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坐火车

2014-02-24 02:50
延河(下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儿子母亲文章

◇ 王 博

陪母亲坐火车

◇ 王 博

季节轮回,岁月更替,转眼快到中秋节佳节了。中秋的前一天,正是我母亲七十七岁的生日,在外工作的儿子,一直想为她做一件事——就是找机会陪母亲坐次火车。随着这殷殷的浓情,也涌动起我炽烈的思潮。

父亲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去世了,那时所留给我家的是寡母与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承载在母亲肩上的是抚养儿子们的艰辛;更为残酷的是,她背负着“地主婆”、“四类分子”家属的恶名和耻辱,那时一些村里人议论:“这个家算完了,这样一位五十多岁的村妇一定会跨掉的。”

但是,母亲并未垮下去:她从父亲的坟头回来,先是拭拭已无泪却很红肿的双眼,既之直起腰板,挺起肩背,载着破碎的家在苦海里航行。

缺吃少穿,可以说是动乱末年所有农村家庭面临的共同窘境,更何况我家。母亲不慌不乱,她能很恰当地把极少的劣质粮食分门别类,可以说达到了颗颗生效,粒粒生辉;每每劳动总是悄悄捎个竹筐,藏在暗处,等收工以后,她要么寻拔一筐猪草,要么捡拾一筐柴禾;每天清早,我家的房门可以说是村里响得最早的,她催促我们上学后,就出去捡拾狗屎牛粪,倒进自家的尿坑里,以便生产队用时给评个好等级;到青黄不接时,母亲总有苦招,她把年前捡拾的烂红薯干磨成浆,加少许面粉,给我们蒸面皮吃,或者摘来槐花,榆钱炕黑面馍馍。

那个时候,原始的纺线织布的活计很少有人做了。母亲却支起纺车,在黑暗的油灯下大半夜大半夜地搓棉条,纺棉线。陪伴她的只有被投在墙上的她自己的放大的身影,还有永不停歇的“嘤嘤嗡嗡”的声音,我们也正是在这声音里迷迷糊糊睡着了;线纺到一定数量时,母亲就在屋前的院场里合线,经线:成千上万只凝聚了母亲辛劳和爱意的线穗子均匀有致地排布在院场里,丝丝缕缕银线滑过她已粗糙但还是柔软的手指间,成为可以上机织的线轴。那场面常常开启放学回来的我小小的心怀——天地好宽阔啊!织布的活路更是费神劳力,母亲自己先组装好笨重的织布机,然后通宵达旦地织着洁白的,无尽的布匹;那只被母亲的手抚摸得油黑发亮的梭子引着棉线在不停地“沙沙”穿行,“咣当,咣当”的踏板声成为我们兄弟起床的铃声。有一次,我已走出家门,听到屋里稍显迟缓的踏机声,实在忍不住了返回屋里,拖着她冰凉的胳膊说:“妈,你睡会吧,身上这么冷,你已经熬了两个通宵了!”母亲略一打滕(teng方言,意为迟疑),把我瘦小的身躯揽进她的怀里说:“妈不累,妈只图你们好好上学,上出个名堂来!”

到我上初中时,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切错误的政治问题得到了改正。可是我的两位哥哥却因以前的问题,不能继续求学,落在了农村。这样,全家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

初中前两年,母亲虽很操心我的学习,但因农事家务繁忙,未能去过一次学校。到了初三最后冲刺阶段,一次家长会学校要求三年级的家长必须参加,尤其是尖子班的。这样母亲就到了我的学校,学校的一个老师她都不认识,当我把她领到我的班主任跟前时,班主任只说了一句:“你是××的家长?你儿子上初中都三年了,难道你就那么放心,连一次也不来看看,问问?”听完这话,母亲浑身战栗抱着我的头,失声哭了。她是用哭表达对没有父亲的儿子太少关怀的愧疚!我也哭了,我心里说:“ 妈,您做的实在太多了,儿子的成绩就是对您的宽慰!”

