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
诗歌
养虎(组诗)
YANG HU
汤养宗
汤养宗,1959年农历八月出生于福建霞浦。著有长诗《一场对称的雪》《危险的家》《九绝或者哀歌》等,诗集《水上吉卜赛》《黑得无比的白》《尤物》等。组诗《家住海边》获福建省政府首届“百花文艺奖”,长诗《一场对称的雪》(节选)获《星星诗刊》与《诗歌月刊》联合举办的“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组诗《在汉诗中国》获第四届“人民文学奖”及《诗选刊》评选的“2008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组诗《立字为据》获“《诗刊》2012年度诗歌奖”。部分诗作被翻译到国外。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介事
我对人说,看,这就是我在人间最隐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个人千丝万缕的牵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复享用着自己的从容不迫。还认下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顺从于越来越空的手感
还拥有这百折不挠的平衡术:从打水
到欣然领命地打上空气。从无中生有的有
到装得满满的无。从打死也不信,到现在,不服不行
来到兰亭,四周的水就开始低低地叫
地主给每人穿上古装,进入
永和九年。我对霍俊明说:我先去了
请看好留给你的诗稿,今晚再交盏时
我来自晋朝,是遗世的某小吏
他们也作曲水流觞,一些树木
跑动起来,许多蒙面人都有来头
对我的劝酒,以生死相要挟,意思是
不抓杯,难道等着抓白骨
当我低头看盏,你发现,我的双眉
在飞,当中的来回扯,许与不许
让人在群贤里左右不是。“不逍遥
就喝酒。”半醺的人中,我被树叶越埋越厚
用铲扒开,便看到王羲之的第一行字
“真是个不死的人。”有人在夸我
可我的寂寞也是天下第一行书,在老之
将至,与并无新事之间。我是日光下
善于作乱的影子,多出或少掉,都是自虐
对命无言时,也会仰观宇宙
与俯察品类,把活下去的理由
看作暂借一用的通道。当你们把我带回
别怪我来去无常,只怪这里太让人
不知死活。而这次,走得有点远
来来来,咱也写下一些字,他作序
咱作跋,证实经历了一截生死不明的时光
有写诗的和尚与我会诗,啖大肉,大碗酒
明辨其志:凡入我口者,一切都是豆腐与菜香
而我是个清风爱好者。捡月光
写鸣虫中的有与无,兼及着迷于一两缕
少妇腋窝间的温芳
病,愈于断肠草。用自己采到的毒药
毒死身上的毒。我吐纳无度,打嗝,摸肚,看云
一副宁静致远的样子很是无法无天
江山落木我徐徐宽衣,守着门前三尺硬土,吃风吃雨
还对人说:猪肉煮石头,石头也好吃
木漆太多,油色太厚,一朝一代的油漆工
似乎对什么都不放过
柱子,横梁,娘子新婚的床,皇帝屁股下的龙椅
这些东西先是雕花,然后再依样上色
使一条凳子无端地高几分,多出来,好像
坐上的屁股就成了老虎的屁股
可时间偏偏不听话,最后又叫木头
露出原来的木纹,甚至是
一棵树又要活过来的样子,让一片树林
依旧回到我们身边不依不饶地呼吸
我老家有句憋噎人的话:不是棺材刷得红
死人就不露出白骨
还有一种酷刑,剥人皮的活,刀工很细
一刀一刀来,划开头颅、锁骨、耻部,直至趾
丫片
最后,一张皮做了灯笼,光阴把一个人
包起来的,又全部挑开,当中的皮色
没有一丁点油漆味,可天下漆工见了
个个面如土灰,有了这些工序
就要到了底细,秋毫毕现,站在边上的人说
剥了你的皮,我更能认出你
另有一说是:你就是剥了我的皮,我还是诗人
必须经常说一说尺度与对比。才不至于
把万众拥戴的事理,说成打死也不信的事理
比如,人总是比子弹跑得更快,更多的匕首,害怕心脏
斩首时,许多人发现,那人就不该有头
那天,我正躲在一片草叶下睡觉
一只大象发疯般朝我跑来
命悬一线之际,蚂蚁伸出一条小腿
