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忆锋
【“勿忘国耻,圆梦中华”主题征文】
奉天潜伏四百天
FENGTIANQIANFUSIBAITIAN
李忆锋
老蔡带着情绪坐在由上海开往奉天的火车上。这是1930年的12月,东北正值数九隆冬。说心里话,他不太愿意来奉天。他善武术,又是神枪手,喜欢轰轰烈烈地干革命,做潜伏让他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可组织说:你是医学专业毕业,正合适在奉天开牙科诊所。
他说:如果我不学医,学别的专业呢?
组织说:你要是会做衣服,就让你开裁缝店作掩护。
组织最后加重语气:革命拼到最后,拼的是忠诚,不是能耐。
他就来了。来就来呗,组织还给安排了一个不大好听的名字做掩护身份,姓蔡,以至于后来被人叫过“蔡包子”。
在上海,他的外号是“陈一枪”。那时他姓陈,是“红队”(中央特科行动队)的红人,牛气。就在来奉天之前的一个月,他还参加了惩处叛徒的行动。这位叛徒姓于,原是党中央军委秘书。因为个人恩怨,对党产生仇恨,把中央军委开会的情报密报给国民党,导致参加会议的一位中央领导及数位同志被捕。组织要行动队对叛徒实施惩处,老蔡是行动主力。
得到于姓叛徒准确的行动线路后,他和战友埋伏在上海有名的霞飞路一座大院旁。晚11时,于和保镖走出大院,要去机场登机出国。做贼心虚,他也害怕共产党处理他,想逃亡国外。加上身边四个保镖,于一行共五个人。行动队分工:叛徒由老蔡处理,保镖归战友“负责”,绝不手软。一声令下,几声枪响,五个人同时倒地。这个事件在上海滩轰动一时,被称为“东方大案”。
老蔡喜欢这样真刀真枪地与敌人面对面战斗,可是组织派给他的新任务却是去东北,潜伏奉天,恢复秘密交通站。
前不久,上海中央特科在奉天日本租借地的一个秘密交通站因工作失误被迫撤离。交通站瘫痪,导致满洲情报组织和中央特科联系通道受阻,上级的指示收不到,奉天的情报送不出去。时值1930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的野心昭然若揭,党中央必须及时、全面掌握局势动态,以制定对敌斗争的方针策略。情报工作是重中之重,恢复奉天秘密交通站是当务之急。
其实老蔡也深知情报工作的重要,就以上海清除叛徒为例,如果没有搞情报的同志准确提供、及时传递情报,行动队哪能知道叛徒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出现?自己哪能得心应手地消灭叛徒?道理全明白,只是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驳壳枪。放下枪、拿起拔牙的钳子,白瞎了百发百中的枪法和从小练就的一身武功。但是命令必须服从,老蔡二话没说,起程奔赴奉天。
到了奉天,他的住处已安排妥当,是“亲戚”家的小饭店,他和妻子景媛住了进去。老蔡原想把奉天的家安排妥当再把妻子接来。可景媛是贤惠女子,说开门立户事情多,怕老蔡一个人忙不过来,非要一起来帮着归整。那时景媛已有病在身,她是拖着虚弱的病体来到奉天的。岳母随后也来了,说是闺女娇养惯了,而且体虚,一个人来东北蛮荒地她不放心。
江南人在北方生活很不习惯,别的不说,就说冬天的寒冷,就受不了。滴水成冰,哈气成霜。景媛在上海连雪都没见过几回,哪经历过这种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的阵势,一出门就被冻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没到半个月,就患上了重感冒。雪上加霜,原来的病更加严重了。
老蔡一边着手开办牙科诊所,一边细心照顾景媛,却阻挡不了妻子病情急速恶化。岳母说,奉天医疗技术不好,回上海治病吧。老蔡没应声。其实他何尝不想回上海给妻子治病,但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
妻子病危,已无回天之力。老蔡内心十分哀伤,忍不住想跟谁絮叨絮叨,可身边没有可以倾听自己倾诉的人,就是有人听,又敢跟谁说?