渐渐到了深冬,恰遇月余的连绵阴雨。当时家中没有一双雨鞋,我只能光脚每天奔波在三个来回四十八里的泥路上。路途上尽是当地一种丑陋且尖利的尿僵石,它们隐藏在泥土下,常常垫得我的脚板生痛。晚上洗完泥脚,母亲把我红肿且有小伤的双脚揣进她的衣襟里,暖着暖着……

有一天中午放学时,雨下得更大了,我看着稀糊糊的泥地,不敢走下台阶。忽然,一声微弱但熟悉的呼唤声传进我的耳中,循声望去,在校门口一侧,站着我的母亲。她撑着一把很破旧的油布伞站在泥地向我招手。我急促地奔过去,离她的距离近了,我看见她那头在风雨中飘动的泛白的头发,看见她左臂上挽着一个竹筐,看见筐子里一双崭新的雨鞋,看见竹筐底零星的几根鸡毛,看见她深陷在泥地里因风湿而红肿的腿脚关节……我不顾学友们的嘲弄,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妈……”的一声哭了。

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师范学校,这在全家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啊!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竟独自到父亲的坟头去。她可能是去向我父亲诉说着喜悦,或者更多的是酸楚。

治印 左权

为了给我准备入学的行装,家里卖了好多粮食,还卖了那头年终就可以出槽的大猪,可母亲脸上是多么喜悦啊,眼角的皱纹被抚平了许多许多……

上学期间,我一方面认真学习功课,一方面大量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并开始学习写作,成绩渐渐有了提高。当然,我最想率先发表的文章将是为了母亲所唱的颂歌。我的文章寄出去了,也许是我的文章中那种真挚的情愫感动了编辑。总之,我的《思念慈母》的散文发表了。

看到变成铅字的文章,看到标题下我那方方正正的名字,闻到那清新的油墨的浓香,我想到的首先是母亲。我需要最快见到母亲,就第一次向老师撒谎请假,从近百里外赶回家里。当时母亲正忙着育小秧的农活,满手粘着乌黑的粪灰;我把杂志递到她手前并说明上面有我写的,而且是写她的文章时,母亲的目光别提有多么明亮;当正要伸手接过的刹那,她停下了。她把双手在衣襟上擦拭,想想还觉不妥,专门去脸盆中洗净擦干,然后才端端正正地拿着杂志,细细地瞅着她儿子的名字;当时我提出要把文章读给她听,她双眼红红地说:“还读啥哩,儿子还不把妈写好吗?”说完,她最终还是流下了眼泪。

看着她的眼泪,我心里沉沉地说:“我写的很不好,我以后一定多写歌颂母亲的文章。”

我参加工作后的单位离家的距离近了很多,我就常常回家。母亲劝我多到村里走走,要尊重村里的长辈;过春节写对联,母亲在村里吆喝张罗着让村里人把红纸往我家拿;那些心怀歉意的曾严重伤害过我家的人终于消除了心中的芥蒂与我家相处甚睦;我面子上装的很自然,可心里老是抹不掉我们一家受辱的情景;母亲看出后,她就细心开导我,劝我要有个“知识分子”的胸怀,啥事都要往前看,怎能那样小肚鸡肠?至今想来,母亲给我上的这堂人生课程使我受益匪浅,以至我始终能够和善待人。村里有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大婶,一次去河北的女儿家回来,在村里卖排(方言,意为炫耀)坐火车的平稳,舒服。我无意间看到母亲那专注的眼神,心里就默默地想:一定要让母亲坐次火车。

随着我成为“先生”,本不识字的母亲好像也在多方面学习“知识”。她明白仅有中师学历教中学还不够格,鼓励我要不断提高。记得我考上省教院离职进修入学时,母亲硬要送我到汽车站,途中还为我背了一段行李,我哪能忍心再在她疲累的背上负载丝毫的重量呢?可母亲却说:“这点东西轻的很,再说背惯了,空身甩手实在不习惯。”我心里默默:母亲要把她的挚爱再次揉进绵软的被褥里。

车启动了,它本来很慢,但我觉得它走得很快。我同母亲之间的距离在拉大,在加远,我脑中一片空白,又觉得塞满太多的东西。终于,在后车窗,仰起了一张年轻的,眼泪婆娑的脸颊——那就是我。我看到远去的母亲那想极力挺直却仍显微驼的背脊……

后来,我还修完了大学本科学业,在教育和写作上有了一些成绩,有机会天南地北远行,乘火车、坐轮船的次数很多。每当这时候,我就想到长期处在农村的一直为她儿子所祈福的老母亲,她能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

可是这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

而今,母亲年事愈高,我想陪她坐上一次火车的愿望更强烈了,哪怕仅从我们小城到距离很近的下一个小站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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