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林
春风不语
CHUNFENGBUYU
马成林
风,是春之头;绿,是春之胎记,春天是播种的时节,春天是“叫春”的旺季,春天是一切美妙的盛宴。所有人都希望在春天里起步,在春天里雀跃,“马年”的春天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说到春天,人总是乐意给予过多的溢美之词,除了对自然的赞美之外更多的则是对希冀的渴望。似乎对于春天怎么说都不为过,而对其他“夏、秋、冬”三季则用词向来中规中矩,且囿于自然的法度。春天已然不是一个单纯的“季节”而成了一个充满诸多可能的“神龛”为人所膜拜。
在传统的文化认同中春天的“真正使命”该是给人带来命运的转机,抑或重生,尤其对于那些善男信女们,宁可笃信在那漫山遍野的绿衣里真的包裹着人生的多重密码,并忘情地享受春天的秘密。人们搜索枯肠罗织天下最美的词汇去赞美春天,恭维春天,为的是向春天索要更多更好的非自然的希冀。在历代文人的笔下春天早就从自然的四季属性中被剥离出来,成为“人的春天”而格外被青睐;春天也因此肩负了与其他三个“兄弟”完全不同的重任与意涵,乃至迷失了它的自然属性,独为人所固有。
既是“人的春天”,自然要按着人的意愿去揣摩它、渴求它,可以想象,每当春天将至的时候“春天”的心中准会惴惴不安:“这一回人对我又寄予了什么样的重望?”春天知道自己不会取之不尽,更不能“无所不有”,固而迟疑、困惑,而使其脚步放缓,难怪春天常常“姗姗来迟”。不知这些姗姗来迟的春天是不是给特别企盼它的人最终带来了转机或希望;而那些刻意把好事放在春天里去做的人是不是也如愿得到了春天的助力。每当春天离开我们的时候,这一切悬疑大约都残留在了冬季,以致被冰雪覆盖。在漫长的等待中,那些始终没有得到春天额外的恩惠而不断失意的人,终于在心中犯起了嘀咕:春天到底意味着什么?
马成林,1972年毕业于东北工学院(现东北大学)。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及影视剧本六十余万字。1985年起从事专业电视剧创作,自编自导电视剧若干部集,曾任辽宁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创作部副主任。2007年创作电视剧本《文化站长》被选为中共“十七大”献礼片在央视播出,获全国“五个一工程”等多项奖励。2012年出版文集《春天意味什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编剧。
春天,万物复苏,这样的词汇不够新鲜,更不显俏皮,却一语中的地触进了春天的深处,语及“复苏”,方释出春天真谛。自有人类以来人就自诩“万物之尊”而居其上,这是人的王道。“万物”中自有人的生灵,可是人的“复苏”其实并不仰赖春天,人的“发情”更不止乎春天,这与万物之大不同。然而人一直“霸占”春天的话语权,春天遂成为人的“道场”,每当人逢遭困惑、不幸的时候,下一个春天则会变得尤为重要。人在焦虑中企盼春天的脚步,年复于年的期盼,年复于年的春天,好在地老天荒,春天无限,生机无限,到头来人的企盼往往只剩下了季节的更迭。在四季的轮回中人只企盼春天,独钟春天,其滥觞于历代的文人骚客,春天是他们“发情”的猛季,他们便把春天说得天花乱坠,并以此传承。
人对于春天的一厢情愿致使春天无端地承载了人类过多的希望而衍生成贪欲,贪欲即重负,到头来春天所能完成的只是它的自然功能。盘古开天,春天只是讲述了一个生长的事实,它对于自然界万物的要义在于繁殖,“叫春”恰是对生命直白的呼唤与雀跃。繁殖是生命之初,生命不会永远穿行在“绿色长廊”里,之后它还要穿越冰封雪锁的冬季,在“白色世界”里生长历练。“过冬”“猫冬”“冬眠”,正是对生命“运动形态”的生动表述。古人所云“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典故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一直被后世所误读、误传,这个经典名句最早出自南朝梁萧统《纂要》中:“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而真正产生影响并传播开来是在《增广贤文》之后,该书为明清时儒家蒙本,专门启蒙儿童的读本。内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传到最后只剩下最前一句“一年之计在于春”成为人们的口头禅。显而易见,“一年之计在于春”中所强调的重点在于“计”,而非“春”,春只是一年的时序之“始”。
