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政府时期中日地方层面交涉模式——以“平潭惨案”为例

徐家贵



国民政府时期中日地方层面交涉模式——以“平潭惨案”为例

徐家贵

（南京大学 民国史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中日双方交涉具有层面性。“平潭惨案”发生后，国民政府采取地方层面交涉模式反复交涉于日本驻华领事；日本驻华领事则独当一面，在中日交涉中发挥着主力作用。地方层面交涉模式有利于防止事件升级，确保双方关系的稳定。然而，随着中日矛盾激化，这一模式难以适应日益紧张的中日关系，国民政府被迫转换外交策略，地方层面交涉处理危机的模式随之寿终正寝。

地方层面；“平潭惨案”；地方办事员；日驻华领事

近代以来，日本势力遍及福建，“福建是日本对中国东南沿海地区侵略的一个主要目标。日本侵略军自从强占台湾以后，一直视福建为其势力范围”[1]12。1928年2月28日“平潭惨案”发生后，各界激愤不已，反日情绪高潮迭现，为平息事端，中日双方展开了地方层面交涉。

一、地方层面交涉的主事人

地方层面交涉虽然无法左右中、日关系的大局，上层甚至未直接出面，但体现了中、日处理危机的基本模式。函来信往是地方层面交涉的主要方式，“平潭惨案”发生后，中、日以函件反复交涉，所涉及的主事人可以概括为“两方三层四对”。“两方”是指中日双方。中方包括地方办事员、福建省政府和国民政府外交部，日方包括日驻华领事，尤指驻福州领事、日本外务省。“三层”是指地方层面交涉所涉及的行政级别分为三个层次，即上层为国民政府外交部与日本外务省，中层为福建省政府，下层为地方办事员与日驻福州领事。“三层”关系中，上层督促、指导中下层；中层沟通上下层，对上层负责；下层服从上级，执行命令，并及时上报。“四对”关系是指：(1) 地方办事员与日驻华领事，尤指日驻福州领事。此为最重要的一对关系，信函往来也最为密切。(2) 地方办事员与福建省政府。“各省特派交涉员及各埠交涉员均兼受该省政府之监督”[2]18。“平潭惨案”案件办理过程中，许建廷任国民政府外交部特派福建交涉员，向省政府汇报交涉事宜，省政府则适时指导其工作。(3) 地方办事员与外交部。“外交部特派某省交涉员，承国民政府外交部长之命办理全省外交行政事务”[2]119。“平潭惨案”案件办理过程中，许建廷代表外交部直接与日本驻华领事交涉。(4) 国民政府外交部与日本外务省。此案的处理没有上升至国家层面，两者也未直接出面，但都时刻掌握案件的进展，并随时相机示意。

二、地方层面交涉的酝酿

虽然事端由日方挑起，但当地民众对日经济绝交、反日示威损害了日方利益。地方层面交涉解决“平潭惨案”，符合中、日双方共同需要。一方面，日方不希望此案激起惊涛骇浪，地方层面解决符合其利益需求。另一方面，国民政府也有其考量需要。因为，1928年前后是国民政府命运的转折点，为减少北伐阻力，国民政府奉行亲日政策，任命与日本素有渊源的黄郛为外交部部长，望日本对北伐“不特不加阻害，必更进而望其成功；不吝与之声援，更确信日本政府今后亦必不为损人不利己之举，而私衷庆慰者也”[3]153。国民政府以地方层面交涉解决惨案，虽为弱势外交下的无奈之举，但也是缓和内外紧张关系的有效方式。

(一) 应民情而动

当此之世，惨遭日祸，平潭群情悲愤，各界人士在县商会召开露天大会，举行罢业，发起示威。同时成立公民大会，交相勖勉，为死者申冤，叩电外交部，“恳请提出抗议，责令惩赔平潭二二八惨案”[4]32。由于民众反日情绪高涨，政府当局怕发生轨外行动，遂委任特派员切实调查案情，为交涉内外做准备。

(二) 中层沟通上下

民之悲恸所及，福建省政府也有所动，及时上传下达。地方办事员呈报案件进展：“此次日舰无故开枪射击，中弹毙命者已查有十二人，其尸体均在岸旁，业经拍有照片。受伤者二十七人，其相片正在拍印。所有情形，除已由县列册呈报外，乞察夺等情。”[5]43福建省政府据此察夺案情，即令办事员查复惨案，着手抗议事宜，“分令水上公安局、平潭县克速查复，转令下署，以凭交涉外，理合抄录抗议函稿，具文呈报”[6]34。同时，还综合各方消息，电呈外交部：“查平潭县会呈中，关于死伤人数，据队兵报告，有百余人之多。而据东庠岛地保郑朝安报告则云击毙五人，受伤二十余人。似此两歧，未知孰是……合并陈明。”[6]34随后，外交部委派许建廷参与惨案的处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中层职能。即使如此，福建省政府仍不失时机地发挥效力，沟通上下，形成一致对外之势。

