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雷鸣
听考古队长讲殷墟的故事
于雷鸣
2005年9月,唐际根陪同联合国专家金秉模考察殷墟。图中场景为殷墟博物馆主题水院(唐际根 供图)
唐际根曾对我说:“进了北大考古系,才琢磨明白,正是名字中的这个‘根’字,冥冥之中注定了,我的一生将以考古为业。”北大毕业后,唐际根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从此,他就把“根”扎在了小屯。殷墟考古队队长一干就是十几年。
唐队向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中国社科院举办青年骨干培训班。在做自我介绍时,这位学员说,“刚下飞机,从巴黎回来”;那位学员说,“刚下飞机,从纽约回来”;轮到风尘仆仆的唐际根,他也实话实说:“刚下火车,从小屯回来。”
当年在洹上创办《豫北新闻》时,每遇新闻界朋友来访,我都要陪他们去殷墟博物馆。为了让那些在地下沉睡了三千多年的文物“鲜活”起来,经常邀请唐队现场讲解。
博物馆是讲故事的地方。唐际根是讲故事的高手。在他的眼中,这里的每一件文物都是故事的主角。围绕其出土、修复与研究,唐队深入浅出,厚积薄发,还原发掘现场,打捞商朝往事,每次都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如何把殷商考古的成果转化为老百姓看得见、听得懂的东西?唐际根在这方面动了不少脑筋。是他牵线搭桥,促成了安阳市政府与考古所共建殷墟博物馆。由地方政府出资建馆,国家科研机构负责文物布展与日常管理,这种模式在全国独一无二,并得到了国家文物局的首肯。
正如胎儿需要母体的滋养,文物只有回到它的出土地,才能更好地发挥其功能与作用。组建殷墟博物馆,其目的是收藏、保护、展示、研究殷墟出土的可移动文物。从长远来讲,也只有在安阳为殷墟出土文物建一个永久的“家”, 这些国宝才有可能永远留在殷墟,散落世界各地的殷墟文物回归故里或将成为可能。
殷墟博物馆坐落在殷墟腹地,古老的洹水从东侧蜿蜒流经。周边树木葱茏,风景秀丽宜人。馆舍外形酷似甲骨文“洹”字,象征洹水孕育了殷商文明。将博物馆主体建在地下,体现了联合国世界遗产委员会“保护古遗址景观”的理念。走进博物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方形的“主题水院”。庭院中央,水景一方,波光荡漾,鱼翔浅底。水中隐约可见一片龟甲状青石,上面以甲骨文书体铭刻着董作宾先生的著名诗句:“日在林中初入暮,风来水上自成文。”“暮”在甲骨文中的写法,呈“日在林中”的构图。风来水上自成文。这里的“水”,特指洹水;“文”,通“纹”。状景幽雅,寓意深远:洹河两岸是中国文字的发源地。
商族从哪里来?这是一个先民反复追问、至今悬而未决的话题。
《诗经·商颂》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诗句。玄鸟,通常理解为“黑色的鸟”,也被许多学者解释为燕子。关于“玄鸟生商”,《史记·殷本纪》也有记载: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於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於百姓,百姓以平。
千百年来,人们都以为“玄鸟生商”只是后人附会出来的故事而已,然而,这个美丽的传说,得到了近一个世纪以来甲骨学与考古学研究成果的印证。胡厚宣先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先后撰文,对八片甲骨共计十条祭祀高祖王亥的卜辞进行了专题研究,发现其中“王亥”的“亥”字上都加有鸟图腾的标记,是为商族以鸟为图腾的确证。1991年出土的《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第3片,出现了“玄鸟”二字合文,为殷墟契刻中仅见也。其学术价值,至为重要。“玄鸟”合文的出现,使得于省吾先生“传世的玄鸟妇壶系商代晚期铜器”的观点得到了甲骨文资料与商代金文资料的交验互证。
