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锐小说二题

2014-02-24 01:39◎剑
参花(上) 2014年5期
关键词:英子

◎剑 锐

剑锐小说二题

◎剑 锐

刘老憨轶事

一、见鬼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除夕之夜,刘老憨老汉撞见鬼了。

刘老憨说这事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十个多月,快接近他的“死期”了。他盘腿坐在英子家炕头上,嘴里叼一杆旱烟袋,神情自若,说得一板一眼,“我把饺子供在桌子上,正跪在地上磕头,就听见了敲门声……”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是不是睡昏了头?还是他老糊涂了?刘老憨走后英子两口子议论了好长时间,觉得不可思议。但他说得有枝有叶有鼻子有眼,你能说一个古稀老汉胡诌八扯?

刘老憨七十多岁,身板很硬朗,儿女们不在身边,独守三间空房过日子,缝缝补补的活就靠英子。英子是他出了五服的孙媳妇,也是一墙之隔的邻居。

事情发生在去年除夕之夜,英子与妯娌们先帮刘老憨包好了饺子,就各自回家忙活自家的事情。村里的风俗习惯,除夕夜熬通宵,半夜吃饺子,吃完饺子就拜年。刘老憨见时间还早,便倚着被垛打起盹来,想歇一会儿就煮饺子,早吃饭,早开门,省得人家站在门外等,他辈分高,晚辈们要先给他拜年。

正迷糊着,接二连三传来几挂鞭炮声,刘老憨家里没有表,鞭炮声就是信号,该煮饺子了。他穿鞋下炕,水早添在锅里,柴草放在灶前,不一会,饭就熟了。

他先舀几碗饺子摆在供桌上,然后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朝着悬挂在供桌上方的家谱磕头。

下午他去先人的坟地上过坟,把列祖列宗请回家过年。他向来信奉鬼神,对祖先自然十分崇敬,供桌上摆放着供品,每顿饭前先上香磕头,然后再上炕吃饭。

正磕着头,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敲门声。是谁这么早就来拜年?他不习惯让人看着吃饭,把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没滋没味,往年也有过这种情况,他不开门,拜年的人待一会就走了。有心等吃完饺子再开门,但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咣!咣!咣……大有不开门决不罢休之势。也罢,好在饺子已经供过,祖先们吃过了,刘老憨心里有些烦,但还是慢慢腾腾地走到院子里。

打开院门,门外站着两团黑影,其中一个手里提一盏灯笼,灯光暗淡,看不清面目,刘老憨便往屋里让。这时来人说话了,“表弟,我们去杨家庄迷路了,烦你送一程。”

刘老憨听着声音有些耳熟,贴近一看,原来是他大舅家二表兄,不禁一愣。刘老憨从小在姥姥家长大,二表兄比他大三岁,小时候常带他到河里摸鱼,去山上逮鸟,俩人光着

屁股一起长大,一个被窝睡了好几年。可是,二表兄已经死了多年,怎么会……

二表兄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说你别害怕,知道你胆子大才来找你,把我俩送上路你就回来。

刘老憨的胆子确实大,带上院门,带他俩一路向杨家庄走去。路上,他边走边和二表兄说着话,才知道他俩是到杨家庄叫差的,叫的是杨三宝的老婆。

杨三宝的老婆他认识,是常在集市上说书的赵瞎子的二闺女,三十多岁,拉扯着三个孩子。刘老憨觉得惋惜,不禁叹了口气,“嗨!可惜了她的小年纪!”

二表兄却不以为然,“黄泉路上无老少,生死簿掌握在阎王爷手里,叫谁去谁就得去,这是没办法的事。”

既然是没办法的事,就不必多想。刘老憨忽然想知道自己的寿限,“不知我还能活多久?”

“这事我倒是留意过,本来不该告诉你,但如今阳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你一不当官二不主事,儿女们都不孝顺,孤苦伶仃的……”二表兄说着还叹了口气。

听他的口气,似乎没有多少时日了,刘老憨急忙问,“还有多久?”

