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静宏
(河南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在《秦腔》中,贾平凹以破碎性的叙事手法,讲述清风街人的吃喝拉撒、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借他者之口表达自己内心那深沉而又复杂的情感,对于家乡深沉的爱,以及在市场经济和现代城市文明的冲击下,家乡已非昨日之家乡的无奈和感伤。其中有着对乡村传统生存方式的改变和乡村伦理道德的裂变等农村现状的深沉思考和深刻剖析,从而使人可以从中窥视出当下中西部农村现状的一斑。
在《秦腔》中,作者为传统文化谱写了一曲挽歌,表达着自己沉重的哀思以及想要回归传统的迫切愿望。
当改革开放之风吹到清风街,这里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当传统的小农经济与市场经济相遇时,土地居然成为民众致富的障碍,传统生存方式在无情的冲击下发生着变化。
夏天义作为乡村传统小农经济的保护者,穷尽此生都是在和土地打交道。在他身上,寄托着作家对土地的执著和深情。土地不仅仅是夏天义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更是他感觉自我存在的精神寄托,是他生命价值的体现。书中有许多情节在传达着夏天义对土地的深厚感情。
年轻的时候,他带领数万人修梯田、挖灌溉水库、建果园,土地曾为他带来许多荣耀,是他生命价值的见证,也为他在村子里建立了“毛主席”的地位,是他的精神依托。他这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护土和淤地。他为阻止312国道占地,不惜赔上自己的仕途生涯;在看到好好的土地因无人耕种变成了荒地时,就像自己的孩子被抛弃一般,他心疼得要命。即便租种俊德土地的条件很苛刻,他还是坚持要种,只要不让它荒着,他的心里就踏实了。他坚决反对君亭占用耕地建设农贸市场,不惜与君亭翻脸。为了增加土地面积,坚持继续淤七里沟。最后夏天义被泥石流所掩埋。他一生挚爱土地,土地承载了他的荣耀、失败,最后也接纳了他的生命,这不能不说是乡村土地的一曲悲壮的挽歌。作者借夏天义这个人物形象,表达了他对自己故土的那份深沉的热爱和新时代人们土地观念逐渐淡漠的悲哀与无奈。
以夏天义为符号象征的小农经济与夏君亭为代表的市场经济的矛盾冲突是不可调和的。夏君亭想要建农贸市场,夏天义坚决阻止,因为建市场会占用耕地。对于夏天义坚持淤七里沟的问题上,君亭以没有效益为名反对。夏君亭要拿荒芜的七里沟换能给清风街人们带来直接经济效益的鱼塘时,因夏天义的阻挠而失败。最后农贸市场的成功建立与盈利,标志着市场经济的胜利;而夏天义最终被泥石流掩埋在七里沟,则预示着传统小农经济在市场经济的打击下,终将走向衰亡——作家对农民命运的杞人之忧。
在小说中,“夏家四兄弟的友好是出了名的,但凡谁有个好吃好喝,比如一碗红烧肉,一罐罐茶,春季里新摘了一捆香椿芽子,绝对忘不了另外三个。”这样深厚的情意,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日益面目全非。
小说中,有许多此类细节描述:夏天智说大哥托梦给他说房子漏雨了,他们就去坟上察看,原来是老鼠打了一个洞。因为君亭已经很久没去父亲的坟上看过了。而夏天义的五个儿子和儿媳更显现着亲情流失的悲哀,因为五个儿子和儿媳常常在如何赡养老人的问题上发生口角,以至于夏天义在村人面前英勇了一辈子,却在自己的家务事上抬不起头。二婶因患白内障眼睛看不见了,儿媳们都嫌她碍手碍脚。夏天义要淤七里沟,却遭遇儿子庆玉的阻拦,庆玉甚至于与父亲论起日后遗产的分配。夏天义遭遇的心寒,是小说中清风街所有为人父母者难以言说、不愿提及的痛。
与此同时,社会公共道德也在不断打折。当清风街有的人家生活揭不开锅之时,村里的干部却在迎接上级领导时拟出这样一个清单:“熊掌一只,盐二斤,醋一斤,面粉五十斤,菜油五斤,鸡十斤,大肉十斤,鸡蛋十斤,大豆五十斤,萝卜三十斤,鱼十斤,排骨十斤,木耳一斤,蕨菜三斤,豆腐十斤,味粉一斤,大小茴一斤,花椒一斤,白菜五十斤,米五十斤。”这些数字不禁令人乍舌,在一个清贫的村子里,竟然可以开出如此奢侈的食物清单。在县里领导来乡里检查,抽的是“红中华”。这是什么概念呢?书中的一句话让一切不言而喻:“这一根纸烟抵一袋麦子价哩”。村里的武林卖豆腐,每天起大早去捡粪,即便如此辛勤下,还是有两个月家里不见油香。如此天地之差,作为党员的村干部用筷子夹起的良心在物欲的掩盖下丧失其本真。而万宝酒楼中丁霸槽与夏雨暗中设小姐传播淫秽之风,作为村支书的君亭竟然也是这里的“客人”。如此环境,淳朴的民风又怎能有安身之地。
随着夏家老一辈人的逐渐离去,他们的信仰也被一起带进坟墓。夏天智去世后,身为孙子辈的翠翠竟然在丧事现场,与陈星在那里进行一场金钱与性的交易。如今的清风街已经污秽不堪,再不见往昔美好模样。对此作者发出无奈又痛惜的声音:“我的写作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该赞歌现实还是诅咒现实,是为棣花街的父老乡亲庆幸还是为他们悲哀。”
同时,在《秦腔》中,人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作家的痛心与无奈、缅怀与忘却、真爱与诅咒等矛盾痛苦的心情。虽然秦腔在没落,青壮年在逃离农村,传统精神家园被抛弃,但作家依然在一往情深地呼唤着传统精神的回归。