《史记》中的《殷本纪》,集中将商王朝的历史作了概括,提供了有关商王世系、都邑等资料
殷墟博物馆的鸟图腾玻璃幕墙
在殷墟博物馆,唐际根巧妙地利用太阳光线的穿透性,对鸟图腾进行了生动的诠释。在一面朝南的、贴膜的玻璃幕墙上,将七个不同写法的甲骨文“亥”字以适当的比例放大,居中排成一行,在窗膜上镂空。这样,光线与空间的结合,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任何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都可以看到一排带有“鸟”字造型的神秘文字被投在地上。随着太阳的移动,地上的“鸟”形文字也在移动。让人在移步换景之间,产生不同的视觉感受。特别是光线的忽明忽暗,更容易让人联想起商人意念中的神鸟,联想到“玄鸟生商”的传说。
唐际根说,“玄鸟生商”是商人对祖先起源的神秘描述。但美丽的神话,并不能真正解决商族族源的问题。商人原本来自什么地方,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黄种人,还是像有人推测的那样,是欧洲大陆过来的白人,抑或与古代高加索人种有着某种渊源?要解答这一问题,有赖于考古发现的商代人骨标本和分子生物学技术。目前这项研究还处在起步阶段,相信不久的将来,商族起源的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
唐际根有多部学术力作问世。然而,最热销的还是2009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殷墟:一个王朝的背影》。这本副题为“考古队长讲述商朝往事”的通俗读本,以讲故事的笔法,实现了一个考古学家与读者的互动。短期内几次重印,一时洛阳纸贵。
《殷墟:一个王朝的背影》书影
小屯文化艺术团演出的“傅说拜相”,再现了商王武丁的形象(唐际根 供图)
商王朝是否真的存在过?如果存在过,它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王朝?这个古老国家的基本社会组织是怎样构成的?主宰和管理它的是些什么人?人们是怎样生活的?有没有饥荒?有没有战争?有什么发明创造和艺术成就?又有什么宗教信仰和奇风异俗?该书一一作答。
3000多年前的商代,对于今天来说,的确有些久远。但拂去历史的尘埃,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武丁、妇好曾经生活在殷墟,活跃在殷商历史舞台。唐际根妙笔生花,令这对绝世佳偶栩栩如生地向我们走来。
传世文献中虽有关于武丁的记载,但寥寥可数。1936年发掘的YH127坑,俨然武丁时期的王室档案库。此次出土的17096片甲骨,几乎都是武丁命人占卜所留下的。这些资料的发表,也使得已出土的武丁时期的甲骨数量雄踞于历代商王之冠。这些甲骨以明确的文字形式,记载了武丁时代的社会、史实与制度,为我们揭开了这位叱咤风云的商王的神秘面纱。
武丁是第23位商王,武功卓著。为稳定社稷,武丁曾大举讨伐南方的荆楚和西北的鬼方。为了开疆拓土,他从北方草原地区引进马车,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的“车战时代”。这种作战方式持续了近千年,对后世影响深远。直到赵武灵王改采胡服骑射,将骑兵的作战方式引入中原,才取代了马车在战争中的地位。武丁的励精图治,使得商王朝由衰弱到富强,直至进入全盛时期,史称“武丁中兴”。武丁也因此被尊为“高宗”。
1976年,在殷墟宫殿区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墓葬。因其陪葬品中有111件铜器铸有“妇好”二字,这一证据指向墓葬的主人即甲骨文中的妇好。
妇好墓是殷墟迄今所发现的保存最为完整、出土文物最为丰富的墓葬。其中玉器755件,宝石制品47件。伴随妇好的香躯埋入地下的,仅青铜器就重达1.6吨,青铜容器200多件,其中包括两件象征手握重兵的青铜大钺。妇好墓出土的这些珍贵文物,为我们定义武丁时期科技、工艺与艺术发展水平,提供了重要参数。
