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恩鹏
到迁糯古寨
◇ 黄恩鹏
“迁糯”寨子是不久前在地图或网站知晓的。许多摄影家并未去过,我问过了云南本土的摄影家,他们也大多未曾涉足。可能先前这个寨子偏僻,路不好走的缘故吧。那里据说以前是弹石路或土路,只是近年才修了乡村公路。我对迁糯生发浓厚的兴趣,还有一点就是从它字义上看,“迁糯”有古旧光泽。迁,是动词;糯,是大地禾谷之名。就有了对于古老村寨的一种想像。中国农村的许多地名挺有学问,并且能以及其精准的想像,让我能从中发现些什么玄妙。我的许多感觉就是凭着对地名的好奇,从而获得了一次次的行走机会。
到迁糯,必然到景谷。那么,景谷之行就必不可少。我从江城到普洱,再到景谷,整整八个小时的辗转路程让我吃尽了苦头。我在普洱和江城的经历泛善可陈,也是我对自己不满而郁郁不快的原因。我想尽快有找到原乡的田园生活感觉,我不能带着遗憾返京。
迁糯古寨位于永平县西南17公里处,这个寨子也因迁糯佛寺成名。我从景谷到永平镇。然后再乘小巴车一路经过芒腊、芒东等村寨,几个农人下车,最后剩下我和司机。我坐了前座与司机聊天。很快就到了迁糯古寨。司机说他在这里可能等二十分钟,但若是无客,也可能马上走。他好心问我多长时间能看完古寺。若是只看一会儿就等我。我说不定能有多长时间,不要等我了。他向我指点通向迁糯佛寺的路口。果见那个路口有一尊巨石,形如鸟卵,镌刻未着漆的文字:迁糯佛寺。旁边有辆废弃的货车停在那里。
我从这个路口,向村寨里走。远远,听见清脆的寺铃响起;再行,就看见翘起的翼檐、破败的泥墙和深红的侧门。再走几步就站在了寺墙的面前。这是一个侧门楼。白墙红门,尖翘瓦檐;圆形拱顶,朱漆红门。门下两侧,有两个无头、身子有旧砸痕的小石狮子。看出这是被人为毁坏的。白色墙体因年深日久驳脱落,露出里面的泥土、土坯和木橧条,墙体连缀着瓦屋,那黑瓦也残破不已,随时都有可能掉落,若是小孩子走在下面,恐有危险。墙的一角堆放锯好了的粗壮木柴,已发干变黑……让我心惊的是,这么快我就进入到了另一历史时空,恍若看见一个踡伏在时间角落、拄着拐杖的衣衫褴褛的老人,让人心酸——这就是那座地图标识的、省级文物迁糯佛寺吗?我转在这座破损的寺院墙外不停拍照。墙头杂草丛生,墙皮多处脱落。脚下的泥土路,肮脏、污浊,有动物的粪便、鸡毛和碎纸片等。转过长墙到正门。正门的门楹联只有上联无下联。这上联是:
寺门对池道德喜同荆山璞
下联被什么利器给撬掉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楹联框子的印痕,有如幻影。让我无法猜想到这下联该是怎样的美妙句子?
寺门前有两个方体碑墙,一书“迁糯佛寺”;一书佛寺的历史。我用小相机拍了下来:
迁糯佛寺位于景谷县迁糯村,系清代古建筑,建于1778年。有山门、戒堂、僧房、大殿、伙房等建筑组成,规模宏伟,占地3960平方米,是云南较大的傣族小乘佛教寺院之一。大殿为三重檐歇山顶园廊式建筑,面阔三间15.5米,进深22.5米,檐下均由斗拱三层。大殿墙基有佛经故事石雕,挑檐和藻井上的木雕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已列为省级重点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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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地面积看不出这么大。莫非前面池塘和土路也包含在内。这么大的面积,足见当年四面八方来参佛祭祀的盛大。佛寺门前有两个黑如古岩的石狮,都是高踞一米高的石座之上。初看与一般常见的石狮没什么异同。细致观察,就可看出它们还是与其它石狮有区别:靠寺门左侧的这尊是雄性狮,双眼如巨,嘴半张,含珠,不怒自威,它的胯下有硕大的生殖器雄昂勃起,龟头和睾丸圆满、锃明闪亮。这个细节,需要蹲下透过前爪才能看清。靠寺门右侧的这尊,是雌性狮,眼微睁,嘴紧闭,前膝下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幼狮,细看则有一副人形脸,以此喻示傣族是狮子的传人。雌狮后胯有一个圆满的洞,形似牝门。事实上,这雌雄二狮也是喻示生命诞育的整个过程:雄狮嘴含球珠,是小狮子的化身;雌狮膝下的幼狮,则是二狮诞育的后代。