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张床

2014-02-24 01:39林文楷
参花(上) 2014年5期
关键词:子涵兰亭序儿子

◎林文楷

借我一张床

◎林文楷

丫哇儿又说房子了,说给子涵爹听的,像是给王家的最后通牒。

子涵他爹听了痛心,身上都在发抖,说这,这,这,口中喃喃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谁在故意为难自己,他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小了,小得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看着爹喃喃嘟嘟的样子,子涵拉长了脸,鼓起老大个腮帮子:都什么年代了,人家实在,又没要你金山银山,就要个放床的地儿,这过分了吗?还这这这的,总不至于我们结婚时把床放您老卧房里吧?子涵像是很生气。再这这这的,人家说了,没房,要为难,我和她的事就算了。子涵真的是生气了。

瞎说什么呀,子涵。你,你你!丫哇儿实在,你爹就不实在?我不正着急办吗?真是要人的命!王之后又急又气,脸色都憋成了青紫色。

实在,您实在,正着急在办,还要人命!子涵一扭,脸朝向别处。子涵大吼: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硬逼着您,是您天天催我,结婚结婚,没媳妇不照样过活,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结个俅婚!算了,算了,绝了王家的后也不结婚了。子涵心里憋屈,像头发怒的狮子。

说过气话,子涵又生后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软在椅子上。哪怪得着老爹呢,爹都老成这样了,还这样对他,真是不孝,子涵眼圈发红,泪眼婆娑。

王家的后是怎么也绝不得。子涵倔,若任了子涵的性子,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的。看到儿子瘫在椅子上,王之后十分心疼,他想,子涵这辈子能遇到丫哇儿,也是造化,是我们王家的造化,是祖上积了八辈子阴德才有的事。王之后越想越痛心,子涵都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超级王老五,愧疚啊愧疚!不是子涵不争气,是自己这做爹的对不起儿子啊,要不是怕那祖传的物件没人传承,真不该生养了这孩子,让他来到这人世间受这等罪。这时的王之后越发悲了,悲悲泣泣的,简直就像个妇人。他鼻子里酸楚,刷,一粒豆大的泪珠从昏花的老眼中夺眶而出,顺着鼻子沟穿过嘴角滚落到面前的衣襟上,衣襟被印湿了一条巷。

从情理上说,确实一点儿也怪不得子涵,怪不得丫哇儿,丫哇儿不是在故意为难自己。日下西城这地儿,女孩儿找婆家,谁不要房子啊?说是嫁人,莫若说是嫁房子,街头巷尾都这么说。是啊,如今说房子不怪,不说房子才怪呢!只有安居了才能乐业啊,谁谁谁家的女儿找了户人家,家里条件好,你看人家城东城西都几套房了。房子都成了评价所嫁男人好坏的标准了,唉,聊房子的比聊儿子的还多。丫哇儿乡下姑娘,要求不高,就提出了结婚时有块放床的地儿,父母来了有个落脚的地儿,这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

西城这几年房价猛涨,高得实在是有点儿离谱了,前些年三千五千一平米,老城改造那会儿,也不过八千,如今才几年,都过了两万了。

王之后过去对儿子许诺过,结婚时给他买套新房的。为新房的事儿,昨天,他再一次去了天宇星座。

天宇星座楼盘的开发商习洁,曾是自己的学生,当年在校读书时,是一个小调皮捣蛋鬼,自己没少罚过他的站,而今出息了,占着远房的叔在西城管城建做了房地产开发商,西城是他的势力范围,都建几个楼盘赚大钱了,老城改造那会儿,业主就是他。他建多少楼盘赚多少钱该他,人家命好,不关我事,我就找他要一套房,当年他开发占了我老房的地,如今请他便宜点儿,我也不要大的,小户型,子涵结婚,一家人挤着够用就行了。

找到天宇星座老总的办公室。习洁还是老样子,只是稍稍发福,当年的瘦小子变成了大胖哥。这是求人,王老师没了当年师道尊严的架子,撕下脸皮尽量跟学生套近乎,极尽老师之思维,说习洁的好话。习总,当年我就看出来了,班上几十个学生,就数你最有出息,看如今,就当老板了,呵呵!连连干笑。习洁什么人,清楚得很,王老师说自己好话,不是真表扬自己,是为了房价,这老头儿不是来头一回了。习洁笑笑。无论怎么说,王之后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教过自己,是自己不争气才没升上大学。老师来求自己,也得答理。习洁不计较当年被老师罚过站,说感谢王老师,都是您栽培得好,才有了我的今日。听这话,王之后心里就寒碜,早知这样,当年也不该老罚他的站。习洁说,您的那套房,还是那价,现在卖给别人的都涨了,您的不涨。他笑笑,谁让您是我老师的,您的事就是学生的事,两万。习洁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杯子落到桌台上,发出脆响,说,不过您得抓紧了,我不能老等,资金要周转。

习总,你看能不能再低点儿?王之后厚着脸皮,一脸陪笑,只差给习洁下跪。

不能再低了,再低就赔了。习洁说得很肯定,稍显不快。不是学生叫苦,您老也晓得,如今生意难做,都银行贷款,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各方面都要去打理,打理啊!学生也是没法子,别人的都是两万几了,您老的还是两万啊,您老也来过好多回了,一分不涨,也算学生孝敬您老了。

确实是来过好多回了。王之后掐指算算,都十九回了,路都跑出了一条槽。

反反复复地跑,还不是为了待个价,也是手头没多少钱的原因。上面老是说,抑制房价,老想会降,唉!王之后想,没想到不仅没降,反而大涨了,年初一万八,半年时间不到,又涨了一千多。娘的,什么造的,一个劲儿地涨?看不懂。王之后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王之后书香门第,人民教师,从不说粗话的,这回实在是受不了,是打心里骂了,差点就骂出声来。他狠狠地搓了一脚地板,只差把脚下搓出一个大洞。

在过去,王之后从不骂人,也不关心房价,不是不关心,是因囊中羞涩,没钱和谁说去?他为人实诚,不乱说,因为嘴,曾经吃过大亏。他不说是非,不论时政。人们扎堆说房子,他见了就往开走,实在趔不开,人家扯住他说,王老师有条件,得给儿子买房子。他就说自己还有老房子。人家说老房子什么年代的,又破又小又挤。他说是小了点儿破了点挤了点儿,小点儿好啊,好收拾,又不是大户人家,讲什么阔?能放张床睡个觉就行了。他说这话,别人听了好笑,知道他学究,老实迂腐,虚爱面子,也不与理论。不过也有人拿这话取笑他,说王老师哎,越老越不正经了,想儿子说媳妇床放你屋里,好占媳妇便宜啊!王之后听了呵呵地笑,也不气,说见你鬼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儿子真有媳妇了,老王绝不会把他们放露天里。

前些年里,老城区改造,老房撤迁,上面给他补房款,每平米八千,补了二十万,王之后得了一大笔,荷包装得鼓鼓的,乐不思蜀。有了二十万,王之后再不说自己老房好了,想换新房,大些的,到时给儿子结婚用。可一打听一算账,钱不够还差一截。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差点儿就缓缓吧,反正现在儿子还没谈媳妇,等儿子真谈了,再买不迟。这想法,他想准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在自己兜里,又不会跑?现在到处盖楼,还怕到时没房不成,有这二十万垫底,每年存点儿,儿子也攒点儿,过上几年,就足了。

王之后租了零时房,把二十万存入银行,心里乐呵呵的。他活络了,底气足了,逢人就说,存钱好啊,下儿。

别人说买房难,手头有这二十万,王之后觉得不难,子涵说媳妇才难。

这感觉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子涵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生理上有毛病,腿瘸。

子涵的腿怎么瘸了,得从头说起。生子涵,王之后是老来得子,都五十了。

老来得子是人生大喜,却没让王之后喜几天。子涵落地,王之后的确喜庆了一番,洗三那天,他把所有亲戚六间,远近朋友都请来吃了喜酒,放鞭放炮,热热闹闹地忙活了一整天,实指望儿子成龙,给自己传宗接代,给家里带来希望。没想到子涵身体不争气,没几天病了。

两岁之前,子涵挺呼灵的,说话早,聪明活泼,见谁喊谁,嘴蜜样甜。就一宗,不大长个儿,身子骨弱路走得迟。都两岁了,同龄的孩子到处跑,他还歪歪扭扭地扶着板凳。

一天,子涵突然惊厥。本来体质就弱,又犯这种病,王之后吓了一跳,赶紧带了儿子去看医生。医生检查,说子涵有小儿麻痹症底子,惊厥是并发症。这病能治好不?王之后问。医生摇头说病杂,说不准,残了,损了命都未可知。医生这么一说,王之后越发急了,这怎么得了,自己一生,就这么点儿骨血,怎么也得治好了,起码命要保住。

多方治疗,子涵命保住了,却没了先前的灵气和活泼,见人不喊不叫了,还藏着掖着,就是别人叫他,他也不爱答理,整天一副苦瓜脸,三五岁了见了人还往父

母怀里钻。上学了,读书也是成绩平平。老师的儿子成绩太差怎么行?王之后丢不起这人,就逼他,可任你怎么逼,子涵还是子涵,就是不上心,死命都读不进去,用子涵自己的话说,书这玩意儿和自己无缘,一看就头痛。

书礼传家,王之后老观念。心想小娃家不读书怎么能行,不会读也得读,混到初中毕业,王之后还想让儿子读高中,子涵就是不愿。王之后说,小小年纪,不读书干嘛去,扫大街呀?还腿残。意思是说你不读书,大街都扫不了。子涵倔,说扫大街就扫大街,扫街的就不是人啦?

