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文娟
内地是什么样子
◇ 杜文娟
2013年5月20日下午三点半,德央给我打来电话,说山南地区的那个病孩已经到龙王潭公园北门,她一会赶到,让我先跟他们聊聊。
龙王潭公园其实就是布达拉宫后面那片古木参天、湖水荡漾的绿地。
走出位于布达拉宫附近的宾馆,赶到平时经常进出的公园东门,看见阿里一位熟人领着老婆孙子逛公园,急匆匆打过招呼,指给我北门方向。公园里外鲜花盛开,柳絮飞飞扬扬,妩媚飘逸。还没有到北门,就见公交车站牌旁边站了好几个人,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女子向我微笑,我知道他们就是山南来的患儿家属和陪同人员,人数有点多,一时辨不清到底有几个人。
患儿是五岁男孩旺堆,依偎在妈妈怀里,身体虚弱,脸色寡淡。妈妈只有二十六岁,已经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和五岁的旺堆,漂亮而焦苦的脸庞,让人顿生怜惜。
我引领他们进到公园里面的甜茶馆,要了甜茶和炸土豆片,特地为旺堆要了一瓶易拉罐饮料,这才发现少了两个人。戴眼镜的女孩告诉我,那是旺堆家在拉萨的熟人,担心他们不认识路,专程给他们引路。看到我,心里踏实了,就忙自己的去了,晚上旺堆住他们家。
旺堆一直靠在妈妈怀里,眼睛一会睁开,一会虚掩着,我摸摸他的额头,有一种酸楚感,我清楚他的病症,一种可怕的疾病。
妈妈和一同来的顿珠几乎没有言语,他们不懂我的汉语,我也不懂他们的藏语,戴眼镜的女孩自然是翻译,她是一位热情的女孩。
女孩自我介绍,说自己叫达娃卓玛,拉萨本地人,西藏大学毕业以后,2012年考上公务员,分配到山南地区加查县安绕镇人民政府工作,年底到扎雪村驻村,扎雪村驻村工作组一共四名队员,全是女性。旺堆和爸爸叔叔就是扎雪村村民,妈妈与爸爸离婚,生活在另一个乡的娘家,两地相距骑摩托车一个多小时的距离。
旺堆的爸爸和妈妈属于自由恋爱,妈妈以为爸爸结婚以后会改掉喝酒赌博打架的毛病,新婚两三天以后,就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妈妈在无奈中生下一个女孩,又生下旺堆。全家四口人只有爸爸一个人的耕地,没有牛羊马匹。两年前父母离婚,女孩跟妈妈回到娘家,旺堆跟着爸爸在扎雪村生活。旺堆总见不到爸爸,有时候到叔叔家吃几顿饭,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吃土。叔叔不是亲叔叔,是奶奶的养子。
旺堆也喜欢玩耍,跟着小朋友嬉闹,跑着跑着一头倒地,站不起来。邻居们看见,找不着父亲的踪影,只好通知叔叔,叔叔和妈妈领旺堆到县医院检查,检查完以后,医生建议他们到山南地区医院检查,地区医院检查以后,让他们到拉萨的大医院检查。五月初,在妈妈和叔叔的陪同下到西藏人民医院检查,怀疑是急性白血病加营养不良,建议到内地医院治疗。医生把德央的电话告诉给他们,德央接到旺堆妈妈的电话,火速赶到医院门口,交代要办的三级贫困证明和家长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旺堆一家回去办手续,约定办完手续就去内地治疗。
这件事引起扎雪村村委会和安绕镇政府的高度重视,找不到旺堆的父亲,复印不了他的身份证,就复印了叔叔的身份证,意思是父母离异,旺堆由叔叔抚养。村、乡、县三级贫困证明,连同妈妈、叔叔的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旺堆的户口本复印件,请山南地委党校老师带到拉萨,送到德央手中。
德央计划让山南的旺堆和日喀则的朗加一同到成都治疗,中华儿慈会西部儿童专项基金执行主任李哲,为他们联系了成都妇女儿童医院,并请主治医生与德央取得联系,德央在微信上传去了两位患儿的相关资料,医生答应派车到火车站接站,李哲还在网上招募到成都会藏语的志愿者,担任患儿在成都治疗期间的翻译和力所能及的护理工作。