二表兄说,“十一个月。”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刘老憨算了算,再待十一个月,他刚好过了七十三岁生日。

二、留恋

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刘青山,刘老憨是人们送他的外号。其实他只是长得人高马大,看上去有些笨手笨脚,憨头憨脑,人并不憨,也不知当初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外号。有人说他精过了头,这话也不靠谱,因为他算不上精明之人。精也好,憨也罢,这事已经没人考究了。在村人看来,刘老憨就是刘青山,刘青山就是刘老憨,他辈分高,人们当面该叫爷爷叫爷爷,该喊叔喊叔,背地里都称他刘老憨。

刘老憨幼年父母早逝,是姥姥把他一手拉扯大。十七岁娶妻,老婆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给他生下六个孩子,只活了四个。他含辛茹苦将儿女们拉扯大,而儿女们却一个个离他远去。大儿子开始在外读书,后来参加了国民党,跟蒋介石去了台湾,音信皆无;二儿子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在长春安了家,偶尔寄些钱回来,人却从没回来;三女儿婆家在东北,就像棋盘上过了河界的兵,出嫁后从此没还乡;小女儿离家近,十几里地,因为当初她那对象刘老憨没看好,父女俩闹翻了脸,婚后小女儿回家被刘老憨拎着棍子撵出家门,一气之下再没回来。刘老憨再没续弦,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知道了自己的生死期限,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等待执行枪决。所不同的是,刘老憨是自由的,生活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算算活不了多久,他想享几天福,除了房子,不想给儿女们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其实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可留,只是什么能卖钱就卖什么,连房前屋后的树木也砍了个精光,卖了钱就变着花样吃喝。院子里养了不少家禽,他一边养一边宰着喝酒吃肉,吃没了就到集市买,竟保养得满面红光,身板结实。白天吃喝玩乐,招迎几个老头在家喝茶聊天打牌。晚上躺在被窝里,不禁长吁短叹,掐着手指倒计时。

三、秀秀

在得知死期之后的许多个晚上,刘老憨睡不着觉时,想得最多的是他的亲人和邻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欠不欠谁家的东西。对儿女们他没有愧疚,那些王八蛋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常在心里这样骂他的四个儿女。亲戚、朋友与他来往得不多,一个古稀老头子,加上他个驴脾气,谁肯与他来往?远亲不如近邻,唯独秀秀和英子两家邻居对他好,但一想起秀秀就觉得愧疚,几次想上门赔个不是,又拉不下那张老脸。

秀秀是他的侄媳妇,也是他小女儿丈夫的堂妹,起初刘老憨的一些针线活全靠秀秀,做衣服、缝缝补补,照顾他十几年。因为发生点误会,他与秀秀翻了脸。这事说起来不管秀秀的事,是刘老憨脾气倔。

刘老憨没有别的爱好,却喜欢赶集,其实没什么事,只是闲溜达看光景,回家把耳闻目睹的事说给邻居和几个老头听。他有一副铁打的身板,从没打过针吃过药,古稀之年还常赶古寨大集,来回近五十里地,步行去,步行回,有人说他那儿有个相好,隔三岔五去会面,不知是真是假。每次赶集他都问秀秀捎不捎东西,秀秀从不让他捎。赶古寨大集他天不亮就吃饭,怀里揣个饼子,赶回家太阳早已落山,着实不容易。但那次秀秀让他捎了,是个瓦罐,本来秀秀让他从附近集市给带一个,但刘老憨硬是从古寨大集给背回来,贪图便宜一毛钱。次日他就喊秀秀来家取瓦罐,年轻人眼神好,秀秀一打眼就看出毛病,两个罐鼻儿一个高一个矮,罐肚儿也不匀称,一面有点凹,其实并不影响使用。但秀秀是个直筒子,她蹲在地上端详着,便不自觉地说出口来,“这瓦罐怎么歪着呢?”刘老憨二话没说,一把抄起旁边一根推磨棍,一下把个瓦罐敲得粉碎。秀秀尴尬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从古寨大集背回来,多可惜啊!”刘老憨喘着粗气说,“你不是看它歪着嘛,这回不歪了!”