砰的一声,被绊倒的大象便一头栽在半路上
每一次席地而坐,就等于在向谁请安
春日宽大,风轻,草绿,日头香
树木欣荣,衣冠楚楚
而我有病,空病,形单影吊,又无处藏身
无言,无奈,无聊,无趣,像一枚闲章
无处可加盖
草间有鸣虫,大地有减法
坐在家山我已是外乡人,无论踏歌或长啸
抓一把春土,如抓谁的骨灰
自从我修成了读心术,我门前
那棵歪脖子树,一夜间竟然由东歪向西了
它懂得,我曾经对它动过杀机
自从我修成了读心术,我门前
那棵歪脖子树,一夜间忽然又长得笔直了
它懂得,我的杀机并没有放下
有至深的辨认,漆黑,缄言。我也常被人问到
什么是跑来跑去的一棵树,以及在一次
怀人中看到空气里谁的小痣
不要怀疑隔空抓物法,无踪与有踪。清明,小雨
从父母墓地上返回,脸上无端地被溅到
两滴来历不明的血水
我有大谬已无力祛除,也有小恶不能藏匿
元月十六日夜,有深山带来的一腿狗肉
有一帮男女对酒言欢的大餐
回来时亲密的小区母狗见我便远远躲开
我知道有另个死魂灵已被看见,隔着皮肤
是这一个与那一个。我问:你躲什么?被问的还有
三十年前小城的一桩真事:警长天生斜眼
小偷想溜,警长说我长有火眼金睛
看你时就是不看你,不看你时我偏看到了你
谁知道,在看到与没看到之间,他以什么为依据
没有针,没有线,更没有好视力,来缝补自己肉身上
遍布的裂隙。对,就是他们所说的这破皮囊
要打上许多许多补丁,针从这头扎进,那头再
出来
用手捂住漏风口,那里正结冰,或冒火
以延年,以阻截春光一泄百花残,以防肝肠寸断
可是针已找不到,哪怕在找痛,对自己施刑
线也没有,或能替代的戒律,高速公路隔离带甚至绞索
更没有好视力,用以目击什么叫荒凉与不明不白的春色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法救你,要什么,没什么
看不到裂开的伤口,也说不准疼在哪里
城池正在崩开,守城者呼叫:到处都是痛
我坏了。坏得左右不是。那天,推着爆胎的自
行车
一直走,路边有熟人奚落,“干吗还舍不得扔掉?”
许多场合,我反过来,珠混于目。久之自当是目
混了目。当然,我不是你们
但事实是,鱼混在鱼群里。事实是,珠与鱼目
已难以厘清。忍看着过江之鲫
鲫尾随着鲫,我常叫命苦
像投敌,潜伏,做地下工作者,大美不言
有多少堂皇之堂,从来庙小妖精杂,池浅王八多
混在当中,我已活不出是谁的卧底
我自己支持自己,对自己做鬼脸,说浑话
也感慨,人生如寄,寄一颗珠或鱼目。某紧要处
终于大声申辩,我是另一个
大声说:这冒犯,一定要犯。他们问,这家伙是谁
在众目睽睽中
包公一笑,黄河水清
郑板桥有好诗: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一半
僧一半;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
我只有三寸硬土。是棵茶,取名“半山妖”
下山近人。上山近仙。在半山,妖得自得。
妖已万法皆空。在白云老僧间听雨、听经,也
听鸟
鸟是好鸟,就是鸟语多。老问枯荣事,还提归去来。
他们在悬崖上练习倒立,练习腾空翻
还坐在崖边,用脚拨弄空气,还伸出舌头
说这里的气温适合要死不死,比虎跳峡上
那只虎,更急于去另一个人间
另一个人叫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
这样写:明知炸药库凶险,偏要在边上
点上一支烟,那时还没有行为艺术
但找死,死一回,是人共隐隐作痛的冲动
有更高的悬崖同样在我的言说里,其险更绝
胜过在炸药库里耍火种,我也
倒立于崖顶,在那里试一试冷空气
我的决绝九死一生。那迷人的深渊
多喝的酒总是在不想喝时喝下。这几天愁闷
身上有鬼气,有点走投无路
心脏已搭桥的三哥,突然要与我拼酒。“桥归桥
路归路。”而我随口编下许多酒令
“一条鬼啊,两个影啊,三更梦啊,四方魂啊……”
每喝下一杯就听到身体内
肉与骨头相互打骂的声音
而唯物主义在一旁使劲使眼色,作弹冠相庆状
我又另起炉灶,找上花,找上树,找上
今晚最好能让自己安身的一抔黄土
有师大读音乐的女硕士生突然发话
“看看我的脸,像你记忆中的某个谁?”