在老一辈中,夏天智是一名退休教师,十分热爱秦腔。在“文化大革命”中,夏天智被打倒,但当他听到有人在牛棚外唱秦腔时,就决定不死了。秦腔给了夏天智生的期望。自此,秦腔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不可或缺。听不同的秦腔曲目可以释放自身情绪,找到精神安慰。在去看望秦安时,秦安日趋病重,夏天智让他唱了秦腔,他还会唱,可见秦腔入骨之深。并让他多唱,以提精气神。夏天智认为只要有秦腔作伴,一切就有希望。他让夏风给他出一本有关秦腔脸谱的书,他死后要以这书为枕头,以马勺扣脸。死也要有秦腔作伴,这样才能安息。
在作品中还有一个传统文化的卫道士——白雪。为了唱秦腔,她拒绝了调入省城的机会。白雪只要有机会,即便是在红白喜事上演唱,她也要坚持。
夏风是白雪的丈夫,但实际上已成为城市文明的代表。虽然与传统文化的传承者白雪结婚,但他们之间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夏风不喜欢秦腔,更看不上秦腔,对于白雪的老师和同事,总是表现出厌恶。作为清风街的外来者,陈星只要一拨弄他的吉他,唱起流行歌曲,总能吸引一大批年轻男女的围绕。因此,虽然有白雪等人的努力,但秦腔还是无法挽回地没落了。
随着秦腔的没落,清风街村民没有了可以安慰心灵的信仰,他们开始逃离这片困扰他们心灵的土地,进城成了多数人唯一而坚定的选择。没有人喜欢贫穷,外出务工,就成了他们眼光波及到的最适合的选择。
俊德是最先走出农门进入城市的实践者。在农村食盐都吃不起,去城里成为拾荒者,半年之后,生活美满滋润,经济宽裕。俊德的女儿回乡之后更大肆吹嘘,在本村父老乡亲的面前充满鄙视,完全以自己为城里人自居,这种优越感满足了她膨胀的虚荣心。夏家的翠翠,则到省城去做一些说不出名堂的营生。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在城里做着被人厌弃的工作。他们付出艰辛的努力,却不被城市接纳。他们拒绝了自己在农村的精神归属,便注定只能不断痛苦地徘徊,不断孤独地寻找。
作者以作家的敏锐深刻察觉到传统精神的遗失,并在作品中多次表现出对传统精神的怀念及其挽留。
在小说中,夏天义是一个符号性很强的人物形象。他是清风街的前任村主任,他带领本村农民,响应时代的号召,追随党的步调,做了许多为村民谋福利的事情,他时时刻刻都不忘自己作为党员、村干部的责任与使命。他修梯田,挖灌溉水渠,建果园。这一生都在与土地打交道,土地就是他的生命。到最后,他竟然开始吃土,并吃得越来越香。这在常人看来,是不可置信的。但是作者如此安排,正是为了表达对于土地的热爱,对于传统的生存方式的留恋。夏天义带着哑巴和疯子引生在淤七里沟期间,因为深感青壮年外出太多,太多的土地被遗弃,他就召集自家孙辈青年人,想要培养他们对于土地的感情,以劳动来教化他们,终以失败告终。以土地为生命之根的依托已不复存在。往昔岁月已逝,传统精神遗失。
作者在夏天义身上寄予了太多期许。从名字上看,作者以“天义”为名,自是对于此人物可以行天地之义抱有期待,“义”在传统儒家文化中,不可或缺,孟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又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夏天义正是这样一位坚持着公正道理,行正直行为又讲情义的有义之士,从而这个人物形象寄予了作者对于传统儒家文化的遵从与追求。当以传统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传统精神逐渐走向夕阳晚辉时,作者也为夏天义这个人物的命运做出了最终解答,他最后与自己最挚爱的土地相拥而眠,表达了作者对于传统精神的回归仍旧抱着美好的期待。
在《秦腔》中,作者是为清风街乡亲立碑,也是想要为家乡找出一条出路。当农村这个故乡不能再承载起他们各自的梦想,当村民们开始遗弃像母亲一样包容他们的怀抱,当他们的耳朵充斥着消费的流行文化,当他们孤独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徘徊在边缘地带,故乡仍然在忠诚地等待着他们,被他们抛弃的精神归属依旧存在,只等他们转身回家。作者借秦腔这一传统文化为媒介,深切地传递着重建精神家园呼唤。
作家以其独特而敏锐的视角,以家乡为“水中花”窥探出农村现状。传统的文化在传承千年之后,在市场经济与城市文明的冲击下,立足之地越缩越小,但它依然努力地在历史的长河中挣扎,抗拒着衰落的命运。不可否认,秦地之人作为传承以秦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载体,就成了传统文化的救命稻草。传统之所以相承千年,必有其亘古不衰的魅力。在这片黄土地上,传统的小农经济生存方式承载了无数炎黄儿女的生命;传统的伦理道德教化了这里代代华夏子孙,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文化体系塑造了高大而令人尊敬的的秦人形象,形成了以人文主义为中心的文化体系;以秦腔为象征符号的传统文化记忆了代代人民的深厚历史;作者在《秦腔》中揭示了传统文化逐渐走向没落的命运的同时,也深刻剖析了传统的“土农民”失去了立身之本的历史原因与现实原因,并对于他们在抛弃农村精神家园之后徘徊在边缘地带的深切同情,也对于传统文化的回归寄予了深切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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