老蔡想到了组织,那就跟组织说说吧。顺便向组织请款给妻子治病,但又觉得说不出口。组织现在过得也不容易。自己在上海中央特科工作时,一次科长去天津接头,组织只给买了去程的火车票,余下的开销由他自行解决。
老蔡像孩子对母亲诉苦,絮絮叨叨地说:“媛病近来无减,我已不存希望之心。可以说如果不好的话,最多能延生一个月,那还得一笔棺材费。唉,如果有钱回上海医治,不致如此啊。”写到最后,又怕“母亲”为自己担心,又写上自己的态度:“我虽受经济压迫,但要奋起,要——奋斗!奋斗!奋斗!!!”后面用了几个感叹号,表明自己在困苦面前坚持战斗的决心。
得知老蔡的处境,组织立即告知老蔡:马上派交通员送钱过去。
老蔡有了盼头,信心满满地等。可是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送钱的交通员。老蔡很丧气:一向万能的组织,这次怎么啦?后来知道,因途中意外受阻,交通员耽搁了。
钱到了,可妻子已经走了。老蔡能等,妻子的病不等。
妻子走了,老蔡悲痛万分,但也只能跟组织诉苦:“媛走了。于二月十八日八时半气绝,从此永别矣!”
在上海,真枪真刀地和敌人作斗争的时候,老蔡从来都是坚不可摧,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软弱的一面。如今在奉天做潜伏,他已然变成“软弱”的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时。妻子的离去实在太让他悲伤。
老蔡把景媛的灵柩寄存在奉天同善堂经营的寄灵场所——珠林寺。在妻子的灵柩旁,他面无表情,反复嘟囔的只有一句话:瓷娃娃,太快了,太快了呀。媛皮肤白而细腻,家人叫她“瓷娃娃”。
工作还没做出名堂,先把老婆搭进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蔡想:如果不带景媛来奉天,她的病情就不会加重,江南温润的气候更适合养病;如果有钱医治,她还能多活一段时日……如果……可是,没有如果,妻子就这样离他而去,一个江南女子的生命留在了关外奉天。
而最对不起妻子的是,老蔡始终没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妻子。直到死,景媛都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是一个还算称职的牙科医生。
老蔡想:自己为信仰来奉天潜伏,景媛为他魂丧奉天,景媛也算是为这个信仰付出了。或许有很多人像媛一样,间接地为这个信仰付出了很多很多,甚至生命。他会永远记住景媛。
奉天潜伏一百天,他失去了妻子。
老蔡把深切的怀念埋在心里,为诊所挂牌开业的事忙碌起来。一个月前在市政公所注册的经营执照批下来了,在中街街里的首善医院边上,蔡记牙科开张营业(诊所的地点是组织选定的)。随后,老蔡以牙医的身份,去了奉天兵工厂。
那时的奉天兵工厂规模相当大,员工万余人,是当时全国最大的兵工厂。在这个重要部位,已有我党精干情报人员潜伏。老蔡先找到“表弟”。“表弟”关维刚以兵工厂少校厂员兼讲武堂教官的身份掩护情报工作。“表弟”把牙医“表哥”介绍给自己的诸位同事,诸位同事都是兵工厂里各部门管事的。从此后,老蔡时不时地带着热情、带着好手艺来看牙病,经常是看完病、开完药,呵呵笑着拒收费用:“嘿,不要钱,不要钱啦,这算什么。”
老蔡很快赢得了“表弟”同事的好感,出入兵工厂随便了许多,和“表弟”接头越来越方便了。与关维刚接上了关系,老蔡开始给中央特科报送情报。通过密写寄信、交通员传递、用商业明码电报暗语拍发等方法,把有关日本人欲发动侵华战争的阴谋等情报安全及时送达上海。他们还建了一个秘密电台,就等组织派人来负责电台。
这天,老蔡接到指令,去兵工厂关维刚那里取一把枪。
老蔡背着药箱找到“表弟”,“表弟”把他带到“机要重地”枪械室。二人进屋,关维刚关上门,从铁柜子的最底层拿出一把手枪递给老蔡。还没等老蔡把手枪接过来,一个身影从窗前闪过,接着是推门的声音——这个人要进到屋里来。
怎么办?