她是我闽剧团时代一个女主角的传人,却也是
突然出现的,要把当年的编剧
揪出来把剧情重新安排一遍的叫板者。“全都是无常
全都是影子!”我随之又自虐了几杯
仿佛这样,才会更露骨地点出来谁去谁留
也能把昨天在墓地上对母亲说的话
落实得更可靠些。继而,我身体里的骨头
一块接一块地跑到了桌面,“你们要细心地啃出
哪一块硬,哪一块软,哪一块已无家可归?”
我心细的妻子,听出了我咽喉间
正发出啾啾的鸟鸣声,说:“这也好
今晚你索性脱胎换骨,明天再快快重新做人。”
我说不,你这是叫魂
什么都是快的,只有酒在我身体里最慢
我翻烂的县志里,和尚木莲也养虎。催命的事
交给另一只无关紧要的昆虫。昆虫不吃人
不嗜血,也不叫魂。他每天挑柴进城
换猪肉喂这只大虫。做这事堪比攻另一部经书
也有白云经过头顶,流水又把五脏六腑
洗过一遍。虎得猪肉,如得经上要义,果腹时
也有菜香。落肚,犹响起暮鼓晨钟
劈柴的木莲则替谁去死,去流血
去把轮回变成想象中死去活来的自己
柴担终成无人问津的柴担,木莲空手回山
路口待哺的虎,也像某佛徒在等领功课
木莲吟哦,终于可以死。伸指向虎口
伸进佛经里这句话:此入口处,即为西天
第一口,当然还是想当然的猪爪
再之才知咬到最后的经义。真是如鲠
在喉。对立。对视。欲望与救赎都停下
只有悲悯与悲悯顶在那里。耗着。无言。二者都死去
像一阵风与另一阵风,过了招。像平衡术
现在,这座山就叫木莲山,这座寺也叫木莲寺
见信男信女来进香,我就偷偷想问
我就是那只老虎,你肯不肯把手指让我吃
一树鸟鸣,叫得我血脉贲张,再仔细听
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
这是开春时节,我也有点看不住自己
公鸟与母鸟声音都特别颤,一锅豆粒
正在火候中。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来
树上有貂蝉,也有杨贵妃与西施
也有吕布与董卓,以及神情黯淡的谁
好像几个朝代终于合在一起做相同的事
那些不是花的东西正发出花开的声音
正宽衣解带,把我们的山河扔在一边
也不顾国家正在修改一部刑诉法
许多良民是不屑去细察这些的,只有
我这类人会摸一摸身上长不长羽毛,以及
也装出快乐的样子,仿着发出几声啁啾
在咽喉结处,经受一番细心的变调
福建诗人顾老刀发来信息,一组对联,劝世的
第一句说:“鸟居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
好家伙,关张二人原来是这种关系。两块石头
长羽毛的与长翅膀的都没有飞走的命
下联:“人处世上,要八戒更须悟空”
意思是,八戒拿尺,悟空说别量了,我很清楚
量来量去,都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我把这转发给正在喝酒的朋友,用意很空茫
今晚你可以多弄几杯,醉了就没事了
他要我再补上横批,我说就用“酒在瓶里云在天”吧
朋友说不管了,今晚不再回瓶中,去云上
责任编辑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