(三) 上层发号施令

惨案之至，外交部权轻重，审机宜，以急电或密电方式饬令特派员火速查明案情。3月7日，外交部急电许建廷：“据平潭二二八惨案公民大会支电称，感锦江丸迷雾沉于平潭帔澳，越午，突到日舰三艘不问皂白，枪杀百余人，沿村劫掠等语。希即查明详确情形，妥为办理，并即电外交部。”[7]323月15日，又密电许建廷加紧办理，务必切实查勘，“此案死伤人数各方报告既不相同，至当时肇事原因竟属如何，亦尚未得确实报告。”[8]363月21日，许建廷致电外交部，“兹经查得，已死十二人，伤二十三人，尸体均在岸上拍照片。民情愤激，详情另呈。”[9]36外交部据此，即宥电许建廷，“除将尸体拍照为证外，对于日舰无端横加暴行之事，实在宜多所搜查，务求详确。庶交涉更有把握，所有办理情形仍望随时具报为要。”[10]37同时，饬令查清被救助日人之详情，“渔船救护日人，究竟被救者若干人，事后如何安置？”[11]38此后，外交部复就历次所呈报告，认为仍存不足，如“锦江丸既已全身沉没，何以日舰以次日午时尤能察看。此易启人驳诘者一……”[12]66屡电许建廷，亟宜详细查明案情，务期得其究竟。

三、地方层面交涉模式的运转

上层运筹帷幄，中层居间沟通，下层秉旨查办。历经调查，案件始末日渐明朗，中方对日方交涉逐次展开。

(一) 第一次抗议

3月17日，地方办事员向日本驻华领事岛田提出第一次抗议，望日领事转呈日本政府。锦江丸失事后，日兵不问是非，向该处渔民射击，复又派兵登岸搜查，实属不讲公理，“即希贵总领事查照，先行转报贵国政府”[13]。然而，日领事未予正式回应。

抗议函具报了案发时间、地点及经过。平潭县坑北区“黄岐山后，于本古历初七夜，有船一艘，约数千担触礁，该处距离水程二三十里”[13]。听闻有船触礁，平潭县即经会商，先派队兵由陆路前往察看，后又派署员由水路前往调查，“据队兵复称，遇难商船为日本轮锦江丸。该警到时，见该轮船已经沉没，只露后舱数尺。突有日本战船三艘开至，不分皂白，用机关枪向岸人众射击，死伤人数甚多”[13]。东庠岛地保佐证了队兵所述情形：“东庠岛地保郑朝安禀报，本阴历二月初七夜，时下雾有日本商轮驶至大富港南带柳都澳，冲礁沉没。至初八上午，日本兵轮三艘赶来大富港，救护东庠岛渔民。在渔船或在岸上，突被兵轮开枪击毙多命，受伤者更多，尸体现在江边未收。”[13]事发后，日兵肆无忌惮，竟登岸搜查，“著令地保带往挨户搜查，幸各乡民无捞拾一物，该兵始下轮开去”[13]。‍

(二) 第二次抗议

3月19日，地方办事员查明惨案伤亡情况，并对死者拍照以为证据。伤亡既明，许建廷电函请示外交部，拟二次抗议。外交部电复准许，许建廷即向日领事二次抗议，“提出第二次抗议，作为正式要求，其条件为：惩凶、赔偿、道歉，并担保以后不再发生此种事实”[14]。对于第二次抗议，日本驻福州领事函复：“先到之‘谷风’号追散海贼后，行近‘锦江丸’时，该船上已不得人影。船员之行方不明，想为海贼抢去，藏于陆上巢穴。因之，陆战队上葫芦岛搜查是实（但非搜查掠夺品为目的），但船员之一部于海贼袭来之先，已乘小船避难。”[15]37日领事反驳，日舰之所以开枪轰击是因为事发地有许多贼船正在掠夺物品，不易散去，遂开枪。

之后，日本驻福州西泽总领事奉外务大臣之令，又复电称：“以驱逐舰当时因救助锦江丸，见有贼船百余艘正在互相争夺掠夺品之时，不易散去，故不得已，于不加危害之程度向海面附近发射机关枪，绝对无向中国良善渔民及岸上民众为目标而射击之事，请转呈谅解等由。”[16]33‍

日方辩称因有海贼，故不得已向海面附近射机关枪，绝无向中国良民等射击之事，藉枪击海贼之名开脱罪责，极为荒谬，激起中方不满。

(三) 第三次抗议

细核案件之余，许建廷深觉与日领事函复各节适得其反，两次抗议都无功而还，遂复查案情。4月25日，奉令再次向日方提出正式抗议。

首先，许建廷向日领事陈述日舰枪击民众之经过情形，“遵查此案，系由日本商船锦江丸于二月二十七夜驶至平潭县属大富港南带柳澳，为雾所迷，触礁沉没。二十八日午时，即有日本兵舰到该处，见锦江丸船上并无一人，以为该船船员必为附近渔民所掳，开枪轰击，渔民惊慌向东庠岛方面逃避。当时，中弹毙命者已查有十二人，受伤者二十七人，尸体系在岸边。该日舰复于是日下午三时左右，派兵五六十名，持械登岸，按户搜查。”[17]