子涵真去扫大街了,初中毕业之后,一扫就是三年。扫大街没什么不好,也是一份工作,子涵并没嫌弃。去扫大街,子涵腿脚不好,一瘸一拐的,都夜半上班,酷暑寒冬,有时累得回家站都站不稳,王之后心里痛。一次冬天,王之后早上开门,子涵扫街回来靠在门上,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就这么个残儿子,还留着接后的,看儿子这样,王之后的心比针扎还疼。

实在是看着不忍心了,王之后想,无论如何,也要给儿子换个轻松些的活。退休时,王之后桃李满天下,有当官的,他到处找人,说让儿子顶职。找到有关领导,领导说,现在都改制了,难啊,领导也没办法。王之后锲而不舍,厚着老脸缠。领导烦又碍于对老师的面子,指点他去找教育主管部门,说我给你打招呼。王之后听了十二分高兴,去找教育主管部门,好说歹说,总算有人表态,照顾一下,答应子涵在长安中学搞勤杂。

长安中学条件还可以,是西城较好的学校,有些知名度,连续好些年中考重点高中上线率第一,每年都有一些非片区的学生设法来这里上学。子涵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还铁实,在学校做个勤杂,竟捡根柴头当根针,觉得能在这儿做勤杂也不错,心满意足。有人说他是打杂的,意思是有点藐视,子涵不以为然,心想打杂怎能么啦,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好歹也是工作,轻松饭碗,比过去扫大街强,事情做得还特认真。

人有长处,子涵不爱读,却好动笔墨,写字特有兴趣,平日没事就写写画画,还说是练书法,有钱了就买书帖,家里书帖一大堆,各种体格都有,柳体欧体颜体,楷体行体撰体草体,都有,没事就拿了帖临。在众多书帖中,他最喜欢二王体,特别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说王羲之就像自己的远祖,一看到就亲切,对兰亭序临得还有模有样。

临了几年,父并说他很有长进,有点儿老祖宗的韵味儿。得到父亲的肯定,子涵越发得意。子涵的字临得有模有样,学校有的老师也认同,书画一家,有时美术老师有事缺课了,隔三差五的还请他代几节课。

男大当婚,女大必嫁,有人给子涵张罗说对象了。子涵说不急。利索的不利索的给他说,他全不当回事。也不是不当回事,是自己没自信,腿有毛病。有时说媒的人催得急了,他就勉强去见个面,结果还是水,原因简单,姑娘见他一瘸一拐,话没说上就跑了。跑了就跑了呗,子涵心里急,表面还强装不在乎,说世上无雨天上有,总会有下雨的一天,就这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眼见就到四十了,子涵还是光棍。子涵暗里急,王之后明里急,一次次给儿子下通牒,软硬兼施,一会儿唬一会儿哄的,只差给儿子下跪磕头,还怪儿子挑剔,说我的祖宗,你就这么个样子,别再挑剔了,将就些吧,我们老王家不能绝了后。

不知老王家就怎么就不能绝了后,老爹的话儿子弄不明白。王之后越这样子王子涵就越是显得不着急,反正子涵也清楚,着急也是白着急,有时王之后说急了子涵还不耐烦来一句醋话:人的缘分是天定的,命中有时终归有,命中无时求也无,要绝后也怪不着我,谁让老天把我弄成这样子的。只差把王之后急死气死。

命中有时终归有,还真应了子涵说的这句话。

二○一○年的九月,王之后有所耳闻,说子涵说媳妇了,路上听到的。听了这话,王之后高兴得只差跳起来,谢天谢地,祖上阴德,儿子终于有媳妇了。不过,王之后有些将信将疑,难道这会是真的?

真的。说这话的人拍着胸脯,狗才骗您。

事情是这样子的,人家说得有影有形。

秋季开学,长安中学来了新领导,新领导说,今年是第二十个教师节,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得给教师节整个生日,过整寿。说教师们都辛苦了,如今商品经济时代,不能只表扬几句,发个红本本,再穷不得穷教育嘛,得搞点物质慰劳一下。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新领导烧的一把火,笼络笼络人心。新领导召开班子会,安排人到西城废都牛奶厂订了批新鲜牛奶,说不图别的,就为老师们讲课累了,润润嗓子。

货由厂家直接送到学校,没想送货时,来人占了大意,是周末。货到地头,学校放假了,一个领导也不在,就留了子涵守校。送货人不想再跑一趟,看到子涵,就给上烟,叫他代领导签单验收。起初,子涵不干,说这领导的事,做不了主。什么做不了主?都是说好了的,就证明一下,又不欠了你牛奶。送货人嬉皮笑脸,还嗔怒。子涵一想也是,反正是事先定好了的,不就几件牛奶吗,多大点儿事,何必为难人家让人家再跑一趟呢,人家又没少你东西。

也是子涵的手好痒痒,平时练字,也没个在外人面前张扬的地方,人家一说好话,自己一时兴起,大笔一挥,白纸黑字,王子涵三个字,带上年月日把验货单签了。

送货人走了,牛奶堆在学校门房里。第二天,学校分牛奶。人们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什么事就怕碰巧,子涵想没事,偏偏就有了事,一清点,牛奶少了,整整少了五件。

少了牛奶,这下把子涵给弄傻了,心想哪就这样,自己当初少了个心眼,信人家,也没过细清点,不料还真少了。少了得赔呀,没说的,自己做事自己当,谁让

自己大意的,他主动说赔。没多大事,赔五件牛奶,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不就几百块钱么,只当少发了一个月工资。可事情没有他想得这么简单,出事之后,学校起风烟了,有人议论,指子涵的背脊骨,风言风语的,说赔,人咋这德性,还老教师的儿子,照顾才弄来的,也不看看自己,把别人当傻子,如今这人啦,一个扫大街的,也尽想着占别人便宜,呸!赔钱不怕,就怕人风言风语,子涵最忌讳人家坏自己名誉,人的名树的影,不能坏了名声,父亲打小就这样教育自己。记得小学一年级时,一次,一同桌同学丢了支铅笔,硬说是子涵拿了,为这事子涵和那同学打了一死架,那同学是女孩儿,打不过子涵,被子涵打得鼻青脸肿,学校怕事情闹大,逼着王之后上门给人家家长赔礼道歉才把事情了结。

后来事情弄清楚了,同学的笔确实不是子涵拿的,是头晚那同学的母亲做剪纸,拿了铅笔画小样,一时忘了放回孩子的书包。

想到这子涵就后悔有气,狗日送牛奶的,真不该为他签了这该死的字,得找这狗日的说清楚。

子涵气冲冲找到废都牛奶厂,刚到门口,老远就看到了昨天那送货的人,正与一年轻女人说话。子涵一瘸一拐往那边跑,生怕人跑了似的。

看到子涵,送货人张着笑脸,老远就冲他喊,哈哈,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听到这话,子涵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还知道,你狗日的故意啊?害人精!骂归骂,噎在肚子里,但不敢真骂出声来,在人家的地盘上,把人弄火了,人家不认这账,看你把人雀雀儿横咬一口。子涵不是傻子,知道分寸,还是悠着点儿好。送货人迎上来满脸赔笑,说王老师来得正好,正要去找你呢。话没说完就扭过头去,指着那年轻女人说,这是我们的仓储管理员,丫哇儿。回头又指了指子涵,说丫哇儿,这就是我说的长安中学的王老师,王子涵老师,昨天的单就是他代签的。

丫哇儿,怎么取这么个难听的名字?子涵正回味思考,就被这家伙介绍给了人家。

看那丫哇儿,子涵瞟了一眼,人高高大大的,比自个儿要高出半个头,像大姐。丫哇儿皮肤黝黑,脸上藏着一层暗红的云,鼻子稍稍上翘,嘴皮子厚实,二十大几的样子,村姑形态,不像城里人,乡下大妹子。子涵看丫哇儿,丫哇儿也看他,目光清澈温暖,还冲自己笑,笑得纯甜朴实,嘴角向上都画了条弧线儿。

子涵平时很不自信,见了女孩子就害羞,不敢正视,看一眼就赶紧闪了,不知怎的,这回看丫哇儿,目光怎么就没离开,死盯着人家,看着看着,就有了些惊愕。这乡妹子不次啊,一双黑溜闪亮的大眼珠子,招魂摄魄。丫哇儿眼珠子一转,子涵心里就蹦蹦跳,觉得人家在向自己放电。

子涵虽然害羞,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西城这地不缺女人,什么样女人没看过?竟没见过有这么能放电的。子涵心里吃惊。再细看,丫哇儿除黑点儿,没什么不好,高大个子,壮实的身子,一种少有的健康美。子涵动情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越看越发觉得丫哇儿好看,黑得好,黑得油彩,是种天底下最靓的黑,摄了自己心魄的黑。他盯着丫哇儿,一时竟忘了干嘛来了。

手机铃声响了,送货人的,有人找,还急。打声招呼,送货人说王老师,你和丫哇儿说,我有事先去一下,撒腿跑了,借了手机逃脱,免了昨天那事的尴尬。

子涵只顾看丫哇儿,没听到送货人和自己说话。

老被人看,一个大姑娘家,丫哇儿似乎不好意思,心想你看什么看啊,哪点好看。她抿嘴说王老师,你是为牛奶的事来的吧?怪我们大意,给你添麻烦跑路了。开口就主动认错。王老师一手好字呢!又来了句赞美。子涵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好不好。

真的不好意思。丫哇儿再次向子涵道歉,说,昨天的事自己疏忽,发错了货,把该给别人的错发给你们学校了,少了五件,正要去找你们呢。

一句好话暖人心,子涵本是带着气来的,见了丫哇儿气早消了,再经丫哇儿这么一主动承认错误,反倒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不好意思,子涵说,没多大点儿事,五件牛奶。稍稍停顿,又委婉地说,其实真的没多大点事,就怕说不清楚。还想再说什么,张开没有出声,欲言又止。

也是,人家老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重名,名声比什么都要紧,丫哇儿想,丫哇儿平素最敬重的就是老师。

就怕说不清楚。子涵又嘟哝了一句。

看子涵这迂腐劲儿,丫哇儿忍不住噗哧笑了,心想老师就是迂腐。忙说,都怪我,我去学校帮你说把这事说清楚,补上欠的牛奶,为你正名。说着就要走。谁让你去啦,这不弄清楚了么,还去做啥?子涵真觉得不好意思了。去,一定得去,是我弄错了,应该我负责,亲自给学校领导道歉,免得你被误伤。丫哇儿看子涵,眼珠一闪又似放电。还撇了下嘴,说不去你来干嘛呀?像是恬怪斗气,又似故意矫情。

子涵心神越是不宁了,自己这多年,真还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自己不知女人味儿,不是不想,是自悲嘴里不说,怕人家看不上,伤了自尊心,强装不在乎。这回见了丫哇儿,就特有感觉了,是勾魂是美不胜收是风月无边,也是缘啊。

丫哇儿说去学校,子涵巴不得呢,一道去,碰瓷儿。

丫哇儿,怎么取这么个名字?路上,两人边走边拉扯些闲话,子涵突然问丫哇儿,说百家姓我都能背下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面说一面背,上面没有姓丫的呀,说都没听说过呢。嘿嘿!老师都不知道的姓儿?好不好?丫哇儿笑笑,反问子涵。好,好。子涵连连说好,生怕说不好会惹丫哇儿生气,还拱手作了个