也符合小乘佛教的生命之理。这对雄雌狮子,喻示人对生殖的崇拜。也昭示此地乃祈佛降福之地。寺院的门半开着。里面静悄悄,听不到佛家祷唱声音,也无幡影飘荡。入寺院见两位老僧坐在门寺前专心搓捻香纸。寺院幽静,完全隔离了俗世噪音,好似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风中的寺铃,漂浮微风的细流之上,佛海渊深无边,那寺铃发出轻柔的脆响,声如风吹水花,泠然闪烁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在迁糯佛寺外墙拍照破残的墙体和墙头茅草时,一位瘦黑的傣族老伯对我的拍照发生了兴趣。他主动与我说话。开始的几句我好像并没有听懂。后来他引领我走向了佛寺后面,指着一个残缺墙口长出的一丛茅草说,当年这里其实才是正门,这古佛寺是乾隆时期建的。当年气势宏大,朝圣众多。兴盛了几百年。后来由于破败,土司修缮了一次。但是到了文革又被砸毁了一次……老人说这些话时是有动作语言的,我从这些动作语言中破译我所想知道的最主要的东西。尤其是他指着我刚刚看过的侧门下边两侧被砸毁的小狮子,是文革破四旧时砸毁的。老人话语里包含无奈惋惜。没想到的是,老人讲的这些话,对我来说得之珍贵。我用心记录,而绝然不敢摆出什么记者的架势,何况我并不是媒体的记者。这个年纪的老人经历太多,是当代史的见证人,他向我描述古佛风雨飘摇的苦难史。在我看来,古寺最大的劫难并不是兵燹野火,而是不远年代我们荒唐的弑神运动。这让我对凡是有人文古迹的地方,有着怎样的不堪忆想?如同小时候我家门楼前的两个石狮被毁、墙上石刻楹联被毁一样的心痛。那是无处不在破坏的年代,那是无所不能打砸的年代,那是文物古迹无法躲得过灾难的年代。对于今天的我们,最应该反醒。那么我们还有何颜面纵谈阔论、空泛赞叹这块土地上祖先文化的先进性或是对自由之人文精神的无端指责呢?清朝乾隆大帝建寺立院,善良土司护寺修院,现在的人却在砸烂寺院……这其实已然形成了古寺非凡的历史变迁的链条。最不堪的一截,是这个并不算远的病态社会对它的罪恶伤害。作为见证者,感到无比羞愧。古佛的残破,难以想像,也难以相信地区部门对人文的尊重。而保护古迹,恰恰是在民间。我在云贵的多个地区发现弥足珍贵的文化传承,都以民间形式保存下来。
由此看来,民间人士,我的农民兄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文化的保护者。我到哪里,都同这些人士交谈。如果不是我自己的旅途计划,我真的希望就在村子里好好走走,和这些农人交谈。我十余年的在云南大地游走,结交了无数农民兄弟。我是一位行走作家。边缘的农人生存本态,也正是我要了解的。农人的觉悟比城市的脑满肠肥者高。这让我深深感动:这块土地,他们其实与我有共同的语言,他们是我真正值得交往的父老兄弟。老者引着我走,他主动地道出了这里的故事。我和老者在古寺墙外堆积的垃圾中行走,那散发阵阵酸腐的气味儿,有如现代官僚的内心,正大量地吞食着我们的美丽河山。我和老者顺着墙根边走边聊,他约我到他家里坐坐,我因为要拍照谢绝。老人的热忱让我感受了傣家人内心的美善。
拍完迁糯佛寺,想拍些村景。下到佛寺台地下边的平畴的田野拍照。这块台地,也怀疑当时是众生聚集参佛的场地。因为我分明脚踩上了青砖,是不是遭到了根掘,变成了如今的耕地?这个台地的下边是一条绕流的似断非断小溪,也可能是当时所设计。此时已过插秧季节,大地却是干旱,路边田埂杂草,枯败蔫萎。田野之上,有一座与村寨基路相连的千余平米的大水池,也是干涸见底,里面荒芜杂生,看样子也是久渴无水废弃了。这大概就是寺门上联所写的“池”。如今却是:池无水,地无苗,山光秃,林荒芜。过去的迁糯古寨,该是一个多么富庶的山水宝地啊。而今,一个祖辈留下来的福泽之池,却也被这个时代损毁、破坏掉,从而变得荒芜、残缺。子孙做,祖宗看。到处是残破,到处是挖掘,乱建乱拆,油污遍地。致使大地不像大地,蓝天不像蓝天,水溪不像水溪,山不像山,森林不像森林,田野不像田野。我收住脚步不再下行,循土路而上,到路口拍村景。有祖孙三人闯进了镜头:一位傣族老奶抱小孙儿、牵大孙儿走过来。我连拍了几张。