秀秀了解他的脾气,也怪自己说错了话,二十多里

地,背回个瓦罐不容易,也因为刘老憨的女儿是她娘家堂嫂,心里多了份同情,这事没往心里去。

但刘老憨往心里去了,后来发生的事,他确信秀秀成心报复他。

那天他扭伤了后背,买了一帖狗皮膏药,自己贴不上,想让秀秀给烤一下,贴在后背上。那时候秀秀正在锅里烙干粮,干粮出了锅,她随手将膏药扔到锅里,“放热锅里一捂就好了。”在热锅里捂比用火烤效果会更好,刘老憨点头表示赞同。但秀秀盖锅时间有些长,掀起锅盖一看膏药化开了,快流到锅里了,急忙用锅铲铲起说,“要淌了,快!”人一着急就容易忽略一些细节问题,秀秀没多想,刘老憨也没多想,急忙扒光膀子,往灶台跟前靠了靠,背过手点点后背说,“就这儿。”秀秀端着膏药,跟贴饼子似的,照他指的部位一下贴上去。刘老憨哎呀大叫一声,那膏药顺着后背滑到腰眼上,所到之处全脱了皮,把他疼得龇牙咧嘴,好几天不敢穿衣服。事后越想越明白,他打碎了瓦罐,得罪了秀秀,这是成心报复他。他的驴脾气就上来了,不与秀秀家登门,路上碰了面秀秀跟他打招呼,他仰着脸不搭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后来再有针线活便找英子,英子温柔善良,东邻西舍的,说不出个不字来。

四、笨人大力士

刘老憨的拙笨在村里是有名的,见过不少笨人,也没见过他那么笨的。他居然不会用打气筒,不会骑自行车,不会用喷雾器,谁信?英子丈夫教过他无数次,他就是不会,这是很无奈的事。晚上从英子家里回家,给他个手电筒,他回家后吹也吹不灭,拍也拍不灭,后来把手电筒捂在被窝里,次日拿出来看果然不亮了。上门还给人家,英子哭笑不得,白费了两节电池。他还说:“不是灭了吗?”如此看来,他的外号送对了。

刘老憨虽然笨,却力大无比,方圆十几里他是有名的大力士。往山上挑粪土,调皮的小伙子作践他,在粪筐里偷埋俩碌碡,他居然没觉出增加了分量,挑到地里倒掉肥料,嘴里骂一句:小王八羔子!又把俩碌碡挑回去。四邻八舍盖房子,为了少花钱,都找他去东山石料场往山下推石头。石料场卖石头以车论价,甭管推多推少,只要能推下山,一车一块五毛钱。那时候刘老憨年轻,用的是全生产队最结实的手推车,只要能装得上,他就能推下山。上坡时没什么,七八个壮小伙帮他把车拉上坡,下坡时有一个陡峭的石崖,道路狭窄,人们有劲使不上,不免为他担心。刘老憨嘿嘿一笑,“怕什么?我让它走三步,再让它倒三步。”“能得你!”人们都笑了,两千多斤重的手推车,在一个陡坡上,走三步没问题,但要倒三步跟登天差不多,开国际玩笑,只当他说着玩。刘老憨却是认真的,在那个陡坡上,他让人们躲开,双手拽住车把,果然就走了三步,又倒了三步,人们都惊呆了,他的力气大过两头牛。下了山,早有空车等在那里,他这一车石料,俩车都推不了。也只有在这样的日子,他才像功臣似的放开肚子吃饭,但只能吃半饱,真要吃饱了,就把户主吃垮了,那时候粮食很珍贵,最好的年景也要缺三个月口粮。

五、去部队

刘老憨身材魁梧,饭量特大,据说他有生以来只有一次吃饱了肚子,是他大跃进时期去长春看儿子,那时候儿子在部队当团长。

那天,刘老憨赶到长春已近傍晚。因为师部开会,儿子脱不开身,儿子的通信员把他接到部队,先送他到宿舍休息,又让炊事班做了两菜一汤,外加两个馒头送进宿舍。刘老憨风卷残云,把桌上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通信员过来一看,吓得目瞪口呆,都说庄稼人饭量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于是,他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大爷,吃饱了吗?”