唐际根在他的书中,以《岁月无法尘封的美丽》为题,为我们还原出了这位美女将军的飒爽英姿: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王朝是曾经频繁用兵的社会。
战争不仅是男人的事情,无情的杀伐也将女人卷了进来。有位美丽的女子,名叫妇好。考古学家在甲骨文中发现有关她的诸多记载。她是商王武丁的诸多妻妾中的一个,但她决不是普通的一个。有人说她是中国第一位女将军,也有人说她是中国最早的女祭师。
1946年蒋介石(右一)在马衡先生(前排左二)、曾昭橘先生(右二)陪同下观摩司母戊鼎(唐际根 供图)
殷墟卜辞中关于妇好的记载有百余条。
出土于殷墟后来流失到英国的一片甲骨,这样记录妇好的事迹:
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
这条卜辞说的是在“辛巳”这天,商王占卜是否派遣妇好已有的3000兵员,另征召1万名壮卒去攻打敌方。在商代,“登人”即征召兵卒是王朝最高统帅的职权,妇好作为商王的配偶,常常行使这一职权。
商人尚鬼神,事无分大小,常以甲骨占卜。甲骨卜辞中有武丁卜问妇好分娩、妇好齿疾是否好转的内容,传递了他们之间亲密的夫妻情感。妇好先于武丁辞世。妇好墓出土的精美文物中,武丁献器应不在少数。证据确凿的是下颌刻有“司辛”铭文的石牛。石牛出土时置于椁顶上面之中心部位,且头部朝南,饱含深意。有学者称,“此石牛与后世墓碑起同样的作用”。这种特殊的随葬位置,反映出赠器者与妇好的特殊关系。既是出于对妇好的尊重,更是出于对献器者武丁的尊重。“司辛”石牛,寄托了武丁对妇好的深深思念,传唱着国王与美妾之间的似水柔情。
妇好虽然生前地位显赫,得到了武丁的百般宠爱,但死后并未葬入王陵区。然而也正因如此,妇好墓才得以躲过历代盗掘,完整无缺地等待着考古学家的到来。
2005年9月18日,经唐际根多方协调,司母戊鼎“衣锦还乡”。说起司母戊鼎,大家都不陌生。它作为国之重器,被反复写进中学历史课本,是我国商代青铜文明的巅峰之作,代表了商代青铜铸造业的生产规模和技术水平。其腹部铭文“司母戊” (意思是祭祀母亲戊),也有学者译为“后母戊”(意思是伟大崇高的母亲戊)。
司母戊鼎的主人是谁?与武丁是什么关系?神秘的大鼎有怎样鲜为人知的前世今生?且听唐际根一一道来:
武丁在位59年,妻妾众多,卜辞记载的有48人。其中有三位受到子孙祭祀并见于祀谱的配偶:妣戊、妣辛、妣癸。妣戊是司母戊鼎的主人,妣辛即妇好。也就是说,妣戊与妇好,侍奉着同一个商王。
司母戊鼎体积硕大,重量是妇好墓出土的司母辛鼎的七倍。位于殷墟王陵区的妣戊墓,于1984年被重新揭开。这是一座带一条墓道的大墓,其墓室体积是妇好墓的四倍。唐际根将妣戊、妣辛、妣癸留给后世的线索进行认真的梳理、比对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妣戊在武丁的这三个配偶中位尊年长,故其死后受到了最隆重的祭祀。或许这也正是其葬在王陵区,而妇好葬在宗庙区的奥秘所在。
唐际根说,当年大鼎出土,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1939年,吴培文在殷墟西北冈掘得此鼎。出土时只有一只鼎耳。因为司母戊鼎太大、太重,无法搬动,遂将另一只鼎耳锯下。侵华日军获此消息,多方找寻,只好将大鼎掩埋藏匿。1946年,该鼎二次出土,为当地政府所获。同年,安阳驻军长官作为寿礼,将大鼎运往南京,庆贺蒋介石生日。
2007年,唐际根应邀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讲学时,意外发现了1946年蒋介石与大鼎的合影,征得同意后作了翻拍,并特意扩印一张给我。他对我讲,当年大鼎送到南京后,蒋介石携其子经国、纬国,在马衡先生、曾昭橘先生的陪同下亲往观摩,留下了这张照片。照片中的大鼎没有鼎耳,这与出土时的细节吻合。蒋介石看后,指示交送当时新设立的南京中央博物院保管。至于两只鼎耳的复原,应是上世纪50年代在南京博物院完成的。1959年,该鼎从南京博物院送至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展览。从此留在北京,成了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2013年3月13日,唐际根给我一批未发表过的资料。其中就有他与高仁俊的谈话记录。当年大批国宝从南京运往台湾,司母戊鼎为何意外地留在了大陆?我们似乎可以从海峡两岸考古学家的这次对话中找到答案:
