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乔
退士杂记
文 李 乔
吾为退食散淡人半年矣。所读、所闻、所思、所忆,杂记之,得百余则,题曰“退食杂记”。今择数则发表。
退休饭于家,古谓“退食”。吾为退食散淡人半年矣。所读、所闻、所思、所忆,杂记之,得百余则,题曰“退食杂记”。今择数则发表。
“宜粗不宜细”,乃政略也,非史法也。历史细节,甚多关乎大关节目,岂宜粗乎?发式,似细节耳,然与时代风云、人物操守牵系,何可轻视?清初剃发,民初剪辫,皆与易代相连,貌似细节,实大政治也。故,治剃发史,宜细不宜粗也。如此,则可觇清初与清末民初政治史之细部矣。
宋庆龄的发髻,乃尊母命所梳扎之发式。一生未改,尊孝道也。虽为细事,却关乎人格。文革起,造反分子欲剪宋庆龄发髻,宋凛然拒绝:“我不要剪头发。”(陈铁健《书香人多姿・她永远美丽——〈宋庆龄的后半生〉读后》)其时狂飙卷地,发髻被诬为封建发型,妇女多被强行改易为“革命短发”,所谓牛鬼蛇神更被剃为阴阳头。狂飙竟袭扰到了宋庆龄!一缕青丝,千钧政治。仅此一事,便可窥见当时政情之险恶程度。故,此史实一当记之,二当细记也。
主父,汉族罕见之复姓。赵武灵王让国于子,自号主父,即太上皇。据说姓主父者皆其后人。今京沪鲁辽等地分布此姓。汉代政客主父偃,乃此姓之大名人。偃有名言曰:“臣结发游学四十馀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汉书﹒主父偃传》)此履历及人生观颇具类型性,类似人物自古多有。无亲情,无友朋,无成就,无前途,有大志而志不遂,志不遂而不畏死,于是,倒行逆施,胡造乱来。近年反社会暴徒激增,类主父偃者颇多,如袭警杨佳及某些滥杀无辜之凶徒,与主父偃虽时空异,行迹异,然不无近似处。人类之心理,其实并未因时空相隔而有大异。日暮途远,了无希冀,心如死灰,极易走上邪路、绝路。能不引人深长思之?
莫言小说写农民之苦,多源自真史,有些描写近于史笔。他写道,一个农妇,偷偷将生产队的豆子完整地吞进肚子,回家后再将豆子呕吐出来,喂给饥饿的孩子和濒死的婆婆,自己“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他们围着瓦盆抢食”。(转引自《学习时报》,2012年10月22日,范玉刚《莫言获奖的多重意义》)写的是饥荒年代的惨状。读了它,我从心底震撼。这虽是小说,本质却是史。真史也确实就是那个样子,且大有过之。如此近于真史的描写,像是在写文史资料——
一种文采斐然、夺人心魄的文史资料。诺奖评语说莫言是“魔幻现实主义”。单说他那样写饥荒,我看不出什么“魔幻”,只看到了“现实主义”。据说莫言的吃相很可观,总像是饿极了。他确实挨过饿。一个曾经的饥民写饥荒,没有魔幻,只有真实。
“人死多了,就是个数字”,这没心肝的话,是苏共一个大人物说的。吾国旧官修史书写饥荒,大抵也就是这种“数字式”记录。一桩天愁地惨的饥荒事件,史官写上几笔“大饥”、“饿毙万人”之类的文字也就交差了。只是在野史笔记里才能看到饿殍千里的惨况。时下有些文章,写大饥荒历史时连死人数字也不写,只说“饿死很多人”。啥叫“很多人”?几百人也是很多人呀。黎民百姓的痛史就这样被一床锦被遮盖了。这是信史吗?分明是伪史嘛。笔下没史德嘛。还自称唯物论者,不是瞎掰么?
“九儒十丐”之儒,位卑极矣,若想在三教九流包围中觅得生存位置,必屈己自贬,谦卑事人方可。古典文学家木斋先生忆知青生涯,归纳生活准则及体会多条,谓:坚决不要读书,不要戴眼镜,不要学生腔;要给书记买烟,和书记拍肩膀,称兄道弟。又谓,知识分子最易遭到市井恶棍仇视,倘若不与之闹酒搓麻,把臂入林,便会被视为异类。(木斋《恍若隔世》)文革中,余虽难称“九儒”,却有小知青身份,入工厂八年,耳闻目睹身历,深以木斋所言为然。“九儒”境遇之细微处,以往回忆文章中少见,木斋文字弥足珍贵,乃彼代知识分子苦况之工笔画也。
令知青俯首认栽的,是浮荡在工矿乡野间的游民气。胡绳谓,“党内一直有游民习气”。党内此习气,源自吾国下层民众素有之游民气、江湖气、帮会气。此习既侵入党内,也浸染知青。知青原本缺少此习,但不易与下层民众相结合,于是只好脱胎换骨,弃旧图新。此即“再教育”乎?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便有。且举清人一例。李一氓《存在集・征途食事》云:在陈叔通家吃便饭,有时只端出一绝大磁盘,别无二菜。“这是清代末年做京官的派头。清朝政府下令京官宴席不许超过几道菜,要共体时艰。京官们就想出这个办法对付皇帝,只有一盘菜。而这一盘菜的内容可丰富极了,中心是大堆鱼翅,周围分列五或六种菜。”李一氓评论说:这才真正够得上美食家。按,语云“古今惊人相似”,此为一显例。限制饭食奢靡,相似一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相似二也。总而言之,说归说,吃归吃,说的对,吃的好也。
文史资料开创之初,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制定了若干具体原则,有“三要”、“四不”、“三不讳”等条目。“三要”是:要真实、要具体、要大胆直书;“四不”是:撰写史料可以不限体裁、不求完整、不拘观点、不扣帽子;“三不讳”是:不为亲者讳、不为长者讳、不为尊者讳。
窃以为关于“不”字,还应扩而广之,增补和强调如下细目。即:不溢美,不诋毁,不夸大,不缩小,不臆度,不杜撰,不强求一致,不搞一言堂,不要“左”,不带框框,不戴有色眼镜,不胆怯,不滥竽充数,不猎奇,不遗忘,不冗长,不空泛,不回避,不回护,不怕丑,不求篇幅平衡,不漏,不滥,遇到好史料不松手,抢救史料不迟钝,不忘填补空白。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第十一届委员,北京日报原编委、理论部主任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