刘老憨也不客气,“没饱,将就一下吧。”

通信员吓毛了,团长的爹连饭都吃不饱,不是明摆着找骂挨吗?炊事班的人下班了,通信员发现还有半桶剩菜,猪肉炒土豆,索性把剩菜倒进锅里热乎一下,连同两个馒头给刘老憨提进屋里,嘱咐说慢慢吃,带上门就退了出去。

刘老憨知道在部队吃饭不花钱,前一天就留好了肚子。吃过两个馒头两碗菜之后,见桶里还有不少菜,那可是白花花的猪肉炒土豆啊,在家里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他生怕菜桶被通信员拿走,吃完一碗,见通信员没进来,便悄悄地再盛一碗。也许通信员在外面看到了他的吃相,再没进屋。刘老憨除吃了四个馒头和两菜一汤,把半桶猪肉炒土豆吃了个精光,撑得一夜没睡觉。

次日上午,儿子回来了,中午摆了一桌酒菜,为他接风洗尘。刘老憨拿眼盯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拿起筷子又放下,一口也没吃进肚子。儿子以为他病了,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刘老憨眉头紧锁,说是想儿子想的,心里难受。说话时他肚子确实还有些难受。儿子听了差点流下泪来。

在部队,那天他趁儿子不在,要与小伙子们掰手腕,试试他们的力气。起初人们还觉得他是团长的爹,五十多岁的人了,打算让着点陪他玩玩,但一交手便知道来者不善,他那手大得跟蒲扇似的,而且像树桩一样坚硬,那些小伙子,脸憋得像红头蚂蚱,脖颈上的青筋绷得像一条条蚯蚓,使出吃奶的力气,竟没一人能掰倒他。刘老憨稳如泰山,只把胳膊挺住,待对方力气耗得

差不多了,手腕一翻,将对方掰倒,嘴里喊道,“下一个。”后来有人喊来三连长,他是全团打过擂台的掰腕高手,结果俩人僵持了几分钟,最后以平局收场。三连长十分佩服,翘着大拇指对他赞不绝口。那时候,刘老憨已经与十几个小伙子交过手了。

那些日子,是刘老憨最得意的日子,也是最开心的日子。

六、吹牛

刘老憨在部队只待了一周就回家了,头几天撑坏了肚子,吃不下东西,刚有好转,想吃东西了,又回家了,算起来在部队只吃了一顿饱饭。后来每当提起此事他就唉声叹气,懊悔不已。

在部队的所见所闻,成为他炫耀自己的资本。他告诉邻居们,那些当兵的,排着队伍跟他掰手腕,没有一个人能掰过他,后来首长跟他比,是他让着人家,整了个平局;他还说,城市那楼房,高得在云彩眼里,连老鹰都够不到,那年小日本的飞机打那儿过,硬是给碰掉一个翅膀,一头扎进大海里;他还说,儿子陪他到飞机场看过飞机,那玩意在天上看像麻雀似的,落在地上跟十间房子那么大,能坐好多人;他还说,飞机能在天上飞,烧的是飞机油,如果汽车加上飞机油,照样能飞上天。听得人们哈哈大笑,他辈分高,人们不戗他,任他说去,反正吹牛不上税。不过,关于汽车加上飞机油也能飞上天的事他只讲过几次就闭嘴了,因为每当这时候他就发现人们老在笑,而且是怪笑,就知道是自己的话有毛病,后悔当初没跟儿子问明白,他只想要点飞机油回家点煤油灯,那样他谈飞机的事就甭转弯抹角了,话题会来得更自然些。没想到儿子把眼一瞪说,那可不行,飞机油特珍贵,没有它飞机就飞不上天。是他理解上出了偏差,所以后来他不再提这事。