关维刚立刻把枪放回铁柜里,快步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老蔡怎么办?此时不采取掩护措施,老蔡这个外人进到“军事重地”,必然引起怀疑。既然老蔡是医生,那就以医生的身份看病吧。看啥病?牙医看牙呗,治牙,拔牙。
说干就干。
时间紧迫,没工夫打麻药。
那就硬拔。
那肯定很疼。
投身革命时,已经做好了付出生命的准备,死都不怕,还怕疼。拔,快点。
几秒钟内,老蔡和关维刚用眼神快速交流了上述信息。
老蔡狠狠心:拔!
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做事,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一点闪失就会掉脑袋,而且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还有战友的生命。
那个人进到房间的时候,老蔡的拔牙钳子已经伸到关维刚的口腔里。关维刚用眼睛余光扫一眼,看清进屋的是兵工厂机关枪部的日本技师,便用日语和他打招呼,介绍老蔡是自己的表哥,是牙医,来给自己治牙。
这个日本人小矮个儿,小短腿,细细的脖子撑着一颗骷髅一样的小脑袋,比瘦猴还难看。他眯缝着狡黠的小眼睛,从头到脚打量老蔡……
听见关维刚用日语对话,老蔡感觉到来者不善。当时的奉天,日本特务无处不在。兵工厂聘用的日本技术顾问中,有很多就是日本特务,危险就在每个人身边。为了不让眼前这个日本顾问(很有可能就是日本特务)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老蔡必须现场“治牙”。他用钳子逮着关维刚的一颗虎牙,使劲往下拔。
关维刚疼得直咧嘴。好牙硬拔,是真疼,他不是装模作样给鬼子看。看着关维刚痛苦的表情,老蔡也焦急:怎么拔牙比开枪还费劲?
鬼子看看关维刚,又看看老蔡,摇摇头:你的,医术的大大的不好。
老蔡心里说:去你娘的,你才医术不好呢,我可是正宗的医科毕业,不信你来试试。别说拔你的牙,就是扭断你的鸡脖子,都不费吹灰之力。
“咣当”一声,老蔡把拔下来牙放到白色搪瓷盘子上。而瘦猴日本人却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看样子是要“久住”下去了。牙拔下来了,老蔡没有再耽搁下去的理由,留给“表弟”一些药,背包离开。
没完成取枪任务,还拔掉“表弟”一颗好牙,老蔡心里十分憋闷。“表弟”看出老蔡的消沉,送他出兵工厂大门的时候,安慰他:得空你把这颗牙再给我镶上,不就完了嘛。老蔡苦笑。
过后有一次老蔡见着关维刚,对他说:那天拔牙很费劲,实在是你的牙长得太结实了。
关维刚笑着说:我是满族,满族是游牧民族,打小就啃骨头,牙口练出来了。要是吃软饭长大的人可能不这样。
潜伏奉天二百天,老蔡拔掉了亲密战友的一颗不应该拔掉的牙。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诊所,发现诊所的门房伙计在打扫新房间,说诊所的女护士马上就到。老蔡想:她是谁呢?啥儿样呢?
诊所不能就老蔡一人,除了那个老实巴交一天说不上一句话的门房伙计,组织又给派来一位新同志。
盛夏的一天,女护士来了。长相洋气,名字也洋气,叫安妮。安妮从南方来,但口音里不时会冒出地道的东北腔。安妮待人热情,做事麻利,很受患者喜欢。虽然不是老蔡手术台上十分得力的医术助手,但她是和老蔡并肩战斗的最亲密战友——安妮负责交通站的秘密电台。
安妮来诊所不到一个月,老蔡病倒了。他去珠林寺祭奠妻子,被一阵突然骤降的瓢泼大雨激着了,回诊所后就一病不起。妻子离去带给他的巨大悲痛压抑在内心太久,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了。昏迷中,他有些恐惧:难道自己要追随妻子而去?那可太糟糕了,还没为党做更多的工作,就这样撒手而去,那这次潜伏可真够失败的。
李忆锋,辽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剧目创作室编剧。出版长篇小说《凡人老付的幸福生活》、中篇童话《北极狐快跑》等;多篇文学作品发表于多种期刊。短篇小说《阳台上》被《作家文摘》转载,微童话、儿歌多次获多种大赛奖。多部戏剧作品上演并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大奖。
昏睡中,他回想自己的经历:学生时代追寻真理,加入共产党,为崇高的信仰而战。从上海医学院毕业后,被党调到中央特科工作,负担内部人员的急救和掩护任务。后来到红队,负责保护中央领导和惩治叛徒,战功赫赫。可是,到了潜伏奉天,没做出成绩不说,还“英年早逝”?