那个大点的孙儿骑着儿童小车,嘴唇上还挂着鼻涕。我向她们打招呼。老奶立住让我拍照。然后走过来,向我伸出一根手指,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我以为这又是旅游地区的要钱,便拿出钱包准备给她钱。这时一位傣族妇女走过来对我哈哈笑说,她不是要钱,是想让你给她一张照片。哦,我明白了。我收起钱包,对老奶说,那得要好好照一张才行。让祖孙到寺墙边拍照,这样摆拍,效果反而不如刚才的抓拍。老奶有些拘谨,我就逗着她的小孙子。气氛缓和了起来,看测光效果还可以,快速照了几张。我跟老奶要了地址,她一字一句说,我一字一句重复,不费多少功夫,把地址记了下来。她叫陶顺兰,云南思茅景谷县永平镇迁糯村村民。邮编她不知道,我上网能查到。到寨子中心,有一座一人高的筑石台木柱,这就是“寨心”。在云南不论是哪个民族,凡是村寨,都有这样的中心。每逢村寨聚会、节日庆典、礼仪祭祀等,都要寨心举行,以示民族的精诚团结。我在这里又遇到了刚刚在寺前给我讲述一段历史的老人。他再次邀我到他家坐坐。我因为急想回赶而谢绝了老人的邀请。
迁糯古寨有一个百米小街。临街有小食馆、烧烤店、经营树苗的广告等。但更多的,是修车铺,主要是修理小型机动车或摩托车类型的车。这样的铺子一多,就让街面污浊起来,地面上全是污浊的黑油等。我看见一家小商铺门前街道上,一位傣族妇女正在用水管往路面洒水。我故意问她为何洒水,她看了我一眼,好像说你是傻子啊,还不明白这是洒水防尘?我自知犯傻,便站在一老屋前,望屋后山坡伸出的大榕。那妇女看我想到那边去,便直起腰身,告诉我若是想到那山坡,从这老屋前的小叉道儿就能上去。我按傣家妇女的指点,循小道逶迤而上。不足百米,就到了山坡的平地之上。山坡的景象,更让我感到悽惨,冬和春的连续干旱,已致竹子枯黄,有的伏地死亡,有的折断了倒地。到处是牛粪猪粪,到处是臭哄哄的垃圾。这当今农村普遍的现象,让我感到农村文明建设的缺失。榕树不算大,可说只能是小型的,但还算枝叶繁茂。有榕树的地方,水源应是旺盛的。现在还不是雨季,也许到了雨季,这里的植物会旺盛起来,现在只等待那些潜藏季节深处的雨水早些到来。
迁糯村的小客运站,是一个用不绣钢架子焊接的篷子,类似小货摊儿。远远望去,就是一个货摊儿。若不是顶篷之上写着“迁糯农村客运招呼站”字标,还真容易认错。我在这里等候从镇子方向来的小巴车回返,一直没有到来。我耐心等着,并不担心不能回返。商铺女店主告诉我说肯定会有车来。我于是边在这里纳凉,边等候小巴车的到来。不时有手扶拖拉机或摩托车驶过,以及农人挑着粪往地里送肥。从身后的商铺传出宫廷剧皇后娘娘与太监的对话,这远逝了的朝代、任后人胡编乱造的阴谋剧场,似乎是中国文化的主流,它充斥着中国大地的城市和乡村每个角落。
我在这里等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耳边全是这登峰造极的肥皂剧情对话。小车来了。司机是一个胖子。他说认得你啊,昨天你还坐过我的车呢。我今天刚刚到,怎么昨天我坐他的车呢?他认错了人。我不想扫了他的兴,何况我还想同他聊聊当地情况。我故作惊讶,是啊是啊,你的车开得好。胖司机憨厚笑着,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是糯扎渡那边过来的移民,干开车接送客的时间并不长。他说孟连那里其实不错。来这里,对当地不熟悉,肯定不如他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了。我又问他安居的房子怎样?他说现在他没有钱,政府补贴的钱到现在仍没到位,他只能盖一层楼,把二层楼的钢筋留了出来,将来有钱再接一层。他说农活他不会干,永平这个地方的主要产业是烟草、甘蔗、茶叶三大项。都是产量并不高但又能给农民带来利益的产业。但是,烟草比不过红河;甘蔗更是产量时高时低,今年的价格是每吨420元,这个价是很低的了;茶叶也多以坝茶为主,也不好与产茶大县比呢。
车子路过一片刚刚搭好了架子栽植了的葡萄苗,看样子这里要栽植葡萄。他说要搞葡萄酒厂。这是企业能搞得起来了。耕地没了,产业和厂家多了起来。“这里的农民还是很富裕的。”他说。我问他是与哪个地区比较吗?他说农村经济就是卖土地,种植业不能指望。农民靠着仅有的土地赚钱,又能赚多少?既便如此,但不考虑长远。年轻人不安心在家,家里挣不了钱,就外出打工,深圳、广州、浙江、上海等地,都能去。少数民族能吃苦。我问他是哪个民族,彝族还是傣族?他说汉族。我说,兄弟怎么感觉你像彝族或傣族。他哈哈一笑说我想是啊,但我的确不是彝族或傣族,我是地道的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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