七、进城

离“死期”还有一个月,刘老憨把送终的衣服从箱底找出来,准备后事。那天是个少有的好天气,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衣服有些潮,他拿到院子里准备晾晒一下,却发现被老鼠咬了几个洞。活了七十多岁,他不想穿着破衣服走人,也不想重新做了,英子缝缝补补还凑合,成衣做不了,别人他求不动,听说县城里有卖成衣的商店,他决定去一趟县城。那天英子说要坐村里运货的拖拉机到县城医院看她三姨,他便跟了去,说是买衣服,其实也想看光景,十几年没到县城了,不知现在是个啥样子,等看了县城,既和那几个老头有了话题,到了阴间如果亲朋好友问起来也有个说法。临死之前,他不想留下半点遗憾。

英子进城不仅为了去医院看她三姨,还想自己买衣服。听刘老憨说要买衣服,下了车便先陪他一起来到车站旁边一个大型服装商场,刘老憨的眼睛就有些不够用,见旁边不少男男女女穿着新衣服,个个长得俊俏,却面无表情,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他心里嘀咕:长得这么俊俏,咋都这个样子?就扭头问英子,“这些人咋都这样?”

英子笑了笑,“爷爷,这是模特。”

刘老憨不解,“啥是模特?”

英子解释,“就是假的,不是真人。”

“是吗?”看上去跟真的一样,怎么会是假的呢?刘老憨有些怀疑。

“不信你摸摸他(她)的脸。”英子笑着在模特脸上摸了一把。

刘老憨上前也摸了一把,脸上硬硬的,一点弹性也没有。

英子告诉他,是些塑料人,专门用来卖衣服的。

刘老憨嘿嘿笑了,城里人就是有意思,卖衣服就卖衣服呗,干吗弄些假人摆在这里,像个卖纸扎的店铺。在长春,儿子只陪他到飞机场看过飞机,这样的光景却没见过。他人虽老,却是一颗童心,每走到一个模特跟前,就放慢脚步,在模特脸上摸一把,嘴里念叨着:是假的。

他当然没想到他会摸到真的,而且因此惹出麻烦。

刘老憨正走着,见一花枝招展的模特立在跟前,随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却觉得软绵绵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模特突然张开嘴巴喊了一声,“流氓!”

刘老憨没想到他会摸到个大活人,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骂为流氓,一下愣住了。

不远处一个瘦猴一样的小伙子闪电般窜过来,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

姑娘拿手朝刘老憨一指,“他耍流氓摸我脸!”

刘老憨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还以为是个假的呢。”

英子刚走出十几步,听见争吵声,回头见是刘老憨与人吵架,急忙赶过来,但已经晚了,只见瘦猴一扬手,刘老憨脸上就挨了两个耳刮子,正着一个反着一个。瘦猴还想伸手,英子急忙上前拦住,“他以为是个模特摸了一把,你干嘛动手打人!”

瘦猴两眼瞪着英子,“我的媳妇是随便让人摸的吗?”

英子说对不起。

瘦猴并不罢休,“说对不起就行啦?”

英子问,“你还想怎么样?”

瘦猴说,“得赔偿精神损失!”

这时候,旁边围过来不少人看热闹。刘老憨臊得不轻,这种事,解释不清,越描越黑,碰上个无赖,看样子有些麻烦。他一把拽住瘦猴一只胳膊,“别耽误人家卖衣服,咱借一步说话,你开个价,怎么个赔偿法。”

瘦猴把胳膊往回用力一拉,想甩脱他的手,却没甩掉。

刘老憨像老鹰叼小鸡,把瘦猴拖到一个角落里,“说吧,多少钱?”

瘦猴瞪了他一眼,“三百块!”

刘老憨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要一块两块他是准备拿的,毕竟是自己摸了人家脸,权当买几块糖哄孩子。可瘦猴分明是讹他,他家那三间草房也不值三百块,这是要他命啊,不禁怒火填胸,“你再说一遍,我耳朵背没听清。”他眼里冒着凶光,攥瘦猴胳膊的手一用力,那只手就像铁钳一样,简直要钳碎那小子的骨头。

瘦猴哎呀尖叫一声,一腚坐在地上,“一分钱都不要了,你松手啊!”

刘老憨咯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脚搓着说,“别欺负我老,再胡说八道我就废了你!”说完叫着英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尽管没用赔偿,但刘老憨挨了两个耳光,还被人骂为流氓,心中十分烦恼,他不解地问英子,“城里人咋这样呢?”