揖。也不知怎的,子涵这回成老先生了。好个鬼!丫哇儿收起笑容,侧目做了个鬼脸,似有愠怒,拖着长音,鬼字说得特别重。都他们瞎叫的。

怎么就瞎叫了?子涵不解,也收住了笑容,正言以色。

丫哇儿又是噗哧一笑,顷刻间多云转晴怒容全消了,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这名字的来历。丫哇儿说自己姓李,叫李丫,名字是父亲取的。丫哇儿说自己是城外乡下象山人。象山人有个坏风气,重男轻女,生了女孩都不取名字,只叫乳名。怀自己时,父母天天盼儿子,结果生下来是个不长把的小丫头,父母不高兴了,懒得取名字,连乳名也不取,平时就叫个丫头,小也丫头大也丫头。到了六岁时,丫头要上学,父亲带了学校去报名,老师问她名字,父亲说叫丫头。丫头哪叫名字啊?老师叫父亲再取一个。父亲打小没练过书,扁担倒地连一都不认识,哪还取得了名字,急得抓头冒汗也取不出,最后说就叫李丫吧。

象山乡下,离西城一百多里,是个穷山沟。山里穷,李丫是个女娃,终要出嫁变成外姓人家的人,书都给别人读的,白花钱,父母旧思想。读完小学,就没让李丫继续上学了,待在家里。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在家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好在丫哇儿肯长个儿,比同龄孩子要高出一个头,胆儿也大,利落得像小子。李丫胆儿大,做不了别的,父母就叫她放牛,整天牵了牛往山上跑。放了几年牛,渐成大人了。这年头和过去不同了,乡下人不再固守乡下,不是纯粹的乡下人了,都往城里跑,在城里讨生活,村子里的姑娘小伙们都跑光了,只留下些老头老太太小孩子看门。

人们一个劲儿往城里跑,李丫痒痒,也想进城,十七岁不到,她和了几个村里的姐妹跑到了西城。李丫到西城找工作,正赶上西城郊外的废都牛奶厂招工,心想自己没文化,打小就放牛,牛奶厂招工,这好,就和姐妹们报名进了牛奶厂。

在牛奶厂,李丫先是养牛,成天给牛添草,打扫栏圈,为牛挤奶,活儿又脏又累还臭,没干两年,同来的姐妹们都跳槽了,只有李丫老实还坚持在干。在牛奶厂干了几年,李丫个儿越发长得高高大大了,不过性格没变,做事还是大大咧咧。李丫从小说话快人快语,嗓门也比一般姑娘们大,有人说她像喇叭,来厂里了,厂里人说她咋咋呼呼。咋咋呼呼说得人多了,也就出了名,开始别人背后叫她丫哇儿,后来渐渐就叫到前台了。丫哇儿就丫哇儿,别人这么叫,李丫也没觉什么不好,人们当面叫,她答应得喂喂的,人们也就不忌讳了,都这么叫,时间一久,没人叫丫哇儿还不习惯了,你叫我叫,落了这么个混名,真名反倒没人叫了。

在厂里,丫哇儿给家里捎信,说自己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养牛。听说养牛,父母不高兴了,说到了城里还养牛,何不就在家里放,家里山大地大,还自由些,叫她回去。丫哇儿哪肯,给父母说,城里又不是喂耕牛,养的是奶牛,产奶给人喝,坚决不回去。丫哇儿不回去,脚长在女儿身上,父母也没办法。

坚持就是胜利,丫哇儿想。同来的姐妹一个个跑了,丫哇儿没跑,她在这里坚持。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七年过去了。七年时间,牛奶厂有了发展变化,丫哇儿也有了变化。初来时,丫哇儿专为牛添草上料,后来就当了挤奶工,再后来奶厂兴旺了,在城里办起了奶制品配套加工厂,丫哇儿诚实肯干,领导信任,也被调进到了城里,做了奶制品加工厂的仓储出库员。

做了出库员,这是个大变化,与城里人平起平坐了。过年回家,丫哇儿给父母买了很多礼物,把事说与父母,父母听了也高兴,说丫哇儿出息了,李家祖祖辈辈都窝在山沟里,修补地球,这回好了,女儿进城了,还管仓库。改了过去的口气,不再重男轻女了,说就这么个丫头,怎么也不能再回去了,得在城里找个女婿安家,到时两老也能到城里过几天舒适日子。

父母这么要求,丫哇儿也是这么想的。她不是父母说了才这么想,早就这么想,城里人与乡下人差距太大啊,走路,睡觉怕都不一样,有人说宁做城里的狗,不做乡下的人,确实这样,城里人放假,逛街,乡下人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无分天晴下雨,没日没夜地做,还养活不了自己。一定得在城里找个男人,就是差点儿也比在乡下找强。

丫哇儿以前也这么想,就是怕,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文化土了巴叽的,谁看得起呀。过去也曾经有人给自己牵线,都黄了,一提及是养牛的,人家就摆手,面都懒得见。

“难啦!”丫哇儿不无感触地叹了口长气,显出些许忧伤来。

丫哇儿聊自己的身世,子涵听得特别开心。父母要丫哇儿在城里找个女婿,丫哇儿说难,这下子涵逮住机会了,做个鬼脸,说,你看我如何?说罢就笑。

丫哇儿擂他一把,“死坏!”

子涵也聊自己,说自己的情况,说自己是西城人,祖辈就是。家里三口人,爸妈和自己。爸是退休教师,妈是全职保姆,自己在长安中学上班。

子涵是在试探,看丫哇儿如何反应,对自己有没有兴趣,可又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鲁莽。自己都四十的人了,人家才多大,能干吗?不过,现在就这社会,都油嘴滑舌习惯了,谁见了谁都乱说,不论大小,不论生熟,风气。子涵如此说,丫哇儿还真没在意,只当是在说笑,也就顺着,说真的啊?王老师这般瞎说,当心嫂子揪你耳朵!说罢噗哧一笑。

揪耳朵?!哈哈,家里没嫂子呢。这话说得前面喜后面涩,涩得都哽咽只差带泪了。

没嫂子啊?死鬼!尽想占人家便宜。丫哇儿瘪了下嘴,像是认真。

子涵一本正经,说骗你小狗,汪,汪汪!说着就学了几声狗叫,带有哭腔,子涵从没这么认真过,是真的

伤感了。

也不知怎的,这么一说竟触动了丫哇儿,丫哇儿就真的对他有了那种谈朋友的感觉,说大哥别糊弄我了,我一养牛挤奶添草的,你人类灵魂工程师,哪般配啊!说着埋下了头,不再说话。

给学校领导说明昨天牛奶差错的事,丫哇儿主动承认过失,不怪子涵,学校领导说没多大点事,还劳你专门过来一趟。

送丫哇儿时,子涵有意要了她的电话和QQ号码。从此两人有了联系。QQ成了心灵家园,在里面两人无话不说,越聊越密切,到后来子涵真向丫哇儿求婚了,要她嫁给自己。丫哇儿也没反对,她是孝顺的女儿,只说这大的事,还得回家问父母。其实,她说这话,说明自己已认了。

都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加上和子涵说这事,元旦放假,丫哇儿回了趟象山。在家里,丫哇儿把与子涵的事说与父母,说子涵是城里人,在长安中学做事,人很不错的,就是年纪大些,腿脚有些毛病。乡下人实在,父母听丫哇儿说子涵年龄偏大,腿脚上不利索,起初噎了一下,过细一想也没事儿。自己的女儿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别人家这么大早抱娃娃了,丫哇儿对象还八字没一撇,还让人天天为她操心,心都操懒了。女儿说子涵行,在城里学校上班,也就认了说大些就大些吧,只要你自己喜欢就行,爹妈没说的。还给女儿做工作,说腿脚有点小毛病不碍大事,城里不是乡下,不爬山不下河,又不下地里收稻子。只说一宗,将来你们结婚有了外孙,我们可要到城里来抱外孙。母亲亲女儿一口,“乖乖”,做个鬼脸。弄得丫哇儿心跳脸红。

女儿谈对象了,母亲私底下告诫丫哇儿,一个女儿家,有些地方要注意,听人说日下外面风气不好,南方那边就如何,西城这地儿也有,和男人相处得注意。女儿说妈啊,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母亲抡丫哇儿一眼:就这么张张狂狂的,以后记着点儿!

有好些天没见丫哇儿的影儿了,QQ黑屏,也没有,子涵想。时下正逢张艺谋新拍的电影《山楂树之恋》在西城上映。子涵给丫哇儿打电话,想约丫哇儿去看场电影。以前子涵也约过丫哇儿,到剧院看戏到街上逛街或是上影院。丫哇儿传统,想到子涵比自己大许多,腿又有些毛病,虽然自己没甚看法,但担心父母不答应,父母没允许的事,丫哇儿一直不敢造次,总是这啊那啊的找些理由推辞,一次也没答应过子涵。这次父母允了,子涵电话中一请,丫哇儿就欣然答应了。

太阳打西边出了,丫哇儿答应,子涵高兴得不得了,赶紧上影院去买票。《山楂树之恋》新影首映,宣传广告战打得火热,世上最纯洁最凄美最干净的爱情故事,影迷们跟风,一时疯抢,票源紧张,日场的票都没有了,子涵只好买了夜场。夜场好,还是情侣座,这下正合了子涵的心境,能亲密相处。

约好了和丫哇儿七点五十在影院门口见面的,子涵不到七点钟就来了,他生怕丫哇儿早来一分钟等着了自己,他向影院门口小广场四周扫了一圈,没看到丫哇儿的影子。说好七点五十见面,她不会来这么早的,子涵心想是自己心太急了。丫哇儿还没有到,子涵转到影院右边的一家小超市,看有什么好吃的,给丫哇儿买点儿,女孩贪吃,男孩子都喜欢买零食哄恋人。小超市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零食花样品类繁多,糖果饼干蜜饯,果仁花生无糖醇,国产的进口的,数都数不过来,长长的货架上挤得没缝。子涵虽然都四十了,其实还是个恋爱白痴,从没给女孩子买过零食,也不知道怎么买,买什么才好。子涵围着货架绕了几圈也没吃准到底买什么,急得脸上冒汗。看一下手机,七点四十过了,还没选好。到底买什么好呢?不能太差,还是要时尚些上档次的,想到平日街上的女孩子们喜欢吃巧克力,就要了几块美国进口的洋巧克力,外加两瓶农夫山泉矿泉水。

出了小超市,子涵朝小广场北面看去,北面道口有个熟悉的身影过来,边走边四下张望。是丫哇儿,子涵一眼看出来了。丫哇儿今天换了身青瓷花色的衣服,当下正流行这个,清纯。看到丫哇儿来了,子涵快步朝北迎了上去,兴奋得不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丫哇儿看到子涵了,也加快了脚步。“王老师,王老师!”两人差点就扑到一起了。到了跟前,丫哇儿突然刹住脚步。“王老师早到了啊?”看着子涵,丫哇儿掩住了刚才的热火,头低了下来似有羞怯,一点儿也没有现代年轻人的火辣。

