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苏诗注本系统与其中的几个问题

2014-02-12 11:06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4年1期
关键词:编年东坡苏轼

●赵 超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南京210044)

两大苏诗注本系统与其中的几个问题

●赵 超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南京210044)

苏诗;分类注;编年注

自宋至清,苏轼诗集有多种注本,这些注本大致可以分为分类注和编年注两大类。在历史的流变中,这两大苏诗注本系统既各自独立,同时又有交织和融合。有关后注对前注的继承和删削问题、各本注释特点的问题、各本优劣之争的问题等,是苏诗学史上值得特别关注的问题。

苏轼诗歌历来备受关注,在其生前对他诗歌的探讨和注释就已开始,陈师道、黄庭坚等人都被作为苏诗注家列入“百家注姓氏”中。苏诗最早注本是四注本,注者是程纠寅、宋援、李厚和赵次公,后加入林子仁一家成为五注本。五注本之后,又有赵夔、师尹、孙倬三家注加入,成为八注本。在八注之后,又新增二注:一为胡注,一为傅注。胡注或为《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或为胡铨,傅注指《东坡纪年录》的编者傅藻。胡注和傅注最不稳定,多有和他注重合者,“有可能是十注编者从八注中任意抽取几条注,妄归在胡、傅二人名下,从而将八注推广为十注”。[1]47因此,可以说八注、十注本是后来一切苏诗注本的母本。四注、五注、八注和十注今皆不传,唯残存《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四卷,据刘尚荣先生考证,此为五注与十注的拼合本。[1]40八注、十注之后,南宋又出现了两种形式截然不同的苏诗注本:一是《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以下简称“分类注”)。分类注传世的最早刻本,是南宋中叶黄善夫家塾本,题为《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纂集者署名王十朋。此书凡二十五卷,将苏诗按题材分为七十九类,和以前的各注本有所不同,我们将按类编排的苏诗注本称为分类注系统;二是施元之、顾禧、施宿的《注东坡先生诗》(以下简称“宋施注”)。施元之、顾禧是此本的最早注者,曾托陆游撰序,但没有刊刻。施元之之子施宿,对父作进行补充,并于嘉定六年(1213年)刊刻。和分类注不同,施注为编年注,凡四十二卷,前三十九卷为编年诗,第四十卷为翰林帖子词和遗诗,第四十一、四十二卷为《和陶诗》。清代注家一直认为施元之等人不仅为苏诗作注,而且还进行了编年,这实际上是误解。施注是对“八注”的补苴罅漏之作,只负责注释,不负责编年,是承袭“八注”或白文本的编年。据宋刊《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与《东坡七集》中《前集》相对照,可以发现他们的编排顺序完全一致,由此可知四注、五注、八注、十注皆为编年注本。[2]46

在清代初期以前,分类注大行其道。在黄善夫家塾分类注系统之后,宋末元初,又出现一部分类注,题为《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诗》,凡二十五卷,七十八类。除仍署“王十朋龟龄纂集”外,另增署“东莱吕公祖谦分类”和“庐陵须溪刘辰翁批点”。较之前本增加了部分注文和刘辰翁的批点,另外还调整了部分编次和类别。[3]66到了元、明时期又出现了一部题为《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的分类注,亦为分二十五卷,七十八类,但不收刘辰翁的批点,只署名“王十朋”纂集,乃是据南宋本挖改,此种刻本的典型代表是建安虞平斋务本书堂本。[1]55此本后被收入《四部丛刊》,长期被误认为宋本。到了明代,分类注本从内容到体例都发生了较大变化。万历年间,茅坤之子茅维将苏诗类别改为三十类,将原来的二十五卷改为三十二卷,增收《和陶诗》和见于《东坡续集》而前本未收的诗作,删削旧注,增补新注,另外还调整某些诗的编次,更改注家姓氏,失宋、元分类注之真。明崇祯年间,王永积又据茅维本翻刻,流传甚广。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朱从延据茅维本重刻,将三十类合并为二十九类,仍为三十二卷,后收入《四库全书》。