英子淡淡地笑了笑,说别当回事。

原先的兴致荡然无存,刘老憨再没心思看光景,英子帮他买上衣服,他坐上汽车就回家了,而且回家后对城里的光景只字未提。

八、等死

从县城回家后,刘老憨把他撞鬼的事讲给了英子两口子,也算对他的后事有了交代。他嘱咐,几时见他不开门就翻过墙头看一下。他把寿衣放在炕头上,随时准备咽下最后一口气。

时间像翻书一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刘老憨没有死。

他又盘腿坐在英子家炕头上,一板一眼地说,“连鬼都说谎,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刘老憨七十六岁寿终,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那天几个老头在他家里打牌,起初刘老憨的牌不太顺,输了两毛钱。几圈之后,他的牌有起色了,那一把摸上四个老千,刘老憨不禁哈哈大笑,“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在炕旮旯的被垛上,人们催他出牌了他还仰在那里,推一把,竟慢慢地倒在炕上。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刘老憨死了,还咧个嘴在笑。

刘老憨是笑死的。

刘老憨的子女们回家办理了丧事,临走之前专门宴请英子一家,也宴请了秀秀一家,感谢他们对老人的照顾。

席间谈起刘老憨撞鬼的事,秀秀突然想起什么,“那年除夕夜我和丈夫给他拜年,见他打着鼾声睡得惊天动地,就没叫醒他,帮他下熟了饺子,供在桌子上,怎么会是他下熟饺子供在桌子上,正磕着头就听见有人敲门呢?”

刘老憨小女儿愣怔片刻说,“过去他有梦游症,夜里出去做了事浑然不知。那次他浇了半宿菜园,白天还说不知是谁搞错了,省得他费力气了。也有几次他把梦当成真的,那次说我大舅托人捎信来,说我姥姥病了,害得我娘白跑了一趟娘家。也许他把梦当成真的了。”

刘老憨当教师的外甥听后笑了笑,说人家杨家庄杨三宝的老婆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前不久还去过学校呢。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人们笑过之后,就听见刘老憨外甥信口念出两句诗: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朋友

下班前金亮打我手机,我笑问:“不会是请客吧?”

他扑哧笑了:“想请你吃饭,有空吗?”

“是谁们?”

“四人帮!”

“在哪里?”

“老地方!”

“不见不散!”

常在一起吃饭便有了黑话,我知道,还有洪君和常芳。

金亮是我同乡,前年托我帮他小舅子办过调动手续之后便常约我一起吃饭,喝茶聊天。洪君是他姑家表弟,常芳是他相好。我不能不佩服,他不仅生意做得好,而且搞女人也是一把好手。知道我不喜欢大场合聚会,便常搞些比较简单的饭局,叫上他俩作陪,今天的场合正适合我。

往酒店走的路上,我猛然想起得给妻子打电话,铃声响了好久她才接听。我说:“今晚金亮请我吃饭……”

话没说完妻子就埋怨起来:“面条都出锅了才打电话,多久没在家吃晚饭了?”

我确实好久没在家吃晚饭了,不是同学聚会就是朋友喝酒吃饭,或者同事一起喝茶唱歌捏脚什么的,夜生活丰富多彩。一句古诗突然从脑际里冒出来: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想我虽算不上什么富人,但毕竟现在的我比过去出息了许多。前几年我在一个小企业当会计,每天两点一线,从家到厂再从厂到家,偶尔在外吃饭,妻子就会惊喜地问这问那。那时候朋友少,没人请我吃饭。后来我考上公务员,在市交通局做纪律检查和信访工作,朋友逐渐多了起来,时常在外面聚会,惹得妻子满腹牢骚。

妻子最后在电话里说:“你都忙得快赶上市长了!他们过去咋不请你吃饭?你那帮朋友鬼机灵、贼势利,你小心点!”