李哲在北京遥控安排成都的工作,德央在拉萨协调山南和日喀则两位患儿去内地事宜,原计划两家人于5月20日上午到拉萨,也就是今天,由我和德央带他们去火车站买票,乘坐今天晚上的火车去成都,日喀则朗加一家要到傍晚才能到拉萨,出发时间只能推迟到明天。
达娃卓玛告诉我,5月17日安绕镇和村委会开会,安排旺堆到内地住院事项,既然苹果基金会承担住院费用,路费就由当地政府支付,并派达娃卓玛护送到拉萨。同时通知安绕镇在湖南学习的一位副镇长,5月22日学习结束以后,直接到成都接站和看望旺堆。政府还找到旺堆妈妈的一个远方亲戚顿珠,陪同旺堆母子一起到成都。顿珠显然比旺堆的妈妈更年轻,是一位少语瘦削的小伙子,同样也不会讲汉语。
达娃卓玛一行四人为了省钱,乘坐大一点的轿车从山南绕小道到拉萨,300多公里的路程花去大半天时间,一路颠簸很不舒服。大路是柏油路,但大路上设有口蹄疫检查站,也会耽搁时间。
甜茶喝到一半,德央急匆匆赶来,见到德央,旺堆妈妈露出少有的笑容,德央把旺堆拉到自己怀里,一边抚摸旺堆的脸颊,一边交代明天在火车上的注意事项,并在一张纸条上写上成都妇女儿童医院主治医生的电话,日喀则患儿朗加父亲的电话和德央的电话,吩咐他们有不清楚的地方随时电话联系。
旺堆妈妈收起纸条,对德央嘀咕了一句,德央停顿了一下,然后用藏语说着什么。末了,用汉语向我解释,她问内地是什么样子。
我也愣了一下,反问德央,那你说,内地是什么样子。
德央说,她对旺堆的妈妈介绍,内地与扎雪村完全不同,有高楼大厦,人也比拉萨多,但别害怕,医生医术高明,有会藏语的志愿者帮助他们,说藏语的地方就是家乡。
安排完旺堆的事情以后,德央告诉我刚接到自治区人民医院医生的电话,有一位出生27天的日喀则患儿在重症监护室,让她到医院看看,是否符合苹果基金会救治范围,五点半医院下班,最好在下班前赶到。
告别旺堆一行,我和德央赶到医院,正是下班时分,在住院部一楼院子里,迎面碰上几位女士,其中一位个子高挑,面容白皙的中年女人,用汉语问德央,这个你们也管?
德央说,要管的。
还没走到住院部,德央举起手机正要拨打,一楼大厅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手里捧着几张白纸,白纸在空气中颤抖不止。见到德央和我,双手合十,有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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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央没有介绍自己,也没有介绍我,只问了一句,情况怎样?
乘了电梯,上到二楼儿科重症监护室,患儿的妈妈和外婆正在哭泣,患儿躺在有孔洞的玻璃罩里吸氧,很清醒的样子,脸上和头部满是褶皱,婴儿似乎望了我一眼,水灵灵的眼神,异常明亮。
德央用手机快速为患儿拍了照片,走出病房,妈妈和外婆送我们到门口,妈妈在门口止步,外婆一直送到楼道大厅,双手放在胸前,竖起两个大拇指,泪流满面。
在二楼大厅,女人把白纸交给德央,一会用藏语交流,一会用汉语说话,我望一阵德央,再望一阵女人,大致搞清楚了患儿的基本情况。
出生27天的患儿还没有取名字,女人好像是患儿的姨妈,父亲在老家照顾老人。患儿是日喀则地区仁布县康雄乡人,在乡卫生院出生,三天以后转到自治区人民医院,已经花费近两万元。诊断为新生儿吸入性肺炎,食道上也有问题。治疗方式是禁食、补液,不能吃奶,输液太多怕心脏承受不了。几位专家会诊以后,建议转到内地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治疗,患儿亲属已经联系好北京一家医院,决定明天乘飞机到北京,民航局要求医院出示证明,证明患儿能够断氧登机。