试问,有多少人一直认为该句中的“计”音是“计”,而不是“季”;又有多少人一直认为应该是“季”而不是“计”?我斗胆以为后者居多(包括从前的我),说者,听者,孰是孰非,无从考量。中国民间文化的传承许多是靠百姓的口耳相传,毋庸置疑,在众多靠耳朵听而不去写的人中,“听”与“写”会呈现完全不同的内容,一字之差,谬以千里,这在“口耳文化”里并不鲜见。亦见“博大”不一定“精深”,“悠久”不一定“灿烂”。即便是强调“始”也属人意的独论,春夏秋冬“四兄弟”中人显然乐意排出“老大”,且把春天视为当然的“老大”,这种“拟人法”用之不当,它们本不以“大小”而论,只论时序。
春、夏、秋、冬,本是循环往复不可分的四季,同浩茫无际的大宇宙一样,何来始,又岂有终?大即小,有即无。“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诗人雪莱的诗句,依此诗意“四季”的时序该是这样:“夏、秋、冬、春”,看上去亦无不可。一言以蔽之,“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唯有生生不息的交替才是绝对的永恒。
当人类无限榨取春天的绿汁时却从未内省自己要回报春天什么,春天“给予”的本性造就了人类贪欲的原罪。人一旦有了“原罪”就会变得无法无天,就会有了“这一春”还要望着“那一春”,每一春都要有所斩获,春天对于人而言几成“高危之季”。故而,在所有的生命里只有人的生命带有“反自然”的属性,也因此只有人的生命需要灵魂的拯救,需要赎罪,需要忏悔,需要浴火重生。印度的释迦牟尼、伯利恒的耶稣、中国的孔孟、麦加的穆罕默德、希腊的苏格拉底,这些非凡的圣人就是来拯救人类的。细读起来会发现一个神奇而有趣的现象,这些圣人的伟大生命其诞生与结束的时辰竟然大都与春天有关:释迦牟尼诞生在5月,孔子则卒于早春3月,穆罕默德出现在4月,耶稣“受难日”在4月初,“复活日”则是受难三天后……这些也许完全是巧合,更非天意,姑妄论之。不过反倒说明春天对于圣人也是一视同仁的,有生必有死,生死相连,如四季循环,春天的到来不是“天意”,是大自然的造化。
曾经有一部叫《立春》的电影,主人公是一个小学音乐女教师,她自小就认为有唱歌剧的天分,并想方设法一心要去首都北京唱歌剧。百般努力无果而终,最后她把希望寄托给春天,令人唏嘘的是女教师的“歌剧梦”最终破碎在她所企盼的春天里。这个伤感的故事诚实地道出春天并不能给天才带来任何“神力”的事实,可见圣人与天才同寻常百姓一样,面对的是同一个自然的春天。足见人们念兹在兹的“美妙春天”其大部分尽是人意的妄念。故事的主人公在剧中说:“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心里就蠢蠢欲动,总以为要发生一些什么。可春天过去了,却什么也没发生,我就期待着下一个春天的来临。”春天没有改变人的乖蹇的命运,这并非春天的错,你若谅解它,便耐心等待,春天无限。
春天是旷野大地的春天,是万物的春天,春天对于“人”而言其实本无特殊意义,比对“一粒沙尘”不二,只是这个季节叫“春天”,如此而已。可是人却将许多不光明的事也与春天挂上了钩,“春梦”“叫春”“买春”“卖春”“春宫”,不一而足,这是对春天的亵渎,意淫涂脏了绿色的春衣,才使得春天同样出现了坏事。生命本由春夏秋冬“四兄弟”共同承载,没人能在春天里完成所有的意愿。在北方,春天往往并不为人所待见,这个季节风多、风大、扬沙,令人沮丧;而在南方,由于人的不善待,春汛正在成为灾难。春天的失态尤为猛烈,春天的躁动愈加无羁;春天要挣脱人意的加持回归自然,春天与人正渐行渐远。芸芸众生里有多少善者因绝望而最终毁在了春天里,又有多少非善类在这个滥情的季节里诞生、出现?
生生不息的春夏秋冬,归去来兮的四季一年,苦辣酸甜的一世人生,波谲云诡的生死运程,人都要通盘承受。好在生命的欢乐并不总是在春天里才能吟唱,生活的希望也不一定总是在春天里绽放。那些依然对春天深寄希望的人,即便没有实现希望也无须孤影自怜,有道是春天依旧,日子依旧,人生依旧,希望依旧。生命的真谛公允地镶嵌在时间的缝隙里,在它必须穿行的春夏秋冬里。清纯剔透的它们本与权力和金钱没有一丝关联,只是人心贪欲的配置与疯狂的加推,搅乱了春天的脚步,甚至逼迫春天变了脸。即便如此,夏秋冬“三兄弟”也从不曾落下春天,永远手牵手,紧密向前,无出其右。无奈春风不语,倘若春天有话,它或许会这样向人发出质问:“人啊,多少贪欲假吾以行!”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