昏睡中,老蔡听到门房伙计告诉他:兵工厂捎话来,有人牙疼得厉害,想拔牙。
要“拔牙”,一定有急事,必须马上去。老蔡一起身,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老蔡这个急呀。
安妮说:我去。
老蔡说:行吗?老蔡想起组织的工作安排:不到万不得已,不让安妮出外勤。
安妮说:事情紧急,我去。
老蔡只好同意。
安妮记下接头暗号、地点、时间,改了装扮就去了。很快,安妮回到诊所。大概是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她异乎寻常地兴奋,嘴角、眉梢间,全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她欢快地告诉老蔡,任务顺利完成。老蔡有点疑惑,完成简单的接头任务值得这么兴奋?估计是情报新手。
躺了小半个月,老蔡总算好利索了。
潜伏奉天三百天,老蔡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够窝火的。
这天到了接头时间,老蔡背起药箱去兵工厂。见了“表弟”,问牙好些没。关维刚说:好了,不疼了,就是说话有点漏风。
老蔡拿到情报要往回走,关维刚把一个小布包递给老蔡。老蔡疑惑地看着关维刚:啥呀?
关维刚打开包裹,拿出一件小巧的兔毛小坎肩:这是我娘亲手做的。
老蔡看了一眼,摇头:太小,我穿不了。老蔡是山东人,一米八多的大块头。
关维刚说:不给你穿,给她。
老蔡问:谁?
关维刚说:你的护士。
老蔡弄不明白,关维刚为啥给自己诊所的护士一件毛坎肩,他俩除了仅有的一次接头见面,也没别的联系呀。急着离开,他没细问。
老蔡从关维刚那里带回一份情报:为配合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一个叫直木的日本人在东北紧锣密鼓地暗中组建秘密武装组织。这个直木是个恶贯满盈的大特务,很早来到奉天,干了很多灭绝人性的恶事。这份情报有直木秘密组织的政治背景、人员构成以及策应日军军事行动的实施计划,还有关维刚等四名打入该组织的东北军军官的情况。关维刚他们就在直木身边,并且已经取得直木的信任,能随时掌握秘密侵华武装组织动态,并准备根据上级指示,随时实施除恶和夺取兵权、发动兵变等行动。
这份情报极其重要,老蔡把它放在卫生箱底层,急急地走在回城里的路上,心里盘算着回到诊所后,立刻交安妮通过秘密电台发给上海中央特科。进中街,过十字路口,再走几步就到诊所了。突然跑过来两个宪兵,抽风似的要对从街面上经过的人进行搜查。刚刚有人从鼓楼的楼顶撒下一沓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宪兵要收缴共产党传单。老蔡放慢脚步,躲在人群后,把箱底的情报拿出来,藏进那件兔毛坎肩的夹层里。
看得出宪兵搜查得很仔细,老蔡身上的这份情报凶多吉少。如果这份情报被搜出,潜伏在直木秘密武装组织里的关维刚等人会暴露身份,整个奉天的地下工作会遭到极大破坏,那将是重大损失。
老蔡想,就是自己牺牲了,也不能把这份情报泄露出去。他右手握紧箱子里的一把手术刀,准备实在躲不开就动手突围。凭自己从小练就的武功,对付这两个宪兵没问题。脱身后,择机把情报销毁。老蔡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几步远的诊所门口传过来,带着一股“苞米碴子味”(奉天口音):哎呀妈呀,我说你可真能磨叽,咋才回来呀,人家等着拔牙,急得直转圈,你倒是快点走啊。
安妮一身北方妇人打扮,偏襟布衫宽腿裤,脑后挽着疙瘩髻。她快步穿过人群,走到老蔡身边,伸手去摘老蔡肩头的箱子。老蔡推开安妮摘箱子的手,顺势把毛坎肩塞进安妮怀里,然后拎着药箱走到宪兵跟前,动手打开箱子盖儿,恭恭敬敬地请宪兵检查。