家属找到医院,医生说以前也开过转院证明,但从来没有开过这种证明。我、德央、患儿姨妈一行三人来到医生值班室,向医生说明来意,交涉结果是明天一早找主任医师帮忙。
后来我得到的消息是,次日医院给民航局开出证明,并让家属携带氧气登机,傍晚时分抵达北京并住进医院。
德央向患儿姨妈详细交代,到北京以后,及时告知医院账号和主治医生联系方式,她尽快给患儿转去治疗费用。
拉萨的白天有一些漫长,从医院出来天还亮着,我和德央在一家面馆吃晚饭,德央接到电话,日喀则朗加一家已经来到拉萨。德央放下碗筷出去迎接,我继续享用合口味的面食,喝完一小碗面汤,才去对面的甜茶馆,德央正向他们交代出行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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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加是日喀则地区白朗县玛乡人,兄妹三人,自己排行老大,已经12岁了,还没上学。肛门失禁七年,曾经作过四次手术未果,西藏各大医院都无法治疗,只能到内地医院救治。历次住院花费四万多元,农村合作医疗不能全额报销,借款至今没有还清。这次到内地治病,从亲戚家借了三千多元路费。找到当地民政部门希望得到帮助,被告知先去治病,回来后按合作医疗标准进行报销。
清早从家里出门,步行到白朗县城,乘坐黑车到日喀则,每人30元车费,再搭乘日喀则到拉萨的班车,每人90元,父母和舅舅陪同朗加到拉萨,到成都只有父亲陪同。全家人没有一个人会汉语,父亲不会打电话,勉强会接电话,德央一遍遍教朗加的父亲拨打电话,我在一旁看着都着急。
朗加有一个大家庭,爷爷奶奶叔叔姑妈加上他们,一共十二口人,只有八亩青稞地,耕地基本够全家人吃饭,牛奶酥油可以自足。
不用一问一答,德央直接替他们回答了我想了解的情况。
拉萨市人民医院有一位医生叫次珍,算是苹果基金会的义务宣传员,得知老家日喀则患儿朗加符合基金会救治范围,主动把德央的电话告诉给朗加父母,又把朗加父母的电话告诉给德央,德央打过几次电话,指导他们如何办理手续,并约定今天上午到拉萨,与山南的旺堆会合以后,晚上乘火车去成都,尽管紧赶慢赶,从家里到拉萨300多公里的路程,现在才到拉萨。
与朗加父母商议的结果是明天一早,德央和我一道为两家人购买火车票并送站。德央发短信把情况告诉给北京的李哲,一会功夫,李哲回复德央,让她放心,成都妇女儿童医院会安排人到火车站接站。
从甜茶馆出来,夕阳已经染红了布达拉宫高高的金顶,月亮已经升上天空,这是西藏特有的自然现象,日月同辉,神奇美丽。
次日清晨,我被德央的电话唤醒,一看时间才八点五十分,德央告诉我两家人要买机票去成都,她开车还有一会才到,让我先去民航售票厅看看,有没有打折的机票。十分钟以后,又接到德央的电话,说山南的旺堆乘飞机去成都,日喀则的朗加还得买火车票,两家人已经在民航售票厅门口会合了。
我答应立即赶到。
宾馆楼下的商店已经开门,为两位患儿各买了饼干、饮料、炸土豆片,拎着两包食品来到民航局售票大厅门口,两家人或站或坐,面无表情,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达娃卓玛的父亲也来送旺堆,朗加的舅舅没有来,去拉萨青稞酒厂上班了。只有卓玛会讲汉语,我也只能向卓玛了解情况。
卓玛说担心旺堆身体虚弱,火车时间太长,万一在火车上摔倒起不来,麻烦就大了,向镇政府领导请示以后,允许他们乘飞机。机票还没有买,等德央来了以后再确定。朗加和父亲只有三千多元路费,如果去内地时乘坐飞机,返回来的路费就不够了。
德央终于赶到,问明情况,又到售票大厅问了售票员,知道还有打折机票,觉得乘坐飞机比较划算,与两家商量干脆都乘飞机,成都方面也好统一接机。
差不多就要掏钱买机票了,朗加的父母说他们的行李还放在堆龙德庆县的亲戚家,乘坐公共汽车去堆龙取行李,再赶到这里乘机场大巴,起码也到中午时分了。德央一时无语,沉默以后,作出决定,旺堆家先乘飞机去成都,朗加父子乘明天的飞机。