施宿刊刻《注东坡先生诗》不久,即离世,后又遭抄家,故此书流传甚少。南宋景定三年(1262)郑羽曾补刊过一次,但流传仍然不广。元明两代施注未见翻刻,藏书家亦极少著录。直到清朝康熙年间,宋荦从江南藏书家处购得宋刊施注原本三十卷残帙,请邵长蘅、李必恒补所缺之注,又收入苏轼佚诗四百余首,嘱冯景为之作注,同时对旧注多有删削,并羼入分类注,遭到了后人的激烈批评,但被收入《四库全书》,题为《施注苏诗》,流传较广。自从宋刊施注复显于世后,编年注逐渐取代分类注,成为时人学习、研究的主要注本。在施注之后,编年注的代表是查慎行的《苏诗补注》和冯应榴的《苏文忠公诗合注》。《苏诗补注》乃在施注编年的基础上大量调整篇目的次序,对前注之不足多有补充,成五十卷的规模。《苏文忠公诗合注》以查注编年为宗,整合前代各家注,并增入新注,成集大成之作。

在分类注和编年注两种注本系统内部和系统之间,存在不少问题需要厘清,以下就此做进一步的探讨。

1 关于后注对前注的删削问题

由于中国诗歌创作的含蓄性和隐喻性自律,使诗歌解释成为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单靠一人之力很难获得全面的理解,因此诗歌注释具有很强的世代累积性质。一个好的注本往往要经历数代人的集体努力方能成就,后注只有在前注的基础上不断开拓方能后出转精,但对前注是全盘接受还是批判继承,历来有两种不同的做法:一种是服膺前注全部接受,如清人对宋施注的接受就属此类,但更多的是有选择的接受,既然是有选择就存在删削的问题。在苏诗注历史流变的过程中,有过几次大规模后注对前注的删削活动,对此后人基本持否定态度,并大多以学术态度不够严谨责之,但事实上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后注对前注的删削,有些是因为注释观念的不同,有些是因为前注确实存在某些流弊,有些则是力求简明而删去关系不大者,不一而足。最早对前注进行删削的是宋刊分类注对八注、十注的删削,以宋刊《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残四卷和宋刊分类注比较可以看出,十注被大量删削。据何泽棠先生对比研究发现,十家注中以赵次公、赵夔、师尹的注文被删削最多,删削内容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分析用典之法,二是解释词义,三是阐释诗意,四是评论艺术特点。[6]注苏例言这方面的注释虽然在现存分类注中仍可见到,但数量已大大减少。分类注为何删削前注,王十朋序称乃“划繁剔冗”,但观其被删之文,不少并非繁冗,而是十分恰当、准确。分类注对旧注的删削很可能和宋人对《文选》五臣注的清算以及对《文选》李善注典范的确立有关。《文选》五臣注和李善注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注释模式:李善注重在对词语、典故、事实的客观征引,极少夹杂个人评论和分析;五臣注则重在句意篇旨的分析和艺术技巧的诠释,多在注释中发表自己的评论和见解。北宋以前,诗歌注释刚刚起步,关于诗注之体例和内容都尚未确立,因此在苏诗最早的十家注中,有以李善注为典范的,有以五臣为典范的,各类注释皆有。但唐宋文人大多认同李善注而排斥五臣注,在宋代以苏轼对五臣注的贬斥最具代表性,他说“五臣注《文选》,盖荒陋愚儒也”,[5]2095又说:“李善注《文选》,本末详备,极可喜。所谓五臣者,真俚儒之荒陋者也。而世以为胜善,亦谬矣。”[5]2093其他如洪迈《容斋随笔》、姚宽《西溪丛语》皆斥五臣注而尊李善注。从最早分类注的编者对十注的删削可以看出其有尊李善注的倾向,所删之注和五臣注之风格相近,而保留者大多为征引故实之注,这种删削应该主要是因为注释观念的不同引起的。后注对前注的第二次删削,是元刊类注对宋末元初刊本刘辰翁批点的删削。经过此次删削使得注释和评点重新分离,使诗注得到了纯化。第三次删削是明代茅维对宋元旧注的删削,此次删削力度很大,所删注文有十余万字。这次删削虽有很多操作失误之处,但将分类由原来的七十八类并为三十类,增收《和陶诗》和漏收诗,使所收诗作大大增加,较之前本更为合理和完备。第四次删削是邵长蘅等人对宋施注的删削,虽然邵长蘅等人对施注十分推崇,他说:“施氏父子数十年精力成是一编,征引必著书名,诠诂不涉支离,详瞻而疏通,他家要难度越,”[6]注苏例言但同时又说:“注家于诗中引用故事,每见辄注,有寻常习见语而再注、三注,或至十余注,施氏亦同此弊,数见不鲜,累纸几成骈拇,甚无谓也。”[6]注苏例言因此,邵长蘅等人对施注并未全采,删去了他们认为繁冗的注文。以上几次删削,都毫无例外地遭到了后人的批评。但透过这些删削我们可以看到,苏诗注逐步趋向李善注模式,在注文上逐步追求精简的发展趋势。

