹄”、“玄鸟”、“阳离”、“牛”、“繁鸟”、“苍鸟”、“白雉”、“蛾”等20多种。这些动物形象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鸱龟”、“应龙”、“烛龙”、“雄虺”等神话传说中的奇兽,一是“犬”、“苍鸟”、“白雉”、“象”、“牛”等现实中常见的动物。神话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1],同样,神话中动物形象也多来自普通动物的“加工”变形,如《天问》中九头毒蛇“雄虺”就是“蛇”的变形,“鬿堆”则是“雀”的异化。“熊”的形象在《天问》中虽然出现于神话传说中,但对它的夸张变形却很少,“熊”本身就被视为一种“神物”。

与孔子“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同,屈原对熊的描述多来自神话传说,“焉有虬龙,负熊以游”是《天问》中首次写到“熊”的形象,王逸注曰:“言宁有无角之龙,负熊兽以游戏者呼?”[2]在春秋战国时代,龙已是地位极高的瑞兽,它怎么还背负着熊游戏?毛奇龄、徐文靖、丁晏等皆认为此句是讲黄帝升天的故事(黄帝号有熊氏,神话传说中其曾乘龙升天),而清王夫之则直言“虬龙负熊,未详所出”。[3]毛、徐、丁三人的观点实在是牵强附会,因为“黄帝乘龙升天的故事出自汉代方士之口,战国时尚无其说。”况且这句位于“杂问四方神奇怪异一段之中,所问的大概也是一般的神话故事,而与历史有关的神话无涉。”[4]。在中华民族乃龙的传人思想影响下,“虬龙负熊”的确难解,王夫之认为这句“不详所出”是严谨治学态度的体现。

《周礼•夏官司马•庾人》曰:“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5], 郑玄注引《月令》中曾多次提到天子“驾苍龙”,贾公彦疏以为“先郑引《月令》者,谓春之三月,天子听朔及祀帝,皆驾苍龙,顺时色。引之,以证龙是马也。”龙乃“神马”也。《春秋公羊传》也有记载说:“天子马曰龙,高七尺以上;诸侯曰马,高六尺以上;卿大夫、士曰驹,高五尺以上。”这样,“龙”应指天子所乘的高大的骏马。可以说,马在先秦时代是达官贵人们专属的交通工具,更是崇高身份地位的象征,《逸礼•王度记》中“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证明了这点。屈原《离骚》中有“驷玉虬以椉鷖兮,溘埃风余上征”一句,王逸注曰;“有角曰龙,无角曰虬”。洪兴祖补说:“言以鷖鸟为车,而驾以玉虬也。驷,一乘四马也。虬,龙类也。”[6]龙最初是由马引申而来的,是马中最高贵的品种。马在先秦的主要功能是为显贵者们的出行服务,作为马高级形态的虬、龙,尽管其形象在神话故事中不断被神化异化,地位越来越高,但其“出行工具”的特点一直被保留着。虬龙作为最高等级的交通工具所载的应该也是民众心中最尊贵的王者。虬龙负熊以游,“熊”在先秦应是“王者”的代表。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是《天问》中又一处关于“熊”的记载,王逸注曰:“活,生也。言鮌死后化为黄熊入于羽渊,岂巫医所能复生活也。”[7]后世任昉、洪兴祖等人皆采此说。《左传》、《国语》中都有“鮌化熊”的故事,但却稍有不同,《左传》云:“尧殛鮌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8],《国语.晋语八》云:“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9]。一处为黄熊,一处为黄能。明代蒋之翘《柳河东集辑注》说:“能熊二字,互相为用”,但“熊”与“能”为何能互用,蒋并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原因和证据。“熊”,《说文解字》曰:“熊兽似豕,山居冬蛰”。洪兴祖说:“熊,形类大豕,而性轻捷,好攀援上高木,见人则颠倒自投地而下。”[10]熊乃陆地动物无疑。“能”,《尔雅.释鱼》云:"鳖三足,能。”邢昺疏:“鳖鱼皆四足,三足者异.鳖之三足者名能。”认为“能”是三足的鼈,鱼类的一种。但《说文解字》却持不同看法,其说:“能,熊属。足似鹿。从肉㠯声。能兽坚中,故称贤能;而疆壮称能杰也。”认为“能”乃熊的本字。到底是“黄熊”还是“黄能”,一直争议不休。

对于“熊”与“能”的争议,游国恩先生认为“按尔雅释鱼,鼈三足能,其字或著三足,因误为熊而”。[11]关于“熊”、“能”二字混用的原因,游先生的这一解释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对其之后“渊中岂容有熊哉?能为鱼类、水族,故拾遗记亦言化为玄鱼……当从国语为是”的说法则存有疑虑。游先生“渊中岂容有熊哉?”的疑问历史上也曾有人提及,洪兴祖补“化为黄熊”一句曰:“按熊兽名;能,奴来切,三足鼈也。说者曰,兽非入水之物,故是鼈也。”[12]可见,认为熊乃陆地之兽,不能入水是人们怀疑“黄熊”应为“黄能”的主要原因。熊真的不能入水吗?这实在是对熊的极大轻视,《中国成人教育百科全书•生物•医学》上有“熊游泳和攀树本领强”一条,熊虽多生活于陆地,但水上功夫也是不错的。前人认识到了熊能爬树,却忽视了其游泳的本领。认识上的误区、想当然的看法可能是造成后世“黄熊”、“黄能”的混乱的一个原因。因此《左传》中“化为黄熊”是可以信任的。