是的,都等你好一会儿了。子涵递给丫哇儿一瓶农夫山泉。

换场了,人蚂蚁换巢样地涌了出来,四散开去,消失在了大街的霓虹夜色中。

新场次的人随之鱼贯而入,影院一改往日萧条景象。子涵和丫哇儿入场,过道入门时人很多,子涵乘机将手搭到丫哇儿的肩上,丫哇儿肩一耸,回头看一眼,是子涵,没有吱声。他们的情侣座是靠后的位置,他们刚在座位上坐好,电影就开映了。

《山楂树之恋》是一部乡村题材的电影,看到剧幕上闪出来的大山楂树,山岩稻田和溪流,丫哇儿兴奋了,觉得电影上的去处就像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小山村,这啊那的对子涵说,说这山里真漂亮,山楂果树上有小刺,果实在打霜时成熟,吃在嘴里酸酸的甜,说自己在家时和男娃比赛爬树采山楂果吃,说着说着就进入了状态,看得津津有味。

子涵哪有心思看电影啊,心思全放在了丫哇儿身上,一双眼睛不时朝丫哇儿脸上身上瞄,还从丫哇儿衣领子缝口处往下看,看那要紧部位。

老三和静秋相恋了,在房间,在山沟,在黑岩屋里,在青翠美丽开满白花的山楂树下,丫哇儿的心与子涵截然不同,全然沉入到了电影的情节中了,她被电影情节所触动,触动得特别深,看到老三和静秋相拥,丫

哇儿均匀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胸部一起一伏。

小河边,静秋手中的一粒小石子“砰”投进水里,河水溅了起来,溅到了老三的脸上,老三追戏静秋。河水深了,静秋怕水,老三挽起裤管,赤着脚背静秋过河,静秋胸前的小山峰受到老三背部挤压岭一样的隆起来,一波一浪地涌动。丫哇儿不由自主的又亢奋了,两只手用力按着膝盖,一双腿向内越夹越紧,身体中也分泌出过量的女性荷尔蒙来,沁出令人心绪烦乱而又迷幻撩人的香气。

看到丫哇儿这样,子涵的心紧张得怦怦地跳,不能自已,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手悄悄朝丫哇儿伸过去,轻轻地滑到了丫哇儿的大腿上,大腿紧绷,热辣辣的,有如触电,在颤动。丫哇儿的眼死盯着银幕,迷在电影中,子涵的手摸到了她的大腿也不知道。子涵的手在丫哇儿大腿上活动,丫哇儿大腿根部有了酥酥痒的感觉,丫哇儿还是没意识到,她压在左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回来,按在了子涵的手上也没觉得,她还沉迷在电影的情节之中。

丫哇儿的手压在了子涵的手上,轻柔,滑腻,香甜温暖,温暖如流。这种暖流沿臂而上,迅速暖遍了子涵的全身。这是从没有过的快慰,太甜蜜太美妙了,子涵的手忍不住一把掐住丫哇儿的大腿,紧了,不由自主的掐紧了,掐得丫哇儿生痛。哇!丫哇儿乍的感到了子涵的手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猛一挪,一把将子涵的手推开。回头斜了子涵一眼,很快又回到了银幕上。

丫哇儿像是默认,又回到了电影中。子涵胆大了,他的手又悄悄回到了丫哇儿的大腿上,更靠近根部。这回丫哇儿警觉了,用力掀开。子涵的手又往回放回,这回被丫哇儿的手生生拦住了,说不嘛。子涵还不死心,嘴凑到丫哇儿耳边,悄悄地说,怎么不啦?

俺娘说了的。

你娘说什么了?

丫哇儿回头狠狠瞪了眼子涵,这回大眼睛不是放电,是种威仪。子涵对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浑身着凉,赶快把手拿开。丫哇儿嘴角翘起,眯眼朝子涵殷殷一笑,很娇,很快又沉迷到电影里了。

电影结束已是十点多了,子涵说晚了,要送丫哇儿回家。丫哇儿说不了,你腿不好,还送啥呀。怎么也得送丫哇儿一程,子涵说,在街上散散步也好。丫哇儿想,和子涵散散步也好,现在恋人们都这样,让自己享受享受恋爱中的浪漫,说你真想送就送吧,别走得太远,把你累着了。这话特温暖,说得子涵心里暖暖的。出了影院,两人走在大街上,他们边走边聊,子涵的手搭在丫哇儿的肩头上。他问丫哇儿,回家父母如何说的?丫哇儿诡谲地一笑,说你猜。你父母如何说我哪猜得着,不会是嫌我吧?子涵心里有些忐忑。

哪嫌你。丫哇儿回头,一指头点到子涵的额头上。

真的呀!子涵差点跳起来。

子涵搭在丫哇儿肩头的手又犯贱了,像是丫哇儿这话给他壮了胆,紧揽一把丫哇儿,手顺势向下,滑到了丫哇儿胸部突起的小山峰上。小山峰绵绵地磁实,有弹性,这是平生从没触及过的他人禁地,真是妙不可言,子涵心旷神怡。子涵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这美好,丫哇儿就给浇了盆冷水,右手突地一下将子涵的手抬回肩上,说不嘛,哪就这样?还鼓起腮帮子。丫哇儿推回了子涵的手,不过,并不是生气,她话说得温柔,和胸前的小山峰一样磁实。咋又不了?早晚还不是我的!子涵的话充满着幸福感,嬉皮笑脸,笑得洒脱,还有些奸。

死鬼。丫哇儿回眸一瞥,这回没有嘟嘴,是嫣然一笑,显得轻松愉快。

俺娘说了,不能这样。

又是俺娘说的,子涵唠叨一句,不屑一顾,顺势再捏了丫哇儿的小山峰一把,然后迅速移开。

再过一条街就到牛奶厂了,丫哇儿不想让人看见她和子涵这样,到底是乡下长大的姑娘,进城这些年,羞涩的根子还在。她让子涵回去,子涵说再送一段路。这回丫哇儿怎么也不了,两人只好就此分别。走了几步,子涵突然想到小超市买的巧克力还没吃,掉回头来,大叫:丫哇儿,还有东西给你。嘛东西?丫哇儿回头,几只巧克力已递到了手上。

丫哇儿伸手接巧克力时,冷不防被子涵一把抱住,抱住不说,嘴还老往自己脸上凑,要亲吻。不行!丫哇儿急了,头往开扭,手猛地推子涵。我娘说了,不能这样子的。语气娇嗔而温柔。

儿子说媳妇了,有底有实,好不容易。王之后自是高兴得不得了,他老了,这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儿子能说上媳妇,给自己养个胖孙子,接了王家的后,了了自己的心事。

有了,带回来看看,王之后催儿子把丫哇儿领家里来。老父亲一次次催促,每次子涵都说是的,就是带不回来,有时还焦躁和不耐烦。是啊,都老光棍了,子涵何曾不想,他早就想,多次约丫哇儿去他家,可丫哇儿就是不答应。不是丫哇儿不答应,是因为她有她的考虑,丫哇儿是家里的独生女,孝顺,生在乡村长在乡村,思想传统得很,虽然来到城里有些年头了,其实老根底儿没变,父母教导的那些传统观念没变,每次子涵邀她去家里见父母,丫哇儿总是推托,说要先给自己的父母说,只有父母同意了两人的事才行。子涵心想也是,自己比人家大这么多,腿又不好,如果人家父母坚决反对,岂不弄得自己尴尬。

丫哇儿回老家后,子涵又邀她。父母允了,这回子涵一说,丫哇儿欣然答应,周末去他家。

周末,子涵买了水果点心,带了丫哇儿回家。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很是亲密,丫哇儿还不时来点恶作剧,温柔地踹子涵一脚。子涵当然是逆来顺受,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满心的甜美。

到了巷子的一栋楼,子涵停住,说到了,指着一楼的左边。

到了?丫哇儿抬手理了下头发。

面前的楼房样子很陈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巷道里有公用水池和洗手间。

一楼左边房门紧闭着,门上插了几只艾蒿,门壁上有对联剥落的残迹,门神老爷撕得斑斑驳驳的,防盗门很陈旧,许多地方已锈蚀得很严重。子涵走到门边,抬手按了按红色按钮,说妈啊,我们回来了。门里传出委婉的门铃音乐声。吱的门响,有人过来开门。门开处,一位大娘出来。

看到子涵,还带了位姑娘,大娘脸上笑盈盈的。丫哇儿看这大娘,身体壮实,不是平常城里老人的单薄,也不似城里老人的富态臃肿。

这是我妈。子涵说。丫哇儿上前,忙叫了声大妈。哎!大娘盯着丫哇儿,好个结实的身体,好双明亮的大眼睛,这是儿子前世修来的福,豁起两片嘴皮乐得合不拢来,说快进屋,快进屋。

屋里面是个小套间,很挤,小客厅像杂货仓库,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厨柜,五斗柜,餐桌,条桌,木椅,都是些陈旧不堪的老式家具。墙角处一张条桌,上面墨迹斑斑的,胡乱堆放着些纸和笔,还有一只石质砚台,是子涵平日在家练书法用的。条桌的一端放着一台半新不旧的电视机,条桌下还塞了一张折叠好的单人钢丝床。

一张旧三人沙发正中靠墙放着,前面一位老态龙钟,梳后背头的老头儿站着。老头儿半张着嘴,没了门牙,里面黑洞洞的,胡须刚刮过,笑容可掬地看着进来的子涵和丫哇儿。

子涵回来了?!老头儿看着子涵,吐词不太清楚。

爸,回来了!