这话我不爱听,如今谁不势力?你见有谁与白痴交朋友?我知道妻子对我这帮朋友有成见,尤其反对我帮他们忙。我是帮过他们不少忙,可他们也没忘了我,用金亮的话说几日不见就想得慌,用常芳的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他们隔三岔五找我聚聚却是事实。其实谁都不缺那杯酒,就是借个场所聊个天什么的。说白了,是友情,好朋友胜过亲兄弟。我觉得,作为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不定哪天我会求人家帮我忙呢。

推开酒店包厢的门,金亮、常芳、洪君正在玩扑克。金亮抬起亮脑门朝我笑了一下,把手里的牌一扔,对身旁服务员说:“上菜!”他很洒脱,穿着时尚,举止稳练,话语周详,尽现成功人士的睿智与油滑。

坐下才知道是洪君请客。菜摆了满满一桌,洪君说了祝酒词。他端着满满一杯酒对我笑笑说:“十分感谢你,工程开工了……”随后又说了一大堆感谢我的话,说完一仰脖子,干了。

我知道洪君对我心存感激。前不久我在我们局柳副局长那里费了些周折,给他拦了个工程,刚开工不久。我冲他一笑:“都是老朋友了,说感谢就见外了!”嘴上是这么说,但听着他那些感谢的话,我觉得心里挺受用。

我望着跟前一杯白酒发愣。金亮看我一眼,起身给我换一杯啤酒,他知道我没酒量,喝不得白酒。知己朋友就是这样,不作难你。我们三人碰了杯,一口闷。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刚一接通妻子就急慌慌地对我说:“咱儿子借了高利贷,人家都上门讨债了,你快想办法吧!”

我一听就火冒三丈,对着话筒喊:“这事我不管,他那么多本事,自己拉下就让他自己擦!”

妻子哇的一声就哭了。

金亮一旁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对着话筒说:“嫂子,别伤心,啥事你和兄弟说。”我听见妻子哽咽着断断续续讲了儿子的事。

“嫂子,有我们兄弟几个在,你放心好了。”金亮说完把手机朝我面前桌子上一拍,满不在乎地说:“不就十万高利贷嘛,没啥大不了的,别生气。”

我不像他们都当老板,不在乎几个钱,能不生气嘛。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啊,大学没考上,我托人给他安排个事做,可他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辞去工作干了个体,做过的买卖倒不少,可他贩猪猪贱贩羊羊贱,猪羊一齐贩猪羊一齐贱。一句话,他做啥赔啥。这些年原想攒些钱给他买套房子成个家,结果至今房子没买上,光替他还债我就搭进去七八万。如今他又借下十万高利贷,这不要我命嘛!你说我养这样的儿子能不生气吗?但气归气,我们夫妻俩可就守着这么棵独苗,说不管只是气话。听说高利贷大都是黑道的,放贷人心狠手辣,手段残忍,搞不好会倾家荡产,甚至闹出人命。找谁借钱?我不禁忧虑起来,为筹款发愁。

金亮喝一口茶,把茶杯在桌上一放说:“我给五万,明天给你送过去。”

我一愣。

常芳说:“我再给五万,够了吧?”

朋友把话说到这份上,够哥们。我拿起酒瓶,给每个人杯里倒满白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金亮说:“你别喝白酒。”

我说:“我不喝对不起你们,今天我一定要喝。”

这时,只见洪君从他的黑皮包里取出一张银联卡,朝我笑笑说:“这卡里正好有十万,你用吧!”说完,把卡递到我手里。

我相信,天底下最义气的哥们当属我们四人帮了。我紧紧握着洪君的手说:“交你这个朋友,值!”

我可从来不喝白酒啊。但此时,我被他们感动得快要哭了,即使喝毒药又能怎样。我端起满满一杯白酒,连个谢字都没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进去,立刻觉得满肚子燃起熊熊烈火,眼泪刷拉就下来了。

一周后,局里忽然传来消息,柳副局长被双规了。我听后心里一沉,不禁为他担心起来。我俩关系不一般,我知道,他一旦被双规,恐怕凶多吉少。再说,洪君的工程就是他操作的,万一连这事都给抖搂出来,我也要给扯进去。那个晚上,还是四人帮外加我妻子,我们喝了半晚上闷酒,大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愿柳副局长平安归来。

不几天,市纪委调我去协助查一桩经济案件。我当过会计,对财务在行。这是我第二次到市纪委协查。

那天我们正忙着,金亮突然打我手机。严格说我是应该关机的,这是工作纪律。但那天我把手机调在静音上,在等一个电话。我急忙走进卫生间,刚一接通他就问:“怎么回事,半天才接!”