我听得一头雾水,堆龙德庆县我比较熟悉,打车去那里顶多半小时,来去一个小时的路程怎么耽搁一天时间呢。
我问德央是不是可以开她的车取行李,德央说已经约好民族团结发展促进协会财务人员,一会要去转账。
我说那我打车帮他们取行李,你帮他们买今天中午的机票,两家人一同出发。
说完后,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讲好来回一百元的价钱,在朗加父亲上车还是母亲上车的细节上,我发现父亲没有反应,母亲似乎明白要赶时间,跟我上了出租车。出租车直接开到堆龙德庆县城一栋三层小楼前,楼上楼下没有一个人,朗加的妈妈上到二楼靠边的一户人家,门开着,她扛来一个很重的编织袋放到出租车后备箱里,再次上楼,又扛来一个巨大的提包,我以为没有东西了,正要合上后备箱,她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领会。
司机问我,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拿这么多东西。
我说,要去内地给孩子治病。
司机惊叹,去个内地,至于拿这么多风干肉青稞面吗?内地还没有饭馆啊,哎呀,还有青稞酒哩。
说话的当儿,朗加妈妈又拖来一个拉杆皮箱,怀里还抱着两罐两公斤装的饮料瓶,瓶子里是自家酿制的青稞酒。
赶紧让她坐上车,开出一程,我给德央打去电话,说二十分钟后赶到。
到了售票厅门口,两家人的机票已经买好,当天中午的机票,德央跟李哲联系,确定了接机事宜,并商量请李哲帮忙,能否解决朗加父子返回西藏的路费。
德央在两张A4打印纸上写上大大的“成都妇女儿童医院”字样,并在右下角写上两位主治医生的电话,和双方家长电话,旺堆妈妈和朗加父亲各拿一张。
德央一再叮嘱旺堆的妈妈、顿珠和朗加的父亲,上飞机前关闭手机,下飞机后打开手机,两家人不要走散,如果走散,按照纸上的手机号码联系对方,出机场的时候举起白纸,有人接机。
上机场大巴的时候,忽然发现朗加的父亲怀里抱着那两罐青稞酒,脸喝得红红的。我笑着对他说,飞机上不让带酒。他似乎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对着酒瓶又喝了一大口。
德央对我说,他心里难受,想喝就喝吧。
我说,喝醉就登不了机了。
德央说,自家酿的青稞酒度数不高,没事。
达娃卓玛陪同两家人一起到机场,几分钟后,机场大巴消失在拉萨的和风与垂柳间,我长叹一声。问德央,你天天为这些琐事忙碌,图什么啊。
德央笑着说,这是我的工作啊,做这种事,比到寺庙磕头烧香祈求福祉实在,其实也是积德行善。王秋杨还是汉族人,她创立的苹果基金会远在北京,还得到成龙基金会的支持,有这么好的基金会和好心人帮助西藏,为西藏贫困儿童解除病痛,每一位西藏人都应该感激和保佑他们,本人只是一位执行者,虽然辛苦,内心非常踏实。
晚上六点,德央发来短信,成都妇女儿童医院已经接到两家人,两位患儿状态正常。
2013年8月30日,写完以上文字,给拉萨的德央打去电话,询问相关情况。德央告诉我,截止现在,今年已经经手办理了近60位大病患儿手续,200万元一旦用完,成龙基金会继续注入资金。
她还告诉我,山南的旺堆还在成都治疗,已经第四次住院,每一次出院中间间隔一两个周,一直在成都待着,有志愿者陪伴,时不时送一些玩具和零食。旺堆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不太稳定,化疗以后会发高烧,已经转去十多万元医疗费。
朗加在成都妇女儿童医院做完手术以后,病情有所好转,但没有根治,需要患儿做一些康复性锻炼,总费用不到五万元。医院派车送他们到机场,父子俩人自己买机票已经返回西藏。
那位送往北京治疗的婴儿,最终没有治愈,返回家乡两三天以后死亡,苹果基金会为其落实四万多元住院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