安妮揣起毛坎肩走回诊所,还不忘回头叮嘱老蔡:你麻溜的,病人等着呢。那不耐烦的口气,就像主妇在抱怨慢性子的丈夫。
宪兵把箱子从里到外翻了个底儿朝天,连装药棉的小盒子都打开看看,又搜了老蔡的上下衣兜。没搜出什么,挥手让老蔡走。老蔡安全回到诊所。
安妮机智处理危机,使老蔡和情报化险为夷。老蔡对她刮目相看:安妮是成熟的情报工作者。
此后一段时间,老蔡眼前总是浮现出安妮那天抢救情报时的表情,抱怨的语气、不耐烦的眼神,像相处多年的夫妻……恍惚间,老蔡有了别样的感觉。
世界观相同,革命目标一致,年龄相当,同在一个机关,走到一起是很自然的。老蔡动了心思,想向组织汇报一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潜伏事大,个人事小,等等再说。
过了几天,老蔡又改变了主意:要不先跟安妮说一说,看看她有什么想法。可还没开口,老蔡忽然发现安妮不对头。这些日子诊所没患者看病时,安妮总是拿着那件关维刚捎来的兔毛坎肩愣神儿,老蔡不禁回忆起安妮第一次看见毛坎肩时的情形。那时安妮非常兴奋,把带毛的那面贴在脸上摩挲,又哭又笑,激动得不行。后来安妮不顾纪律,要老蔡去接头时给关维刚带了一条围脖,是她亲手编织的。
看得出,安妮不是那种擅长描龙画凤会做女红的文静姑娘,她拿毛衣针的姿势不像拿针,倒像拿枪,编织起来挺费劲,一行紧,一行松,织出来的围脖抽抽巴巴。但看得出,她很用心。一边织一边哼着曲,很沉醉,好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针一线里面。
老蔡心里犯嘀咕:安妮和这件毛坎肩和送毛坎肩的关维刚是什么关系?或许,她和他之间有什么吧?不然,安妮不能对一件不起眼的兔毛坎肩情有独钟,更不能费劲巴力地给他编织毛围脖。真是那样,自己就急流勇退吧。想到这,老蔡就把最想说的话藏起来了。
1931年的9月来到东北,这是个黑色血腥的9月,中华民族的历史因为这一年的9月变得不堪回首。
9月初,奉天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闷,人们都能感觉到日本人在蠢蠢欲动。中央特科满洲情报人员紧张工作,对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持续的侦察。
9月18日前两周,关维刚接到中央特科指示,让他和几名东北军军官以个人名义上书当时的辽宁省主席臧式毅,告诉他日本人要动手了,让东北当局掌握日本侵略阴谋,予以防范。
18日晚间,九一八事件爆发,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领东北。秘密交通站的工作更加繁重,频繁给满洲省委和党中央报送各类情报:
9月18日下午,秘密电台上报情报:日帝国主义拟很快直接武装占据整个满洲,解除军队与警察武装,直接统治满洲。开了秘密会议,亲日军阀亦有代表在内。16日,北大营内有军官失踪(被日军偷营杀害),皇姑屯警察所被缴械,市面谣言四起……
18日晚上七八时许,(国民党)密电部队以及警察派出所准备退却,并且说日军来侵时绝不要抵抗,要什么给什么,即便被打死也不要还击……
晚十点,日军进攻北大营。东北军小股部队抵抗一阵后,向东山嘴子撤退。19日早3时,奉天警察部队(黄显声率领)抵抗日军进攻。6时,警察部队撤出奉天。
19日早,讲武堂撤出东大营,向辉山方向转移。
19日九时,奉天东北军总部、兵工厂、弹药库等被日军占领。
老蔡带回的情报,交由安妮发送。安妮一边发报,一边气愤填膺,咬牙切齿,恨不得放下电台拿起枪杆,上街去打日本鬼子。可是,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必须坚守情报岗位。