这是我爸。子涵扭头对丫哇儿说,又反身看着老头儿。丫哇儿满脸惊异,看着面前的老头儿。你爸?心想这就是你爸,咋这老啊?比你妈老多了,怕是听错了,愣着半天不说话。

姑娘请坐。丫哇儿正在狐疑,梳后背头的老头儿说话了,很客气地招呼她,一只枯瘦的手指着身边的长沙发,文质彬彬,笑眯眯的很客气。

大伯,您坐。丫哇儿没往沙发上坐,这是子涵老爸坐的位置,自己坐那儿了他老爹坐哪儿啊?沙发边有把木椅子,她拉了木椅子,在长沙发的斜对面坐下。

长沙发看上去太老旧了,方格塑料布铺面早已褪色,包角处磨破了,里面的木板都露出了好些。沙发贴墙放着,紧挨着小套间里屋的门,想必里面是子涵父母的卧室。沙发后面的墙上有简单装饰,贴着一纸书法条幅,条幅没有装裱过,裸贴在墙壁上。条幅字迹是行草,丫哇儿大体都认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看着墙上的书法条幅,丫哇儿想到了她爹也有这样的一张条幅,上面的字迹内容和这幅差不多,也是“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不过家里那幅比这幅老也比这幅好些,是装裱过的。爹种地的,不识字,却宝贝样珍视那张条幅,没挂到墙上,平时放在箱子里,一般不给别人看,只有到了逢年过节时才拿出来自己看看,还不轻易让人去摸。记得有一次,自己伸手摸了一下那张条幅,还挨了爹一巴掌。丫哇儿想不通,不就白纸黑墨几个字吗,值得这么看重?努着嘴问她爹。她爹也说不上来,只笑笑,说你不懂,这是村里一位老教师送的,用一只羊感谢了人家,都好些年了。

看字啊?这条幅是子涵写的。比以前写的好多了。王之后以为丫哇儿也爱书法懂书法,洋溢出兴奋,对丫哇儿说。子涵这孩子,人挺聪明,可惜少读了些书,不然的话,字比这会写得还好些。王之后一说就没完。说子涵临二王的帖都好些年了,你看上面这些的变化,特别是之字,还真有点儿老祖宗王羲之的遗风呢。

丫哇儿哪晓得什么书法王羲之,对王之后的这些话,她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一句都接不上来,只是一边傻乎乎听着。

爸说什么啊?人家丫哇儿才进屋呢!老爸在丫哇儿面前说自己的字好,子涵觉得不好意思。别听老爸说,喝水!一杯水递给了丫哇儿。

做饭的煤气灶放在狭小的客厅里,煤炉子放在门外的走道上。丫哇儿要来,子涵提前给家里打了招呼,饭菜的材料都准备好了,炉子里生了火。给丫哇儿拿了水果,子涵娘忙去做饭,子涵去帮忙,去水池里洗菜。子涵动手帮他妈洗菜,丫哇儿也不好闲着,站起来去帮忙。在菜池里,子涵和丫哇儿有说有笑,不时还动手动脚,浪漫温馨,一副甜蜜的恋爱相。王之后坐在沙发上,看了打心里高兴,豁着嘴笑。子涵娘更是喜在心头,不时问这问那,丫哇儿一一作答,子涵娘想,这回肯定是成了。

新媳妇初次见公婆,是要给见面礼的,饭后离开时,子涵娘拿出一只玉镯送给丫哇儿,丫哇儿死活不要,要子涵娘自己留着。子涵娘说留着做甚,留着还不是给你,说这是老玉,祖上传下来的,都几代人了,今生再没别人了,就送给你。子涵娘这么说,丫哇儿还是不要。丫哇儿不要,弄得子涵娘急了,莫非姑娘不喜欢我家子涵?刚才好好的心里一下变得惶惑不安。

不是,大娘,是我娘说了。丫哇儿欲言又止,心思重重。

你娘说什么啦?

她,她,她没说什么。丫哇儿有些噎噎乎乎的。

没说什么就接着!王之后也过来劝说。

一个要给,一个不要,几个人推搡了半天,最终,丫哇儿还是没接那手镯,这让子涵娘和王之后心里很不踏实。

子涵把丫哇儿带回家见过父母之后,又上了几次网,在QQ上见到丫哇儿,和她打招呼,丫哇儿没以前热络,答理得少了,几次和丫哇儿约会,丫哇儿也没理睬。丫哇儿不太答理,子涵急了,说要到牛奶厂去找她,丫哇儿也不让,还在QQ上说,你要真来我就真的再

不理你了。对丫哇儿态度的反常变化,子涵如坠五里云雾,弄不清究竟是为何,整天心里烦躁,瞎猜,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自在。

为何突然就冷了?到底为何?子涵想弄清原因,他问丫哇儿。丫哇儿也不说,子涵再三追问,丫哇儿才说:怕是我们的事不成了。

“不成了,为何就不成了?”对丫哇儿的回绝,子涵有如五雷轰顶,差点晕厥,心想,难道我做错了什么?没有呀,那次影院和路上,自己虽然动了手脚,丫哇儿没真生气呀,再说了,恋人哪个不卿卿我我,哪个不动手动脚呢?不是。那天回家,也很好啊,家里人对她也很热情啊,娘还拿了老玉镯送她,没什么差池啊,为何说不成就不成了呢?难道是突然有了人在中间插足,还是嫌我年岁大了,嫌我腿脚有毛病?心想这不可能啊,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啊,说我年岁,又不是突然大的,腿脚有毛病又不是才看到?子涵一百个不解,他烦他闷得慌,非把原因弄清楚,就是不成了也要弄个明白,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就算了。那天他又上QQ,质问丫哇儿:是不是嫌我大了,是不是嫌我腿脚有毛病,还是有新人了?

谁说你大了,谁说你腿有毛病,谁有新人了?丫哇儿一脸的怒气,火冒三丈刀子见血。

没别人,不嫌我,你父母都答应了,为何突然就变卦了?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

两人在QQ里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丫哇儿说,是我爸妈。

你爸妈又咋了,你不是说他们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咋这样?

不是。

不是是咋的?

你说你那房子,床都放不下一张,要是我爸妈来了,咋住啊!丫哇儿急得跺脚,差点就哭了。

一语道破天机,这下子涵明白了,丫哇儿不是嫌自己,原来是为了房子的事。子涵一想也是,就现在那房子,租的不说,还太窄。如果和丫哇儿结了婚,她父母来了,咋住啊。别说丫哇儿父母来了没地儿住,就新房也没有啊!现在临时铺睡客厅,总不能结婚也睡客厅吧!不过子涵不怕,老爸曾说过,只要自己有了媳妇,就去给买房。

爸有钱,是好多年前听别人说的,说爸有一大笔钱。说父亲有钱,子涵相信,他想,若没有钱,当年妈那么年轻,怎么会跟了这么个老头儿?还有,父亲平时不嗜烟酒,生活节俭,工作了一辈子,能不存些钱么?还有,老城改造的那会儿,搬迁老房也补偿一大笔。

不就是房子么?没事儿!手头连敲键盘。你说房子的事啊,放心,面包会有的。他引用了列宁在一九一七电影中的台词,老爸给买。

真的呀?你老爸给力!QQ里很快蹦出个调皮的笑。丫哇儿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性。接下来QQ里打出一路字:你说的啊,王子涵,别骗我,骗我跟你没完!还给了个飞吻。

谁骗你,骗你是小狗,这能儿戏,没房你吹。子涵像是对天发誓,给丫哇儿一个热烈的拥抱。

这话子涵好像在哪说过?丫哇儿想。哦,想起来了,是说过,初次见面,为牛奶的事送他回学校的路上,两人一道闲聊,说自己老大不小了还没对象。说这干嘛,他占了便宜,要我嫁给他。是的,是那时说的,我说他坏,说他瞎说,当心嫂子揪耳朵,他笑了,说没嫂子。子涵是诚实的人,没骗我,子涵这回说父母给买房子,相信也会是真的,嫁人就要嫁子涵这样诚实的人,才靠得住。

QQ上又蹦出个得意表情,又打出几个字:你说的啊!还稳一句:后果自负!以示警告。

后果自负!

房子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而且十分紧迫,丫哇儿这头说房,子涵回家说与了老爸。只要有了媳妇就给买房,自己亲口给儿子的承诺,这下王之后没法不考虑了。他担心儿子腿脚不便,不会花钱,亲自出马,拼了老命到市面上去打听楼盘。

这年头到处都是建房工地,到处在开发土地建设高楼,建好的楼盘也是比比皆是,西城不缺楼盘,王之后走到哪里都是受到热情接待,就是一宗,价疯了,一说价就把王之后吓一跳,都过两万一平米了。他有些懵了,这高啊?前几年才几千啊!第一次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把话听错了,再打听,还是。

王之后支支吾吾瞠目结舌的样子,售房小姐笑他,说您老都神仙不问世事了,以为还过去啊?都什么年月了啊,老糊涂了吧?哈哈!老糊涂这句声音特轻,以为老头儿耳背,其实他耳不聋,听得明明白白。王之后再到别处打听,到处都是这样的价。王之后有些懊悔了,后悔老城区改造那会儿,为何要钱,为何不与别人一样拼死不搬要套房呢?又一想,懊悔啥呀,当初二十万也不少啊,买套稍大些的房就差那么一截?还不是想等再攒些钱了买个稍大些的,没想自己错了,攒钱的速度远不如涨价的速度快,唉!

子涵在丫哇儿面前夸过海口,说没问题。他两边圆和,一次次向丫哇儿保证,一次次地催问父亲,房子的事到底有了眉目没有,说丫哇儿不求房子多大,只要自己结婚有个地方放床,父母来城里了有个地方搁铺就行了,小老百姓讲不起阔。儿子一遍遍催,王之后一次次说快了快了。时间一天天后移,就是没快出结果。丫哇儿再问,子涵这边还是没有结果。这回丫哇儿急了,也生气了,说你王子涵就是骗子,骗人,再没下文就真吹了,上次我就警告了你的,后果自负。

这话说得严肃,是在下最后通牒了。子涵见丫哇儿真生气了,急得不行,求老父亲给快些。

丫哇儿说得不过分,就要个住的地方,难道结婚要个住的地方还不合理?完全应该!王之后想,再说了,

谁让自己说了,给儿子承诺,谁让自己的儿子是个残疾没资本。儿子三番五次地逼,王之后被彻底逼到了墙角,没辙了。这时,他想到了自己有个学生,叫习洁,是西城的房屋开发商。

习洁新开发的天宇星座就在旧城区自己老家那块盘上。这地段好,老城区改造过一回,这是第二次改造了。上次改造盖的楼不到二十年,又推倒重建了。祖上几辈人住那儿,感情深。王之后想如果能把房买在那里,重新杀回去多好啊。去找习洁,好歹也教过他几天,是他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要是过去,他不会去找的,习洁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自己没少罚过他的站,这次没辙,厚了老脸也要去找他。

在天宇星座的老总办公室,王之后找到了习洁。办公室真气派,皮沙发,老板桌,年轻漂亮女秘书都有几个,高档家具,还有许多古瓷,字画之类的艺术品。老板桌正中的后墙上,挂着今人临摹的《兰亭序》。

几十年没见到这学生了,习洁还是旧样儿,稍发了些福,虽然是老总了,顽皮旧劲儿没改,见了王之后,习洁斜眼,嬉皮笑脸。习洁虽发了,还认自己这老师,起身给坐。王之后先是恭维,说习洁有出息,这话习洁爱听。又说习洁办公室气派,说墙上的字好。习洁说,这字是自已花大价钱在北京琉璃厂买的。看看墙上的书法,也不太怎么样,这就值五万啊,王之后说。要是古人的真迹该值多少?这话引起习洁的兴趣,突然想到王之后是世代书香门第,说不定家有古物,说王老师你有古人真迹?若有,学生愿出大价钱,抵一套房都行。王之后连说没有没有,我随便说说。王之后说明来意,是来看房的。来看房,习洁听了很高兴,表现得也很慷慨,说王老师要房,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天宇星座的房,大户型好楼层,无论哪套,任您老选。王之后说不选不选,也不要大户型,就要套小户型一楼的,人老了一楼方便。

习洁说,小户型有六十五、七十五平米两房一厅的,有八十、九十平米三房一厅的,您要哪种?王之后说,就六十五平米两房一厅的吧,小户人家,要那么阔绰做甚。实则是心里郁结。

谈到房价,习洁说不多,给您两万。能否再低些?王之后听了心里一怵。不能再少了,王老师。给您两万已比给别的客户每平米少了两千。

每平米少了两千,六十五平米,已少好多万了。王之后想,习洁也给够了自己面子。

首付交百分之三十?王之后还懂点时下的房市。

百分之三十怕是不行,习洁说,按您老这种情况,最少也不能低于百分之六十,少于这个比例银行办不了按揭。

为何?

