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卿,男,1976年生于山西朔州,1998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同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2000年迄今供职于中央电视台。一直努力通过诗歌展示生存体验,建立自身与世界对话的渠道。
1980年的秋天
好像哈利·波特赶往魔法学校
母亲紧抱我,钻进蒸汽机头的白雾
人群被甩在身后,一声汽笛
在土黄色车站的出口,一座北方城镇
像是打开的折纸铺展在眼前
城市中央,落日擦亮的街道直通天边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岱岳
后来我才知道,她最初的功能
并不美好,这座雁门关脚下的小城,
在古代是向关外押解苦役犯人的中转。
但这并不妨碍我记忆中的第一次远行
那时我只有四岁,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
全然不懂母亲脸上被黄昏定影的愁苦
那时,改革的风暴尚未波及这座边城
人们蹲在以前游行和批斗的广场打着哈欠
而飞扬的沙尘制造着乡土生活的热烈
在新奇的张望中,我扯着母亲的衣角
不知不觉穿越了城区,在一处高地
领略落日的辉煌和收割后田野的荒凉
大片的谷子杆倒在田埂,玉米的衣袖
也发黄衰败,像被用旧的玩具
到处是告别的伤感气息,而年幼的我
则在对团聚的期待中激情高涨
我大步走在郊外的路上,似乎还哼着
《我是公社好社员》的儿歌,我看见
夕阳把母亲的身影抻得很长,步行一路
她几乎没有说话,一直注视前方
在暮色中,我们终于抵达
路的尽头,也几乎是旷野的尽头
那是一堵墙,包围着粗糙的精神病院
父亲,被关在里面。
鸡鸣寺[1]
进香河变成了路,你只好变成景观
在玄武湖的南端,你的尖顶不算高
也不算低,只是突兀得有些孤单
南朝的四百七十九寺,你不会看见
香火温暖了烟雨,烟雨迷幻了江南
行人在一处短歇,闻听你钟声飘远
一段旅程覆盖了另一段旅程,就像
一座城池注定要淹没另一座城池
所以,活下来,你是幸运的。
在时间中喃语,如铜镜里的美人
将青春的秘密梳于耳后的发髻
有些东西需要安放在心灵一隅
这不同于城市也不同于政治,就像
梁武帝背叛了职业,闹着当和尚
为江山慈悲,八百年后一个和尚
却当了皇帝,他出家与慈悲无关。
雪后,想起蒲宁
风停了,雪花挤在窗口
年迈的床头,你这个老游子
壁炉里只剩灰烬,空气里飘着
俄罗斯吹来的苦艾气息
多少个这样的日子,你送走了青春
和爱情,你曾赞美他们
给了你叛逆的勇气。但生活
总是不给情面,像积雪消融
迅速露出泥泞的地面。
远方,也许只有远方给你安慰
你看见天狼星照见坟冢和昨夜的梦境
冰封雪冻的夜晚,你写下最后的诗句
还能回忆些什么,还能从哪里辨认出故乡
遥远的森林肃穆得像殿堂,那落叶的回响……
还是出去走走吧,如果上帝还能赏点力气
去看看那条白雪覆盖的小路吧
在路的尽头,有你怀念的那株
枝形烛台的老苹果树
黎明的雨
是玻璃,最早迎来雨季
溪流密集,切割着目光
世界裂开了口子,黎明
被推向房间的深处
雨追赶着雨,疲惫的轮回
此刻,你走到了哪里?
沾着树叶的脚印被晨光清洗
抑或如同车轮碾过柏油路
了无痕迹。还有那些叫喊
此刻,藏在谁的唇间?
莲花在佛像前燃烧,谁只身入海
留下苍白的时间缭绕在你我之间
把空气吹向窗口,我想到这些
并非因为伤感,而是缘于惶恐
家乡传来昭君墓[2]的消息
对于一个孤独死去的美人,葬在哪里
已不再重要,皇帝忘了,你家住秭归
于是,像一株大蓟草守望故国的边陲
也许冥冥之中更符合天围青冢的本意
风从漠北而来,托起高原的晴空
千年之后,我站在破败边塞的风口
望着雁门关下你青草覆盖的孤坟
元好问“空对西风数去鸦”的吊古
不止是画师,还有你的美貌和桀骜
出卖了你,悲壮的远嫁让王朝震动
那些贩卖历史的人说,你为了和平
其实,你只想对命运策划一次抗争
从汉宫明月到漠北寒星,从一个
单于的床第到另一个单于的床第
你,始终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一颗滑脱皇帝掌心的珠子,沾满露尘
那些廉价的赞美让你永生,也让你
不得安宁,盗墓者挖掘你不朽的丰韵
幽暗的盗洞,迎着历史的风呼呼作响
美人,你在诉说什么,已没有人关心。
南 昌
你的名字让人怀念,宛若楚风吹皱的
江面,依然画着阁楼的角檐endprint
在孤独的滕王阁,雕栏模糊的花纹
人们揣摩着被历史忽略的细节
是那个早夭诗人的颂扬文字
使你获得重生的机会。一个盛夏午后
我踱步江边,天空投下光芒的铁锚
繁忙的货轮划破赣江溽热的胸膛
汽笛如同号角在城市上空回荡。
造反让你出了名,成为某段历史的关键词
连植物也化身红色。而另一些柔软的部分
几乎无人察觉,就像一位美丽的女子
她出生在这里,我发给她的
书信,至今杳无音讯。
街头一幕
“再革命,我给你接上辫子”他边说,
边站起来模仿着,“革命了,你好三妻四妾”
他的朋友反击,众人哄笑
在街边小摊,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
辩论政治,佐料是一盘凤爪和几瓶燕京啤酒
舌头不时地嘬几下手指表明对食物的青睐
CPI上升,民贷危机,贫富差距扩大
这场“街头政治”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广
老板忙着赚钱,并不讨厌这样的客人
而行人侧目,因为他们的嗓门
我途径此处,正好目睹了这场辩论。
“再不能这样了”,“得推倒重来”
酒精让他兴奋,旁边的人则频频点头
一阵风差点把桌布掀翻,
他故作镇静,表情依然严肃。
暮色垂下。街摊退出视野,声音碎裂
灯火蓦地燃起,城市繁华得像个梦
关于他,我内心建议:去找个女人。
冀北平原的春天
平原上,两棵树相互望着
没有言语,没有风做信使
昨夜的雨让距离变得冷清
只有心脏,更加清晰
那是一只老喜鹊的巢
在旷野的注视下
肿瘤一般长在疏枝中央
……
这是北方等待铁犁的土地
沉睡得比黄昏还要深
垂柳数着嫩黄的手指
牧羊老汉以少年的忧郁盯着暮云
躲过一劫的大白公鸡,咯咯叫着
傲慢地检阅羊群,麻雀旌旗般掠过
村庄,用静谧的声响回答着春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