2 关于各本注释特点的问题

钱大昕在为冯应榴《合注》所作序中云:“窃谓王本(分类注)长于征引故实,施本长于臧否人伦,查本长于考证地理,先生则汇三家之长。”[7]2636钱氏从整体着眼指出各注特点,是很有见地的,但他并没有揭示其中的原因。各注不同注释重点的选择,一方面是扬长避短的无奈之举,另一方面也是各家注释观念的自觉体现,同时还与当时学术风气密切相关。前面已经说过,苏诗最早的八家、十家注总体上并没有明确的注释观念,因此各种类型的注释皆有,到分类注出现时,删去赵次公等人诗意解释和艺术分析的注释,表现出实证的注释倾向,因此钱氏称其“长于征引故实”。施元之、顾禧注最早是补八注之未足而成,其补注部分主要为典故、名物、词语等,同样是注重实证,绝少主观阐释,态度较八注、十注严谨,风格近于李善注。何泽棠先生认为,“两宋之交的诗歌注释本质上是一种诗学分析,诗歌注释发展到南宋中后期,注家自觉地对这种解释方式进行调整,这其中既有继承,又有创新:继承表现为南宋中后期诗注仍以征引典故作为解释的基础,创新表现为注家变换解释方式,将重心从诗学分析转换到历史分析之上,前者属于内证,后者属于外证。”[2]37这种见解是颇具眼光的。就苏诗注来说,八注、十注是两宋之交的代表,而南宋中期以后出现的分类注和施注则体现了当时的注释观念。对于施注之特点不可一概而论,因为施宿之补注和施元之、顾禧原注有很大差别。较之原注,施宿的注释观念更为明确,并表现出很大不同。施宿注重时事的考证,他在所编《东坡先生年谱》中单列“时事”栏,专门说明与苏轼相关的政治背景,同时在题下多引时事证诗,探求诗作本事,这种注释具有开创性质,深受清人好评,如张榕端在《施注苏诗》序中称赞说:“又如注题之下,务阐诗旨,引事征诗,因诗存人,使读者得以考见当日之情事,与少陵诗史,同条共贯,洵乎其有功玉局而度越梅溪也。”[6]序钱大昕所云“施本长于臧否人伦”,也主要就施宿注而言。清人对施注众口一词的赞扬是与当时的学术风气密切相关,清人注重考据、重实证,因此对施元之、顾禧较为严谨、求实的注释风格十分欣赏。同时,清人解诗重以史证诗、诗史互证,钱谦益所作《钱注杜诗》堪称这方面的杰出代表,赵翼曾明确指出“注苏诗,不难于征典故,而难于考时事”,[8]67施宿注刚好符合了他们这方面的要求。查慎行近乎地理考据的诗歌注释也正是当时重考据学风的体现。冯应榴以极其严谨的态度对分类注、施注和查注进行整合,标志着苏诗注实证风格的完全成熟,同时也预示着这种注释模式的终结。此后产生的王文诰注乃是对这种注释模式的反动,同时是对施宿引时事解诗模式的极力发扬。