除了“虬龙负熊”、“化为黄熊”等直接对“熊”的描述,《天问》中也有关于“熊”神话的间接运用。“焉得彼涂山氏之女,而通之于台桑。”王逸注引《淮南子》言:“禹治洪水,通轩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13]这是关于“禹化熊”的神话传说。鮌(也说“鲧”)也好,禹也罢,两者在远古时代都地位极高,鮌是传说中的上古酋长,禹乃中华民族第一王朝“夏”的开国者,两人作为王者都有“化为熊”的传说,“熊”形象与“王”形象直接交织在一起。

二、“熊”图腾与屈原美学观

叶舒宪先生2007年出版的《熊图腾》一书提出并详细论证“熊”才是中华民族的图腾这一惊人观点。运用四重证据法,他“把 8000 年林西熊与红山文化牛河梁女神庙的熊联系在了一起, 把红山文化牛河梁女神庙中的熊与甘肃的熊图像 ( 有些也是他对实地考察的考古实物的“再发现”), 又把甘肃等地的熊图像与鯀、禹和启特别是和黄帝神话联系了在一起, 这就重构出了一个失传已久的源远流长的熊图腾崇拜的历史谱系。”[14]证明了熊图腾的历史比现在传统认为的中华五千年文明至少要早三千年,也就是说在8000年前,“熊”才是中华民族的“图腾”。

春秋战国时代,相对于较早进入阶级社会的北方民族,楚国更多地保留了原始巫文化,熊图腾在原始意味强烈的楚文化中得到很好的继承和表达。《史记•楚世家》说:“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15]并详细记载了从“重黎”、“吴回”到“季连”、“熊绎”的楚的家族史。楚王芈姓熊氏,姓是氏族的标记,氏是家族的标记,姓因生而定,氏则因家族而分,楚国王族选择用“熊”作为自己这一家族的“标志”并不是偶然的,楚人是颛顼帝后裔,颛顼乃黄帝的孙子,《史记• 五帝本纪》有曰:“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16]黄帝是有熊国君,号有熊氏,因此其后裔对“熊“崇拜是自然而然的。姓不能更改,家族徽记确是可以改变的,但楚国二十多位君王皆以“熊”为号,从公元前1042的熊绎到公元前223年的熊负刍,八百多年不变,其崇熊情结可见一斑。

《天问》的创作年代在屈原遭放逐之后是无异议的,王逸在《天问》序里说:“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观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17]论述了《天问》创作的时间、地点和原因,屈原在被放逐后,彷徨游历山川水泽,见到楚王先庙和公卿祠堂,观上面的壁画受刺激而作《天问》,以抒发排泄自己的愁思愤懑。后世出土文献证明了王逸关于先庙壁画的说法是可靠的,《天问》的确是屈原“发愤抒情”之作。

相较于屈原其他诗篇,《天问》的抒情方式显得更为隐晦,这主要在“熊”形象的深层隐喻上体现出来。“引类譬喻”是屈原作品的一大特点,但与《离骚》中“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18]的明显象征手法不同,《天问》中“熊”形象的“王者”意味是远古时代民族图腾崇拜意识的沉淀。“虬龙负熊”、“鮌化熊”都是先民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列维-布留尔说:“对原始人的思维来说,神话既是社会集体与它现在和过去的自身和与它周围存在物体的结为一体的表现,同时又是保持和唤醒这种一体感的手段。”[19]屈原《天问》中对熊的记载来自神话传说,这其中既积淀着先民对熊的崇拜意识,同时也是屈原被放逐后愁苦愤懑心绪的表达。

在《天问》贯穿全篇的问句式体式和“发愤抒情”的浓烈情感表达中“熊”不仅仅是远古图腾崇拜的表现,也不仅是叶舒宪先生认为的“英雄化身”,而是“楚王”的象征。屈原的文学作品保留着楚民的浪漫想象而情感浓烈,多发愤以抒情,《天问》中“熊”形象的王者意蕴正是这种美学特点的表现。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页。

[2]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4页。

[3]王夫之:《楚辞通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6月,第51页。

[4]参见金开成、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31页。

[5]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6]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5页。

[7]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0页。

[8]《春秋左传正义》, 杜预注,孔颖达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4页。

[9]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10]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4页。

[11]游国恩:《天问纂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34页。

[12]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1页。

[13]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9页。

[14]杨朴:《中华民族八千年熊图腾崇拜原型模式的重构》,吉林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15]司马迁《史记•楚世家》,中华书局1959版,第1689页。

[16]同上,第2页。

[17]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5页。

[18]同上,第2页。

[19][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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