然后，许建廷向日领事陈述平潭渔民救护日船员之经过情形。日轮锦江丸失事时，“适有后田村船户李一搝者在渔船捕鱼，该舢板日人以手招往救援，李一搝往舢板，舢板上之人以手接住，即将该三艘舢板悉系船后。旋有一日人身穿汉服登附渔船，令勿远驶，以待日舰来援。俄闻枪声隐约，知援舰已至，即竖日旗并令该渔船驶近兵舰，将行李各件搬上，事毕酬以日票四十元计，日轮船员三十余人无一损伤者。”[18]

最后，许建廷向日领事呈奉证据，再提解决方案。许建廷据案情造具死伤者姓名、年龄、住址、职业及其中弹部位的略历册，呈奉日领事。同时，提出五项正当请求：“一、贵国政府将当时无故开枪轰击敝国人之凶手查明，尽数依法严惩；二、从丰恤偿死者之家属；三、赔偿受伤者之医药费及其一切损失；四、由贵总领事代表贵国政府向福建省政府道歉；五、保证以后不至再有类似此种之事实发生。”[16]34

国民政府迫于反日情形，几经致函抗议，惨案仍悬而未决，为敦睦邦交，遂主张从速结束。经交涉员与日领换文，国民政府要求民众遵从政府意见，停止反日。蒋介石甚至跑到日本，“‘甚感日本对国民革命之好意’。所以，这次平济（平潭惨案、济南惨案）惨案，国民党自然也只有把‘暂时忍受，静候解决’，来禁止民众反日运动。”[18]165地方办事员虽数次受命抗议，终因日领事搪塞延宕，矢口否认罪责而不了了之。但地方层面交涉模式仍有其效用，于外，避免过于触怒日本；于内，利于缓和民众反日情绪。“平潭惨案”前后，对于厦门日警自由逮捕韩人案‍①、东三省铁路案‍②等，国民政府也以地方层面交涉处理为主。

地方层面交涉模式是国民政府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无奈选择，其规模不能与国家层级相比，惨案的交涉始终控制在地方层面。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升格趋势。随着中日矛盾加剧，国民政府转变以日本为中心的外交政策，地方层面交涉解决争端的模式难以为继。于是，国民政府开始寻求国际支持，国家层面交涉解决中日争端的模式渐居主流。当西方大国绥靖日本侵略，国际干预无效后，国家层面的交涉进一步演变为战争。

注释：

①是指厦门日警越界捕韩籍黄埔同学李箕焕等，解往台湾。见于中共厦门市委党史研究室编撰的《厦门革命历史文献资料选编（补遗部分）》（第十集），1992年第167页。

②东三省铁路案最著名的是吉会铁路交涉案。见于中共中央宣传部编撰的《关于纪念五四运动的一组文献》，《中共党史资料》2009年第2期第16页。

[1] 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等．福建省志·军事志[M]．福州：福建史志，2002(4)．

[2]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国民政府外交部特派各省交涉员及各埠交涉员服务条例[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3] 秦孝仪．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战争时期（绪编）[G]．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81．

[4]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平潭二二八惨案公民大会来电[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5]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特派福建交涉员来电[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6]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谨呈国民政府外交部长黄郛函稿[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7]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致特派福建交涉员电（三月七日）[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8]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致特派福建交涉员（三月十五日）[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9]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特派福建交涉员来电（三月二十一日）[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1928(3)．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10]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致特派福州交涉员电[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11]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致特派福州交涉员电（三月二十六日）[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12]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批特派福建交涉员（四月十一日）[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13] 闽平潭惨案已提出交涉[N]．申报，1928-03-21．

[14] 闽平潭惨案将提二次抗议[N]．申报，1928-03-25．

[15]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在福州西泽总领事来电[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16]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闽海关监督兼外交部特派福建交涉员许建廷清摺[G]//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公报（第二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17] 闽平潭惨案之正式抗议[N]．申报，1928-04-29．

[18] 郑文贞，肖学信．厦门大学党史资料（第一辑）[G]．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牛建兵〕

Mode of China and Japan Negotiations at the Local Level in National Government Period——“Pingtan Massacre” as an Example

XU Jia-gui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3, China)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have different levels. After the “Pingtan massacre”,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negotiates with Japan Embassy Consular from the level of local mode, that is, the upper control the whole situation, the middle communicates and the lower acts accordingly. Three layers together repeatedly representations on Japan Embassy Consular, who places to work independently and play the main role in the china-Japan negotiations. Local level negotiation mode is helpful to prevent the escalation of incidents and ensure the stability of the relationship. However, with China-Japan conflicts intensified, this model is difficult to be made into use,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was forced to convert diplomatic strategy, and the local level negotiations to deal with the crisis mode came to demise.

the local level; “Pingtan massacre”; local clerks; Japan Embassy Consular

K264.1

A

1006−5261(2014)05−0083−04

2014-03-19

徐家贵（1986―），男，壮族，广西柳州人，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