您老的年纪,不能搞房贷了。

百分之六十?六十五平米,一百三十万,最少也得八十万啊,哪来这么多钱啊?王之后吓得一倒退。算算账,当初老城区改造那会儿,老房补了二十万,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了七八万,儿子有点小钱凑个几万,这样满打满算,也不到四十万,还差一半啊。造孽啊!造孽!自己一辈子,加儿子的钱加老房,还交不了这房的首付,自己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王之后犹豫不决。

习洁是当老总的人,太忙,不能老和王之后聊,他吩咐年轻女秘书,好生照顾王老师。说您歇着,迟几天付费不要紧,房学生给您留着,我有事先去了,出去了。

首付得给呀,还是习洁给面子。后面的钱可以慢慢地想办法慢慢地还,儿子还了孙子还。眼下哪来首付啊?他想到去借,可自己一穷老头子,都快入土的人了,儿子又有残疾,谁借呀,没人敢借的。他也试着借了几处,都不理想,听说借钱别人都笑说您老笑话我歪着扯,一分钱也没借着。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筹到首付钱。

天宇星座来电话了,问王之后房还要不要,不要就另作处理了,不能老留着,公司资金要周转。那边一催,这边王之后就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在西城,再找不到比这更好说话的老总了,也找不到比这更便宜的房了,王之后想。儿子也是一次次地催,说丫哇儿要来看房子。实在是没办法了,王之后动了拿祖上东西作抵押的念头。王之后和习洁通了电话,问能不能用古物作抵押?习洁说先看看,只要是好东西,也行,王之后说绝对是好东西。

拿了东西,王之后又犹豫后悔了,祖上这东西,不能抵啊!惭愧得很,不抵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抵,不抵,不抵,抵。王之后无法决断,老泪纵横了。这东西真的不能抵,都传五十八代了,一千三百多年五十八代呀,要是有去无回,东西不姓王了,如何向祖宗交待?不抵也不行啊?丫哇儿和子涵的婚事吹了,没了媳妇,老王家岂不就绝了后,东西又传给谁呢?还是无法向祖宗交待!难,难啦!拿着祖传的东西,王之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祖传的东西,一纸小小的卷轴,这卷轴有如千斤巨石,死死压在王之后的身上,压弯了腰,压低了头,王之后的脑袋低到了裤裆里。

抵不成,没了祖宗的遗物。不抵也不成,王家断子绝孙。王之后无法解脱,陷入了万般纠结之中,无论如何,都是错误和罪过。

爸!突然有人进屋,喊了声爸,是子涵。

伯父!丫哇儿也来了。

你们来了。王之后抬头,看到子涵和丫哇儿,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

房子的事搞定了吧?子涵满怀信心,兴高采烈地问。

没,还没有呢。王之后吞吞吐吐,一脸茫然,手上的卷轴在空中晃了一下。

爸,这是什么?看到了父亲手上的卷轴,子涵问。

宝贝——唉!这是你爸的宝贝,比儿子媳妇还贵重,你爸从早上到现在,都愣半天了。子涵娘在一旁喋喋不休,撅着嘴,样子很不高兴。

老祖宗的东西,老祖宗的真迹啊!我要真把它抵了丢了,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祖宗们交待啊?王之后声嘶力竭,愤恨不已,手在头上一捋,一缕白发刷刷落地。

什么抵呀丢的?老祖宗什么好东西?子涵一头雾水,听不懂老爸在说些什么。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儿子的呢?掖着藏着也没用,王之后想穿了,心想说了吧,说了痛快。王之后说,房子没钱首付,给习总说了,拿老祖宗的东西作抵押。

没钱首付?拿东西作抵押?子涵脑子生出疑问,小时候,不是说老爸很有钱嘛,怎么这时就没了,要拿老祖宗的东西来作抵押,也没听老爸说过祖上有什么好东西留下来呀?子涵越发的糊涂,问父亲。

过去你爸是有过钱,是当时。说来惭愧,现在看,那叫什么钱啊!王之后摇头不止,一副极度懊恼痛苦的样子,说到这里,不想再往下说了。子涵不依,非得要老爸说清楚,再三追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您说啊,爸。子涵也很懊恼,逼问他爸。都这节骨眼上了,王之后不说都不行了。

王之后忆起了曾经的往事。

过去你爸是有过钱,一度时期在别人眼里还很有钱,不然你娘咋跟了我!你爸也有过青春光华。这句像是有些不搭界。

子涵没有吱声,静心听他爸讲,王之后继续说,教书读课文样滔滔不绝:都过半个世纪了。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啊。他甚至痛恨自己曾经有过钱,那些钱是和自己的青春、痛苦、冤屈交织在一起的,想起过去,就有撕心裂肺的痛。

五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二十都不到,刚从西城师范毕业,听人一号召,就别了父母从西城城里跑到郊外一所乡村小学教书。那时人年轻,活蹦乱跳,爱说爱笑,恋爱时伤了学校领导,领导抓住一句不合适宜的话,反右分指标,划了王之后一现行,丢了恋人,还送去农场劳动改造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后,有人说当时扩大化了,对王之后惩处有错,被平反,重新让他回学校,还补了一万多块钱。

一万多块钱揣进王之后的口袋,背后议论纷纷,羡慕不已,学校有住处,西城有老房,说他祖坟冒烟了,凭地捡了个金疙瘩。

回到学校,有人要给王之后介绍对像,给找个伴儿。人老了,年轻时的深刻教训,王之后痛心疾首,发狠不找了,一提这事他就烦。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把心思全放在教学上,成天忙活,还出成绩。

又是一次期末备考,突然一天家里来信,说父亲病重,要他回城看望,说得急,兴许是见最后一面。含辛茹苦养了自己一场,没享过自己的福。打小离开父母,到效外乡村学校教书,不料书没教成,嘴里惹祸,去农场改造了几十年。王之后惭愧不已。父亲都八十多岁的人了,隔天远土近,这回生了重病,无论如何也得回去看看。

可好些了么,父亲?回到家里,包也没放,王之后就来到父亲的床榻前,眼里淌着泪,跪在地上问候。

父亲喘着粗气,眼睛注视着门外,在病榻上焦急地等着儿子。王之后回来,父亲见了高兴,病一下减轻了几分。父亲强撑着枯瘦的身子,拼命往床沿边挪挪坐了起来。父亲枯槁的手摸在王之后的头上。人到一百岁,父母也会当孩子。回来了,之后?父亲有气无力。

回来了,您怎么能病了?王之后关切地问。父亲说,没什么大病,是人老了,这阵子老嗜睡,一点儿精神头儿都没有。父亲说没病,王之后止住泪水,惊异地看着父亲。

没病叫我回来干啥?

父亲歇了口气,说人老了没瞌睡才是正理,突然没了精神头儿,睡不醒不是好事,怕是我不行了。

没病就好。王之后拉住父亲的手,说您别胡思乱想,没事儿,人上了年纪,精神是差些的,我给您带营养品回来了,补补身子就会好的。说着从包里拿出些奶粉蜂王浆之类的营养品。

花钱做啥呀,还不白费,自己的事我晓得,人活七十古来稀,都八十几的人了,我又没吃长生草,突然精神不好,是油尽灯枯了。停了停,父亲喘了口气又说:叫你回来,也不全是因为我病,有更要紧的事交待。说着一把抱住王之后的头,拽得紧紧的。

什么要紧事,非要我这时回来,也不等学生考试完放假?王之后在父亲怀里哽哽咽咽的,似乎还夹杂有一丝埋怨。

知子莫如父,父亲理解儿子的心情,王之后的父亲是老私塾先生,教了一辈子的书,知道老师对学生的感情,没有不真心的。松开王之后,父亲指着卧房一角的条桌,说后儿,把那上面的箱子搬来。

卧房靠墙角有张老式条桌,上面平放着几口大箱子,木的,藤条的,皮质的,这些都是父亲的书箱,多少年来,一直这么放着。小时候,王之后常在箱子里翻书看,那回看族谱,就是从这些箱子里翻出来的。从农场回来,王之后再看箱子,里面书没了,王之后问父亲,父亲说是烧了。

箱子平日都是敞开的,只有那口大皮箱常年落着一把大铜锁,从没见父母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父亲指的是那口皮箱。

王之后去拎大皮箱,以为很重,下手用了很大的力,没料轻飘飘的,一只手拎都不费劲。王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皮箱搁到父亲面前,心想这空荡荡的皮箱里面,未必还有宝贝不成,什么样要紧的事,还得拿了箱子来说?

