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鲁渤
冀汸应朋友方然的邀请来杭州,在其新创办的安徽中学当教员,套用一句老话来说,还是在民国时期。那时候的杭州当然没有现在这般美丽,但在冀汸随后的一段生命中,却绽开过许多鲜花。
先是来了不到一年,就迎接了杭州的解放。在1949年五月三日那个初夏的午后,他和方然站在中山中路方正大茶庄的门口,与市民们一起,目睹了国民党军队的仓皇溃逃,翘首以待解放大军的到来,深切地感受着“伟大时代的伟大开始”,“心里荡漾着喜悦感、幸福感”。
接着是这一年的寒假,原先在南京邮汇局员工子弟小学任教时的女同事R来杭州看望亲戚,与他重逢,彼此间那一份“沉默的感情”豁然明朗,R顺从冀汸的希望,留在了杭州,爱情使他们长相厮守。冀汸说,“我们虽然很穷,花前月下是无须用钱买的。”次年,也就是1950年的二月,两人结了婚。
进入五十年代初期的冀汸先生,算得上是踌躇满志了。婚后仅四个月,长篇小说《走夜路的人们》出版,一年后再版时,他已离开安徽中学,调入浙江省文联筹备《浙江文艺》的创刊;年底,叙事长诗《喜日》问世,写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诗作,也重新结集出版,题为《有翅膀的》,书名有些拗口,但是否隐含了他插上翅膀意欲飞翔的心情呢?这么揣摩许是有道理的,那段鲜花开放的岁月对冀汸来说,无疑充满了春天的感觉,因此他把自己在1954年出版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题名为《这里没有冬天》,他期盼着新社会四季如春,鲜花一路盛开。他还果真写了一首短诗,呼喊着《春天来了》。
半个多世纪后,冀汸是这样评价自己的五十年代前期的:“解放初期,有一种迫切的心情:深入生活,深入斗争,真诚地希望在实际生活中锻炼自己,改造思想。”他没想到一个诗人对春天的真诚歌唱,竟也会招来批判和责难,使他几乎成了浙江文坛的众矢之的。
冀汸相信自己是真诚的,主动地向人们传递着这份真诚,他去了拱宸桥堍的杭州第一棉纺织厂,深入车间,接近工人,体验生活;《走夜路的人们》第二次印刷时,他加写了“一则自我批评性质的《再版附记》”,以期消除“预计中可能引发的误解”。能够想到做到的,他都想了做了。
现在看来,冀汸那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命运不由人,哪怕“无须用钱买”,他也没有“花前月下”了。1953年,全国最有影响的文学杂志针对《走夜路的人们》发表了长篇批判文章;次年,《这里没有冬天》出版后仅仅几天,华东局机关报便严厉声讨,将其“一棍子打死”;又过了一年,受胡风集团冤案的牵连,身陷炼狱……
冀汸先生沉浮于五十年代浙江文坛之际,我尚未上小学;三十年后,底气不足地试图跻身其间时,初见这位传奇前辈,方知文人之重,乃在其风骨;及至后来与之同在省作协共事,耳闻目睹了先生在诸多是非面前的鲜明立场和独立见解,尤其是在江南杂志创办之初,他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前瞻,对文学事业的执着与担当,在我以后供职于这份刊物的二十余年间,始终是一种每次想起来就涤心荡气的明月清风。
读李辉的《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我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
新中国早期批判斗争“胡风集团”的暴风骤雨伴随了整个一代人的成长,而这一代人的目光曾为风雨所蔽,也许最难穿越历史的迷离云烟,对数十年来颠簸在旋涡中心的胡风及其友人究竟是些怎样的人,这些人都说过什么、写过什么、做过什么,他们的所知其实不仅很有限,而且还有误。然而时过境迁,不再关注被雨雪慢慢养出的青苔封遮的史实,当然也并不影响既得的闲适,但想必终究还是有人如我这般,目光躲不开书脊上那最是触目惊心的一行文字,试图籍此穿越历史。
冀汸的“七月派”诗名缘自他发表在《七月》杂志上的四百行长诗《跃动的夜》,时间是1940年初。此前冀汸投稿多次,均未被选用,但主编胡风回信希望他“有新作再寄来”。及至此诗,胡风不仅很快就予以发表,而且评价说:“诗人所唱的战争的童年的情绪,社会的童年的情绪,这里面是单纯的乐观、开朗的胸怀以及醇酒一样的战斗气魄。”然而当“七月诗人”被莫名其妙扭曲成“胡风分子”后,冀汸身陷牢狱,被迫停止歌唱,沉默了二十四年。
曾经关押过冀汸的小车桥,是杭州人都知道的地方,现在它只是一个公交车停靠的站名了。前些天读罢冀汸的回忆录,又经过那里,旧年的痕迹自然是荡然无存,熟悉的风声,却依稀拂面而过。
冀汸先生走了,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去浙江医院为《诗江南》杂志向他组稿后,老人执意要送到电梯口的情景,当时他提到了我的这篇短稿。先生,那就请允许我以此文来做为对您的祭奠和怀念,为您送行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