国难当头,危机四伏。在枪炮声中,老蔡和战友们仍毫不畏惧地战斗在奉天情报工作第一线,为党中央把握局势、制定策略及时提供情报信息。
9月19日,中共满洲省委发表《满洲省委为日本帝国主义武装占领满洲宣言》,中共中央发表《中国共产党为日本帝国主义强暴占领东三省宣言》,号召人民武装起来,打到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民从此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武装斗争。
12月的东北,凄风冷雪,万木凋零。这是老蔡潜伏奉天的第二个冬天。
被日军占领的奉天血雨腥风。军警宪特遍布市内,全城恐怖。日本鬼子大肆逮捕疯狂杀害抗日人士,中共满洲省委机关生存异常残酷。为人员安全和全盘策略考虑,中央决定,满洲省委机关迁至哈尔滨领导东北人民抗日战争。老蔡的牙科诊所交通站也停止活动,人员待命准备撤离。
潜伏奉天四百天,老蔡失去了交通站。
组织很快发出指令:老蔡南下回上海,助手安妮北上去哈尔滨。老蔡按照组织指定的时间,买好了当晚去上海的火车票,并作了化装——他要潜回上海。
整理好行李,离上火车还有几个小时,老蔡嘱咐门房伙计做好诊所的善后处理,接着去和安妮告别。老蔡和安妮回顾了在一个机关内共同战斗的感受,唠到最后,老蔡忍不住说了一句:他是你的意中人?
谁呀?安妮迷惑地问。
给你兔毛皮坎肩的,关维刚。
安妮笑了:他是我的亲人。
亲人?老蔡一惊。
他是我哥。
你哥?我“表弟”关维刚是你哥?
安妮点头,给老蔡讲了她和关维刚的关系。
关维刚是我三哥。但不是亲哥。
老蔡更糊涂了。
我是关家抱养的孩子。当年我家在奉天很有实力,祖上是正黄旗,住小西门边上大宅子。日本人为建南满铁路,要强占我家的大院子。我爷不答应,和他们理论,被骑着大洋马的日本指挥官拿马鞭子抽了,尊严顿失。爷爷学过法律,总想讲法讲理,就去告官打官司,请法庭裁决。法庭被日本人收买,判爷爷输了官司。爷爷一股急火,当夜病死。
我爹气红了眼,举着马刀,冲进日本人修铁路的指挥所,砍倒站岗的日本兵,砍死了一个指挥官,自己被乱枪打死。日本人不甘心,一队士兵持枪冲进我家,杀死几十口手无寸铁的老老少少。他们要斩草除根。
我妈在后趟房坐月子,听见前院的枪声,知道事情不好,抱着我跳出后窗户,顺着后角门跑出大宅院,跑进小巷子,躲到裁缝铺里。裁缝给我妈换下貂皮大衣棉旗袍,摘下金银首饰,穿上土布麻衣靰鞡鞋,戴上狗皮帽子,扮成农家人的样子,让小工推着独轮车护着出城。跑出奉天城,跑到城北昭陵边上的小村子,找个熟人,把我托付给关家……就这样,我来到了关家。关家有三个男孩子,维刚是老三,我叫他三哥。他是我哥,但不是亲哥。
是这样啊。老蔡点头,心想,怪不得安妮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地冒出地道的奉天口音。
但他们对我可好了。娘比我亲妈亲,三个哥哥比亲哥亲。对了,那时我不叫安妮,叫灵芝。
灵芝半岁时,为避邻人眼目,关家把家搬到奉天小北门。灵芝十几岁时,被远房舅舅找到,舅舅私下里说了灵芝的身世。得知自己一个家族的人死在日本人的枪下,灵芝悲愤异常,恨不得把奉天城里的日本人都杀光。她背着娘,和江湖上的人混在一起,舞枪弄棒,还学着打枪。
邻居们跟娘“告状”:你家闺女在外面跟很多人来往,三教九流,甚至有日本人,在北市场的杂八地逛游,你得管管。娘为这事,把在兵工厂上班的三哥叫回家好几次,让三哥规劝灵芝。每次三哥和灵芝说,灵芝总是嘻嘻一笑:三哥别担心,阴天下雨我猜不准,好事坏事我能分清。
后来我去了南方,找到共产党组织,接受共产党的教育。组织教导说,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单打独斗是不行的,搞暗杀,杀死几个日本人,只是报了家仇,我们还有国恨。要组织起来,让更多的人起来抗日。