父亲的手颤巍巍地放到箱子上,他叫王之后关了房门,又叫他搬了条小木凳坐到自己床前,说后儿,我要走了,阎王爷接我来了,就这几天,我走后有几件事给你交待。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儿子。

父亲,您说。老父亲如此说,王之后伤感不已,已是泣不成声,眼巴巴凝视着父亲。我一是放心不下你娘,她命苦,跟我一辈子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走后,你要照顾好你娘,不能让她孤单。尽孝父母,人子所为,理所应该,王之后点头,说您放心,我设法回来。

还有一件事。父亲停住,抻了抻腰,歪斜身子,尽力把一边腰身拉长,颤颤的手勾向拉长的腰间。

黑乎乎的裤腰带上系着一把铜钥匙,红色丝带拴着,铜钥匙光亮亮的,是皮箱老铜锁的钥匙,王之后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腰间的钥匙。

解下钥匙,父亲去开铜锁,手颤抖得厉害,老是捅不到锁眼。看父亲这样子,王之后心里不忍,伸手去帮忙,手还没拿到钥匙,“啪!”被父亲一掌打开。

锁开了,箱子里半空着,没多少东西,只一块旧绫子裹一幅卷轴。父亲去拿卷轴,攥得紧紧的,生怕被儿子抢了去似的。

这,这,后儿。父亲叫王之后的乳名。

我道有什么宝贝呢,就这么个破玩意儿,还神秘兮兮的,王之后想。王之后想起了小的时候,父亲房里几幅书画,有父亲写的条幅,有古代的仕女图,有模有样地挂着。自己从农场回来,墙上的书画不见了,还以为是和族谱一起烧了,没想父亲收在箱子里。

剥去绫子,看到表皮的水印,是一层包皮,天津杨柳青的老年画。王之后想,过去从没听父亲说过墙上的书画有什么好,还包这么细仔,心里不以为然。

看母亲,母亲没有看他,眼睛盯在父亲手里的卷轴上,一脸惊异之色。

母亲的表情让王之后感到了困惑,母亲出生名门,是西城有名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只是因为后来家道中落了,才变成了普通人家的女子。从母亲惊异的神色中不难看出,父亲手里的卷轴她也是头一回见到。

老祖宗世代传下来的东西就交给你了。父亲声音颤巍巍的,一字一顿。好好听着,你得给我世代传下去,永远在咱王家传下去。

卷轴放到了被子上,父亲两只鸡爪样枯瘦的手在上面扒拉,一点点展开卷轴的内芯,原来是一幅书法。《兰亭序》几个字跃然纸上,闪入王之后的眼帘。

《兰亭序》?哪来的《兰亭序》?是明朝摹本还是清朝摹本,还是哪位老祖宗临摹传下来的?王之后伸手过来抓卷轴。

别动!父亲一把推开,说后儿,别乱动。父亲颤颤巍巍断断续续地说,后儿,这《兰亭序》不是明朝摹本,也不是清朝摹本,这是,这是,这是老祖宗王羲之的真迹。

真迹?王之后脑中嗡嗡作响,两眼直直地瞪着父亲,自己的耳朵没毛病吧?用手紧拎自己的耳朵。

真迹?王羲之的真迹?《兰亭序》真迹不是陪葬昭陵了吗?

没错,是老祖宗的真迹!听我细讲,父亲对王之后讲述了关于《兰亭序》的一个天大的秘密。

大唐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初九,大明宫里的气候沉闷,太宗皇帝沉疴深重,大臣们,太医们,一代圣君的皇室宗亲们,进进出出,来往穿梭。医道是医病的不是医命的,常言说得好。任太医们绞尽脑汁,还是回天乏术,李世民的病没有丝毫的好转,奄奄一息了。李世民是圣君,洞悉世事,从太医们为难的表情中,看出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吩咐太监,先是把大臣们召到病榻前。中书省,左丞相,首辅大臣,辅佐新君,李世民一一向大臣们交待了朝中的大事。当着众大臣的面,李世民还交待了自己的陵葬之事,他吩咐即将成为新君的太子李治,王羲之的《兰亭序》陪葬昭陵。这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父皇文治武功,荡平天下,开创了大唐基业贞观盛世。父皇立自己为太子,将贞观盛世交给自己,一纸《兰亭序》算得了什么,父亲要其作陪葬品,李治不得违拗,也不敢违拗,连说儿臣谨遵父命。

交待了后事,李世民含着笑又昏然入睡了。

大唐天子的弥留之际是容不得丝毫打扰的,众大臣们悄无声息地纷纷离去,只有太子李治和太子妃王氏还守在病榻前,送父亲最后一程。

李世民醒了,没有驾崩。沉迷中醒来的李世民回光返照,显出格外的清醒和精神。他看了眼李治,问道:刚才父皇说的都记住了?像是对刚才的嘱咐不太放心。李治诚惶诚恐,跪在父亲病榻前一一复述,所嘱朝中大事,父皇的嘱咐一件不落,最后说请父皇放心,皇儿字字谨记在心。说完泪流满面。李世民没有儿子悲伤,显得泰然自若,他知道人命天数,天数难逃,悲伤也没用。兰亭序随葬的事记住了?李世民问儿子。刚才李治在复述父皇遗嘱时没有说这事,他不便说,因为父亲还没咽气,那样说会犯大忌,是忤逆不孝。跪在病榻前,李治拿了《兰亭序》展给父皇,表明自己牢记在心。儿子真是个诚实厚道的人,孝顺,立为太子没错。李世民抿嘴一笑。

“兰亭序留于后世!”看着儿子,李世民面色变得凝重,语气坚定得不容质疑。

“留于后世?!”刚才父皇不是吩咐随葬昭陵吗?李世民这话让李治傻了眼,没听错吧?

看到儿子大惑不解,李世民笑了。没错,留于后世!

李世民对儿子说出了一段往事。

三十年前,自己还是秦王,有次去看姐夫,无意中看到了《兰亭序》。李世民有帝王之心,也是性情中人,马背枪棒,治国平天下做帝王自是最大心愿,除此

之外,还有一大嗜好,酷爱名家书法。当看到《兰亭序》时,天下奇书,李世民赞口不绝。

走时,李世民要拿了《兰亭序》去,姐夫如何也不同意,说家中物件任选任要我都不吝啬,唯这《兰亭序》不行,这是祖传之物。姐夫说得真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世民不好强索,只说姐父放心,待自己把玩临摹之后,一定奉还,还立下重誓。既是这样,世民又是秦王,不会失信于人的,姐夫即将《兰亭序》交与了李世民。两郎舅立誓,还有小外甥在场。

大唐王朝建立,玄武门之变,李世民诛杀了太子,自己做了皇帝,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率士之宾莫非王土,姐夫虽然记着当初的话,再也没敢找天子讨要《兰亭序》。

姐夫不敢索要,李世民却没敢忘,一朝圣君,世之表率,成了天子,就更不能失了当初信义,况且还立了誓的,得把《兰亭序》还于姐夫,李世民一直记着这事。也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善。

对父皇的话,儿子还是不解,既然还于人家,为何又当着众大臣的面,要拿了它陪葬呢,是何缘故?李治问父皇。李世民嘿嘿一笑:人说治儿忠厚,还真是的,《兰亭序》为之圣物,天下所求,谁不想据为己有?诸褚良,上官仪,长孙无忌,都是今世书法名家,谁都存有觊觎之心,只是父皇在世不敢罢了,我归天之后,他们还不争吗?群臣相争,绝非朝廷之福,我不能为一物而坏了天下。我说葬了昭陵,就断了他们的念想。天机一语道破,太子这才恍然大悟,父皇英明,可谓用心良苦啊!

我不能食言,不能给后世留下骂名,我得把《兰亭序》归还王家。

太子妃过来,李世民亲手把《兰亭序》递到她手上,叮嘱她送还其父亲,说父皇说话算数了。

谨尊父皇教诲,儿臣一定交到家父手里。太子妃感激涕零,伏地叩拜。

李世民辞世了,《兰亭序》陪葬了昭陵,谁都知道,真伪之事,谁也没弄清楚。

小时看过自家的族谱,世袭表上溯,子涵想起来了,老祖宗有王羲之,晋朝,有王仁佑,大唐罗山令。

王仁佑与大唐什么关系你知道吗?父亲问王之后。

孩儿不知。

罗山令是大唐天子的世亲,王仁佑的母亲姓李,是大唐高祖皇帝李渊的女儿,太宗皇帝李世民的亲姐姐。因了这层关系,女儿后来才被选入宫中当了太子妃,就是后来被武则天害死的王皇后。《兰亭序》回归王家了,大唐天子还回来的,王仁佑感动不已,从此立下家规,封了王家子孙的口,大唐天子此物还于王家的事永不外泄,兰亭序留存人世的秘密永不示人,《兰亭序》永传王家。

《兰亭序》就这么一代代传了下来,究竟是如何从老祖宗罗山令王仁佑手中一代代传到自己手中的,王之后不得而知,祖上没有任何字据,更是没有任何典籍可考,可考的只有兰亭序已于当初随李世民陪葬了昭陵。

《兰亭序》是圣物,大唐天子都如此看重,我从你祖父手里接过来,从没敢打开过。王之后的父亲对他说,今天我亲手交给你。记住,将来也要亲手交给自己的子孙,永世流传王家。

唐宋元明清,五代十国,南北乱世,改朝换代,那么多年多代,王氏家族大树样地分出枝枝杈杈,无以计数的后人,《兰亭序》怎么偏偏就传到了自己的手上?

奉着《兰亭序》,王之后迷茫了惶惑了:造孽啊,王之后!

父亲走了,为照顾母亲,王之后设法回了西城,在老家街区的长安中学。

劳动改造回来,王之后发过誓,再不谈个人的婚事,在乡下学校,热心人关心过,自己从不理睬。接过老父亲手中的《兰亭序》后,王之后再不能这么想了,王之后不是以前的王之后了,自己是祖宗的王之后了,是王氏家族的王之后了,不结婚生子,就断了祖宗九泉之下的念想,就断了祖上《兰亭序》继续在王家延传下去的链条。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自己是天将大任于己的斯人。

回到长安中学,又有人上门给王之后提亲了,这回说的是个拖油瓶,女人死了老公,有两个小孩,介绍人尽拣好的说,说那女人年轻如何漂亮,如何勤快温良,两个娃儿也乖巧,你上岁数了生不出孩子,有孩子跟了妈来,娘亲父也亲,就亲生的了。王之后听了摇着头,说不行。介绍说媒的不理解,这么好为什么还不行?找老婆不就为了个捂脚垫炕,养儿防老吗?王之后还是说不行,他不说原因,因为这不能说,只能埋在心里,带来的儿再好也不是王家血脉,做不了《兰亭序》的传人,王之后好歹不答应。

拖油瓶不行,又有人来了,这回说的是缺胳膊断腿儿的,人贤惠,年轻,就少点儿零件。想到这王之后就寒心,几十年农场生涯,罪还没受够啊,自己都要人照顾的人了,哪还能照顾得了别人,王之后摇头。提亲的人以为是王之后嫌人残疾,忙说不碍事的,人家来给你生儿育女,少个零件,又没少胯丫,还不照样生孩子。王之后这回解释了,说自己老了,不能找个身体不好的,生了孩子如何养,总不能眼睁睁让人家来遭罪吧?