3 关于对各本优劣之争问题

在苏轼研究史上,对于各注本之优劣有两次令人瞩目的争论:一次是分类注和宋施注的争论,一次是关于冯应榴《合注》和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的争论。前者发生在清代,此次争论是伴随着宋施注的重新发现而兴起,邵长蘅在《施注苏诗》卷首《注苏例言》中开列了分类注“分门别类失之陋”、“不著书名失之疏”、“增改旧文失之妄”等三条罪状,极力贬低分类注之价值,查慎行和冯应榴等人对分类注这些方面的失误也都有所指出。而王文诰、叶德辉和傅增湘等人能够发现分类注的优点,给出较为客观的评价。但从总体上讲,支持施注者要远远多于支持分类注者,自施注复归以后,分类注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和元明两代相比了。刘尚荣先生对此次争论总结说:“清代学者或扬王而抑施,或扬施而抑王,均出于门户之见。……今日学者若能将类注宋、元旧刻本与施、顾编年注本加以综合利用,互相取长补短,必须会推进《苏轼诗集》的新注及苏轼研究向纵深发展”,[1]68此为卓识之论。另一场争论是关于冯应榴《合注》和王文诰《集成》的优劣问题,这场争论至今还在进行。冯应榴之孙冯宝圻最先指责王文诰“阴据之而阳盭之”,还指责《集成》“笔舌冗漫”,“多半无谓”,[7]2632对王文诰及《集成》进行了全面否定。今人王友胜、顾易生等人支持冯宝圻之说,认为《合注》的成就要大于《集成》。但孔凡礼、刘尚荣等人则能看到《集成》胜于《合注》之处,并且他们认为以《集成》为底本整理出版《苏轼诗集》是合理的。《集成》较《合注》晚出二十余年,《集成》以《合注》为底本进行了不少删改增补的工作,成为较有特色的苏诗注本,并逐渐取代《合注》成为人们学习、研究的通用注本。双方对二者的争论焦点是:《集成》是否是不遵守学术规范而剽窃《合注》,《集成》是否取得了与其普及度相当的学术成就。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因此这一问题仍为文学史公案。

由上论可以看出,苏诗注释史内容丰富、线索错综复杂,厘清各注本之关系,全面清理古人的注释成果,这是苏诗学史的重要内容,有必要进行深入研究。

[1]刘尚荣.苏轼著作版本论丛[M].成都:巴蜀书社,1988.

[2]何泽棠.历代苏轼诗注研究[D].广州:中山大学,2006.

[3]王友胜.苏诗研究史稿[M].长沙:岳麓书社,2000.

[4]何泽棠.论《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的文献价值[J].图书馆论坛,2006(3):291-294.

[5](宋)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6](清)邵长蘅.施注苏诗[M].《四库全书》本.

[7](宋)苏轼.苏轼诗集合注[M].(清)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8](清)赵翼,.瓯北诗话[M].霍松林,胡主佑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G256

E

1005-8214(2014)01-0058-03

赵超(1979-),河南许昌人,文学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中文系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2012-07-31[责任编辑]李金瓯

本文系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清人对宋代诗集的整理、笺注与评点研究”(项目批准号:12YJC751108)阶段性成果,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科预研基金项目(项目批准号:SK20110108)的研究成果,南京信息工程大学2010年科研启动项目(项目编号:SK20100115)的研究成果。

猜你喜欢
编年东坡苏轼
贵州土司史籍编年系列总序
索尼微单TM相机编年册
从善如流
苏轼“吞并六菜”
苏轼吟诗赴宴
东坡诗元代接受论
宜兴:东坡书院忆东坡
东坡画扇
苏轼发奋识遍天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