明白了道理,树立了信仰,她入了党,参加了上海中央训练班。这次奉天恢复秘密交通站,组织认为她熟悉当地情况,便于交通站工作,派她回到奉天潜伏。
因为工作要求,回奉天后,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也没敢回小河沿边上的大宅院和小北门的关家老房子看一眼,尽管她十分想念这两个地方。
原来是这样。老蔡长出一口气。
不过我没想到,我三哥居然是我们的人。这真是太好了。灵芝陶醉地笑着说。
不,应该是你三哥没想到,你是我们的人。老蔡纠正她,因为关维刚可是早于灵芝五六年就入了党,早于她四五年做了我党情报人员。
那个兔毛坎肩是我娘给我做的。我上中学时,正赶上冬天。娘怕我着凉,亲手缝制了一件兔毛坎肩。娘在我离开奉天后,去哈尔滨投奔大哥了。临走前,她把兔毛坎肩留给三哥,说要是能看见我,就把这个兔毛坎肩交给我,留个念想儿。看见这个坎肩,我就能想起养育我二十年的不是亲娘却胜似亲娘的娘,我能不把它放在心上吗?
老蔡终于明白这件兔毛坎肩和安妮、和关维刚的关系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连我三哥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吧。
快说。老蔡热切地等着灵芝说,或许这个秘密和自己有关。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关家的亲生闺女。
哦,是这个秘密。老蔡很失落。
你知道啊?老蔡随着话头问。
我那个远房舅舅告诉我的嘛。但我怕娘和哥哥为我担心,就装着不知道。就把娘当成亲妈,让娘舒心,把三个哥哥当成亲哥,让他们放心。
老蔡点头:你是个好孩子。
知道了我的身世以后,我对娘和三个哥哥更加敬重,尤其对我三哥,就更好。
你是不是特别想再看见你三哥?
是呀。可想了。
可是老蔡病好后,每次接头都是自己去和关维刚接头,安妮再也没有利用执行任务去见三哥的机会了。
她知道三哥就在那个东大营附近的奉天兵工厂,但她不敢朝那个方向去,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只是在心里思念,并且劝慰自己:知道三哥在那里,并且和自己做着一样的事,这就足够了。
话都唠开了,知道了安妮和关维刚的关系,老蔡不必为“避嫌”而掩藏自己的情感了,可以开口说些什么了。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马上就要动身去火车站了。
如果不是执行潜伏任务,如果可以畅所欲言,如果不是刚相知就分手,或许可以得到她的感情。烽火连天,国破人散,再见面应是遥遥无期,也许就遗憾一生了。
老蔡坐上从奉天开往上海的火车,一路上回顾自己潜伏奉天的四百个日夜,觉得遗憾多多。
回到上海,中央特科领导接见了老蔡,对他潜伏奉天完成任务给予很高评价。得到组织充分肯定,老蔡着实幸福了好几天。呵呵,我是一把刺向敌人心脏的尖刀,不是软弱无能的“菜包子”。
没等休整一下,老蔡就去了鄂豫皖苏区,那是需要他的另一个战场。
此时,他既不叫“老蔡”,也不叫“陈一枪”,他叫何序民。
这天队伍在山洼里休整,老何摆弄着驳壳枪。很奇怪,现在他拿起枪的时候,总能想起那拔牙的钳子,想起潜伏在奉天的日子,想起那个静卧在珠林寺的爱妻的灵柩,当然也会想起给他递拔牙钳子的女护士……
当然,有些事老蔡后来才知道:诊所里那个少言寡语的门房伙计,是满洲省委为保护“中央特科情报人员”,给他安排的贴身警卫人员……
他和老蔡一样,也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