不知好歹。王之后这么说像是挖了提亲人的祖坟,就在背地里骂他,都这样了,还嫌人家,看你不断子绝孙才怪,要不将来就下个损胳膊断腿的崽儿。话骂得刻毒,门庭从此冷落。

时间过了半年,还是有人再来提亲,这回好,提的不是拖油瓶也不少零件,是个乡下妹子,在城里纱厂做临工,还拿了照片给王之后过目。

看过照片,王之后觉得还行,人长得不赖,年轻漂

亮,更让王之后想不到的是有些像曾经的恋人,真是上帝安排的姻缘。乐过一阵之后,王之后心里又打鼓了,姑娘能答应吗?人家年龄比自己小一大截,怕都能叫自己爹了。介绍人说不要紧,说明天见面。第二天,介绍人领了姑娘来见面,乡妹子不仅没嫌王之后年龄大,还一百个愿意。人家不图别的,就图个西城里的户口。

乡妹子对王之后好,不时来看王之后,帮他洗衣服做饭,王老师长王老师短地叫,还三天两头地催王之后去登记。乡妹子催,王之后当然是求之不得,很快就和她去登了记。

乡妹子在城里没亲戚,王家亲戚也不多,婚礼简单,登记回来的当天,请了桌客拜过老母就算了事,女家父母都没来得及到堂。

想着《兰亭序》要传人,王之后对乡妹子格外殷勤,心想拼着老命也要把这块责任田种好,好得出收获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王之后使出浑身解术,种出了结果,不到半年,乡妹子怀孕了,四十五岁那年,王之后这棵老树终于开花结果,生了个儿子。想到《兰亭序》,想到当年老祖宗是从函谷关入内地到西城的,乡妹子的老家也在那个方向,自己就浇了点水,王之后就给儿子取了个很诗情画意的名字,王子涵。

到底树老了,结出的子生出的苗,弱!子涵生下来就比别的孩子个头小,还瘦,一张皮包着几根骨头,放在盘子里过称,三斤八两不到。

好歹是棵苗,这是王家的根,王之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照料他们娘儿母子身上,百般殷勤地服侍月子,每天到集市上买新鲜的鱼肉给乡妹子补身子发奶,反正口袋里有钱,过去钱是为了防老,现在是为了养育儿子。

王之后精心照料乡妹子,奶水发出来了,一双大奶鼓鼓的,人也成了大胖子,一副富贵相。

乡妹子胖了,子涵却照样瘦,不长个儿。孩子不长个儿,王之后去找医生,医生说要药补,王之后就去医院去商场买奶钙锌各种儿童营养品,想方设法往子涵嘴里喂,指望儿子长得和别的孩子一样好。

子涵身子不配合,肉不缺鱼不缺奶水不缺各种营养品不缺,就缺能吃能长,王之后心思没少花,儿子还是个皮包骨头,子涵不仅长不壮,步行也迟,还犯起了抽风,有小儿麻痹症根底。

抽风惊厥,小儿麻痹症是大毛病,能使人残疾损人性命,得抓紧治疗。这种病的严重性王之后晓得,他和乡妹子抱着子涵,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天生的病根难治,打针吃药都不管用,这家医院看了不见效,就到另一家医院去,治缓和了过些时又犯,有时犯得比以前更重。看得多了,医生也无可奈何,就给王之后退干信,说这病根是娘胎里带来的,再不说下文,意思是无法根治。医生没辙了,王之后还抱着希望,就不信这个邪,说今天的科学这么发达了,人都能飞到月亮上去了,连个抽风都看不好,我就不信!王之后继续抱着子涵到处求医,几年下来跑遍了整座西城,只要有点名的医院没一家不去,口袋的钱花光了,结果还是一样,没能根治。

正规医院治不了,王之后还不死心,就去找乡医寻偏方,中医博大精深,多少疑难杂症都治了,不信治不了抽风,有时也埋怨自己,说自己的前世今生,做了不该做的恶事,造了什么孽,害了孩子,竟偷偷跑去寺庙烧香,找巫神做法,就是不罢休。

子涵五岁那年,乡妹子带了去乡下省亲,在娘家和人说起子涵抽风时,唉声叹气地说自己跑遍了西安都没治好,有位乡里说邻村二十里外有位老中医,神医两道,祖传秘笈常用单治奇病,还会烧灯火,好多城里医院治不了的奇魔怪病都被他给治好了,什么张莽子李狗子在医院退了审回来,老中医没几副药就稳住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说的有鼻子有眼。乡妹子听了很新鲜,带了子涵去邻村找老中医。老中医看了子涵,说抽风是经路上的毛病,光吃药治不了,得烧灯火调整经路,能不能完全好也说不准。经路上的毛病看不见摸不着,老中医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乡妹子想,只要能治病,烧灯火就烧灯火吧。乡妹子说,跑遍了西安城,就没个治法,这下好了,您老总算有了个医法。一听西城,老中医马上变了,说这病我治不得,城里人金贵,弄不好会烧出毛病来的,成个哑口扭经都难说,坏了残了负不起责。听到会烧成残疾乡妹子也怕了,子涵是独苗,老王经历坎坷,大半辈子了就这根独苗,身子骨弱成这样,真弄出个长短来,如何向他交待?乡妹子不敢擅自做主了。乡妹子回城后,把乡下的事说与王之后,说去找了老中医,能治儿子抽风,王之后听了很高兴,没想有大风险,也就犹豫了,谁愿拿了独苗去冒这样的风险。就在这时,没想子涵的病又犯了,犯得比以前还厉害,腿蹲脚弹晕了过去。儿子晕厥,王之后不知所措,掐人中敲牙缝灌开水,在医院住了三天,花去整整三百块才救了过来。

病根不除终不是事,王之后咬牙横下心,和乡妹子带着儿子再去乡下。老中医还是先前那番话,说子涵有小儿麻痹症底子,万一烧出问题自己不负责任。儿子的命要紧,王之后叹着气说:谁叫自己命不好呢,前世做了恶人,报应在儿子身上,风险就风险吧!央求老中医,只要能救命就行了。老中医还有何可说的,只好烧呗!

子涵爱和老爹扭,生下来就体弱有病,扭得爹日夜不宁,烧灯火时又闹了。老中医拿来了灯火,一只灯盏,里头盛了些菜油,白线灯芯。老中医让乡妹子脱了子涵的上衣,露出右臂胳膊,在胳膊肘儿上选了穴位。又拿灯芯蘸了些菜油,点燃灯芯后,用手指点了热油点到穴位上。看到老中医的灯火,子涵怕得要命,吓得一个劲儿往娘怀里缩,哭着喊不要,不要!娘说子涵乖,

别怕别怕,烧了子涵的病就好了,一边说一边把儿子的胳膊往外拉。不痛不痛。老中医也哄,灯火点在胳膊上,吱哇乱叫,子涵的胳膊上起了个小水泡。

不算痛,果然和娘说的一样,点过之后,子涵反而不哭了。老中医又在子涵的胳膊上点了几处灯火。然后又到头上选穴位,吓得子涵双眼紧闭,瑟瑟发抖。

啊呀!子涵突然猛的抽搐,一条腿往后扭,应了老中医的话,腿脚真的不行了,好在灯火烧得还是有效果,从此止住了子涵的抽风。

子涵长大一直是波波折折的,生出来体弱,后来抽风,烧灯火烧扭了腿。现在什么都好了,读书又不利索。六岁发蒙,六年的小学读了七年,指望用时间拼得出人头地,可能是抽风影响了大脑内部的智力发育,不料成绩还是很一般;初中三年,和小时候长身体治病样这补那补的,普高还欠分。世代书香门第,干了一辈子老师,怎么说儿子也得混个高中才行。王之后托了人去找路子,送了烟酒,弄了个调节生指标,一次性交五千元的调节费。五千就五千,王之后摸摸口袋,里面还有钱,当年补的,后来积攒的。钱放在手上又不能生崽儿,供儿子读书总比什么都不做强,掏出五千块,让子涵进了高中。高中没混几天,子涵死活不读了。

子涵离开学校去找事做,这时,已是高学历的时代了,大学生研究生多如牛毛到处都是,如三月的花,泛泛的。子涵没有像样的文凭,腿儿还不太利索,到哪里找事?到处没人要,不得已,最后只好去给居委会大妈说好话,去扫大街。

儿子一瘸一拐,半夜起床到街上扫地,夏天热冬天冷,王之后实在于心不忍,后来设法为儿子弄了个长安中学做勤杂工。

勤杂工没有入编,工资最低。子涵不在乎,心想自己这身体这文化,能有份事做就不错了,况且还挂在人类灵魂工程师行列,子涵心里很满足。

子涵满足,他爹王之后却忧心,都四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不能绝了王家后,《兰亭序》传给谁呀?这回好了,有了丫哇儿,这是天佑王家。

唉!可这房子,丫哇儿人都来了,拿啥给她看啊?没房子子涵和丫哇儿的事就吹了。想想儿子,看看手上的《兰亭序》,王之后心里绞痛。

房子,儿子,孙子,《兰亭序》。《兰亭序》,孙子,儿子,房子。王之后一遍遍念叨。造孽啊,《兰亭序》造孽啊,王之后,王之后!王之后的心痛得越来越厉害了,浑身瑟瑟地发抖,头上冒汗,卷轴磨在腿上,嚯嚯着响。他企求地看着子涵和丫哇儿。

看到父亲的痛苦样儿,子涵也是百般纠结。没了《兰亭序》,对不起祖宗,没了丫哇儿,散了今生姻缘,断了王家后了。看看父亲,又看看丫哇儿,心里极度痛苦和为难。

王之后陈述过去,丫哇儿闷不吱声,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王之后痛苦难忍,丫哇儿呆若木鸡,没有任何表情。突然,丫哇儿大眼闪动,爹,给我!她大叫一声,声嘶力竭,一把夺了王之后手上的《兰亭序》,老鹰抓鸡样拉了子涵,风也似的跑进了里间。

“嘭”,里间的门关上了。

不得了,出大事了,老不死的,你说话不算数,骗人家,丫哇儿要和子涵拼命了。子涵的母亲见丫哇儿抢了《兰亭序》,拉着子涵进了自己的卧房,急了,骂着王之后,奔向房门。

卧房的门紧闭反锁了,拍门,门不开,里面在剧烈地撕扯着。

子涵,丫哇儿,有话好好说,你们要干什么呀?开门!子涵娘急得跺脚。

爸,妈,不管我们!丫哇儿在里面大叫。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呀?子涵娘越是着急,生怕里面出事……

借我一张床。还是丫哇儿。接下来是人着到床上的闷响,吱呀吱呀,真打起来了,里面床板在晃动。

哎呀呀,哎哟哟,哎哟哟啊,给力!丫哇儿发出痛楚而又欢娱的嘶叫声。叫声越来越大,吱呀吱呀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不是打架。

他爸,之后,王之后!子涵娘满眼溢泪,兴奋得大叫,回头奔向王之后。模糊中王之后双手紧攥,口吐白沫,倒在沙发前面的地上。

(责任编辑 徐瑞)

林文楷,男,湖北宜昌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文联副主席,湖北省宜昌市宜昌诗词学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散文奖” 《2010中国散文经典》“最佳散文奖”,湖北省首届网络小说大赛“长篇小说奖”获得者,北京海上明珠文化有限公司签约作家。先后在《人民文学》《芳草》《西湖》等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龙脉》《湮尘》;中篇小说《拉魂腔》《上天赐福》《今夜在飞雪》《借我一张床》《太阳出来眯眯笑》等。

猜你喜欢
子涵兰亭序儿子
书法作品
出汗
你好,三个视角
王羲之书兰亭序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儿子
春天又来了,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