我轻声说:“这里不允许打电话。有事吗?”

金亮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说:“我在市纪委协查,不方便谈事情。”

金亮犹豫片刻又问:“明天呢?”

我说:“这几天恐怕回不去。”

金亮叹口了气挂了电话。

第三天上午,我突然接到洪君发给我的短信,说他有急事用钱,让我想想办法,速解燃眉之急。

这算办的啥事啊!我心里纳闷,都是好朋友,才用了不到半个月咋就讨债了呢?

我给妻子打电话,说我在外面不方便,让她操持些钱还债。

妻子告诉我,金亮昨天给她打过电话,说洪君有急事用钱,那意思就是让她想办法。她已经筹了五万,还差五万。她最后说:“金亮电话里问你去市纪委几天了,还问柳副局长咋样了。末了问:‘他不会有事吧?’当时我以为他问的是柳副局长,对他说‘但愿他没事’。过后我仔细想想觉得有些不对头,他那话好像问你会不会有事。”

我在心里犯开了嘀咕,洪君的钱为啥要得这样急?越想越觉得那天电话里和金亮说得不明不白。我告诉他我在市纪委“协查”,如今被市纪委双规的人起初都称为“协查”,其实与我们的“协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可能金亮误会了,尤其他不该给我妻子打电话问这问那,而且还替洪君讨债。他们仨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洪君和常芳啥事都听他的。难道他们以为我被双规了,洪君就急三火四地催债?有人说朋友就像人民币,有真也有假。我犹豫一会,决定给金亮打个电话探个虚实。

电话刚接通,金亮劈头就问:“是不是很麻烦?”

这话问的,看来他真以为我出事了。

我说:“是有点麻烦,先把你那五万借我应个急。”我惦记着还洪君的债。

金亮问:“什么五万?”

我说:“你忘了,那晚上咱们一起吃饭,你和常芳都准备借钱给我应急嘛……”

金亮似乎一下记了起来,他“哦”了一声说:“不巧,昨天刚给人借走了,不好意思啊。”说完找个理由匆忙挂了电话。

不好意思?好意思还能咋样?如果真够朋友,我出了事就该拉我一把。我又打常芳手机,占线,待了一会才接通。

“你在哪?”她问。

“我在市纪委,”我说,“我想借点钱应个急。”

“对不起,我亲戚刚买的房子,前天就借走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后来,我又打过金亮和常芳手机,但无论打多少次都无法接通。我用别的电话试过,他们的手机是通的,看来我的手机上了他俩的黑名单。我突然记起鲁迅说过的一句话:从小康沦为困顿之家,最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我不死心,觉得他们不该是这样势利的人,决定再试一下。

于是,我给洪君打电话,告诉他我明天就回家了。

他惊喜地问:“你没事了?”

“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在市纪委吗?”

还好,他没说我被双规了。

“是啊,我是在市纪委协助查案子,明天就结束了,后天还你钱不会误事吧?”

一贯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洪君,脑袋似乎一下转不过弯来,他愣怔片刻,话说得吞吞吐吐,颠三倒四:“那个,什么,其实,现在,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你,我那事过去了,钱你先用着吧。”

“都给你误事了,哪好意思再用。”

“这样吧,明晚我给你接风洗尘,还是四人帮,老地方,不见不散!”

“算了吧,我还有事呢。”说完我挂了电话。

后来,金亮和常芳多次打我手机,我谁的电话都没接,遂将两个机号存入来电黑名单。

(责任编辑 刘月娇)

剑锐,男,本名逄建锐,1959年出生,山东青岛人。现在乡镇政府工作。2010年开始写作,2014年发表短篇小说《村官》,并入围“翔宇杯”精品小说大奖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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