与高仁俊的谈话记录
时间:2012年11月6日,上午10:30—11:30
地点:台北“故宫博物院”咖啡馆
记录:唐际根
其他参与人:吴晓筠(台北故宫博物院)、王燕芬(国家文物局)、李素婷(河南省考古所)、李琴(河南博物院)、何毓灵(殷墟考古队)。
缘起:我无意间问,石璋如老去世后,台湾是否还有当年参与过文物考古工作的老人。我希望有机会与他们聊聊。故宫吴晓筠告诉我,故宫退休员工高仁俊今年93岁,仍然健硕善谈。高先生每天上午都会在故宫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但若想与他聊天,需提前预约他。我托吴预约。很快,吴告诉我,高先生爽快答应了。于是便有次日的见面。
过程:与高仁俊先生的见面非常愉快。高先生极为擅谈。听说因为说话痛快,一直被人称为“高霸”。93岁的高霸,看上去非常健康。我的目的,是想聊些当年南京文物运往台湾的事,包括司母戊鼎为什么没有到台湾。
谈话内容:
1.高仁俊与史语所的关系
高:当年史语所在李庄时,注意到史语所招聘,便自愿参加史语所工作。当时工作没有钱,几乎是义务工。每天都从李庄沿长江往板栗坳。途中会路过一棵大树(2011年我前往板栗坳时,此树仍然枝繁叶茂。我曾问高先生他当时是否路过梁思成、林徽因的住宅。他说太绕,通常走的都是长江边)。晚上回到李庄,偶而会在留芬街“打牙祭”。但由于当时大家都没钱,“打牙祭”的机会很稀有。
2.当年南京的文物如何运往台湾
高:当年文物分三批运台。我亲自参加了前两批,并随同第二批到了台湾。没参加第三批。当时先是将文物从朝天宫运出来。第一批时还有所选择。后来局势紧张,搬出来的文物不再选择,直接装箱。
3.为什么司母戊鼎没有运往台湾
高:太大。当时其实还有不少文物实际没有运到台湾。
唐氏的这份笔录,乍一看不短。至于司母戊鼎为何没有运往台湾?“高霸”只回答了两个字:“太大。”“当时其实还有不少文物实际没有运到台湾。”这句话似乎也暗藏玄机。唐际根对我讲,他曾在台南艺术大学查过杭立武的回忆录,其中讲到当年中央研究院社会学所所长陶孟和等人“拖延”、“阻挠”文物迁台,是他们受了中共的“统战”,还是背后另有隐情?我们不能妄加猜测。
最后一个商王是帝辛,他并非昏君。“纣王”是一个恶名,是周人给他的谥号。是周武王炮制了他荒淫无道的弥天大谎,是《封神演义》妖魔化了这位以身殉国的商王。“千年积毁”,众口铄金。帝辛实在是比窦娥还冤!
在甲骨文发现之前,关于商朝的历史,主要的凭借是《史记·殷本纪》,还有诸如《尚书》、《诗经》等传世文献。但这些文献可能是周代或者更晚的观点,未必能反映商代的真实情况。而甲骨文是商代遗物,是商代历史的直接见证者,没有经过传抄刊刻的可能致误,也没有人为的篡改,是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我们可以借助考古学,扭转对历史的认知,并在此基础上实现对历史人物形象的重塑。
武丁与妇好携手开创的盛世,延续了一百多年。到了商朝末年,周族在西部的崛起,东夷和淮夷的反叛,最终使得商王朝腹背受敌。该书第十七章《祸起干戈:王朝的覆灭》,唐际根为我们讲述了这场著名的灭商之战:
公元前1046年,日益强盛的西周,趁商王朝重兵鏖战东南,畿内空虚之际,挥兵东进,直指商都。商纣王匆忙之中率手中仅有的兵力迎敌,与西周军队战于牧野。
陕西临潼出土的西周铜器“利簋”记载了这场著名的灭商之战。
这一仗打得甚为惨烈,以至“血流漂杵”。商军终因兵力不足被击溃,纣王自知无力挽回局面,于是收拾美玉金帛,与娇妻相拥,从容自焚。
1959年,郭沫若先生写下《访安阳殷墟》,对帝辛的历史功绩予以充分肯定。诗曰:
偶来洹水忆殷辛,统一神州始此人。
百克东夷身致殒,千秋公案与谁论?
郭沫若还写了一首《观圆形殉葬坑》,诗中说:
殷辛之功迈周武,殷辛之罪有莫须。
殷辛之名当恢复,殷辛之冤当解除。
殷墟文物,让人流连忘返;商朝往事,令人荡气回肠。听唐际根讲殷墟的故事,我领略到了考古学的魅力。
唐际根先生(右)与本文作者在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