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宁
鸽子的群体性声讨
GEZIDEQUNLIXINGSHENGTAO
■刘 宁
事情是这样的。
黑毛住在六楼。这栋楼只有六层,或者说,住在顶楼的黑毛是个养了一大群鸽子的男人。
我相信古人说的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交。就像茶水和白开水,都是水,有点颜色了,也就多了点味道。比如黑毛,他爱养鸽子,我觉得就很美好。黑毛不是他的本名,他周围的人,只是叫他黑毛。唐老师住在黑毛家对门,如果是下午下班时在楼道里遇见黑毛,他就会习惯性地问上一句,黑毛,天快黑了,你的鸽子都飞回来了吧?
我一直都想知道,一个不被别人称呼本名,而是以外号冠之的人,经年累月,年复一年,他的心理状态会是怎样的。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黑毛虽然被叫作黑毛,头上却没有一根黑毛。他曾经为此苦恼过,为此喝过一种补肾的中药,练过一种调理任督二脉的气功,还在电视上订购过一种生发产品。一切努力之后,仍旧一根黑毛也没长出来。黑毛也就彻底放弃了补救自己头发的行动,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
人一旦心境放开,气质就显出潇洒了。每个清晨,黑毛都会站在楼顶上或是他自家的阳台上,迎着万道霞光,放飞他的白兰鸽。各个鸽笼的小门被他逐一打开后,他的鸽子们就叽叽咕咕地欢叫起来,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出笼子,又并排站在阳台边沿上,继续叽叽咕咕地说话,可能是在交流昨天晚上各自做的梦,然后又用喙互相梳理着羽毛。黑毛居中而立,端详着它们,用目光抚摸着它们,像个将军,更像个父亲。接着,他大手一挥,鸽群振羽高飞,飒飒有声。它们一齐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翩然而去。在空中,有时它们排成一个巨大的扇面形,或徐徐展开,或徐徐合拢;有时又像烟花一样腾空而去,四散漫天。
“啊,那是一群白兰鸽,自由自在地飞翔,在白云下面,自由飞翔……”
黑毛不善言辞,更不通音律,他应该是个比较呆板木讷的男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这首名叫《白兰鸽》的歌。自从他偶然在电视里正在直播的一场文艺晚会上,听过这首歌,他就牢牢记住了,并在心底里固执地坚信,这首歌一定是专为像他这样喜好养鸽子的人唱的。
那个时刻,黑毛是个幸福的人。他会望着渐渐融入天际的鸽子,点上一支烟,怅然发会儿呆。黑毛站在他家阳台或是楼顶上抽烟发呆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我猜,黑毛那时可能会想到许多以往的美好的事情。
例如想到他以前的老婆。那个女人推着自行车下班回来了,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里,兜着一棵新鲜茁壮的胡芹。他站在阳台上看见了,会咧嘴一笑。他知道厨房里老婆早晨上班前就煮好了盐水花生米,过一会儿,饭桌上就会端上来一盘“胡芹豆豆”,那是他在家里最喜好的一道下酒凉菜。
他可能还会想到他以前的儿子,想到儿子十八岁(实际上是十七岁)参军入伍奔赴火车站集合的那个上午。那是12月中旬的一天,那天阳光灿烂,天高云淡。儿子一身戎装,走在前面。他满腔希望,跟在后面。在楼下,他忽然喊住儿子,让他等一小会儿。他反身奔上楼去,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儿子不知道他到底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很有些不耐烦地埋怨起来。他返回去是要取一条香烟,一条比较名贵的香烟,是预备送给那位带兵的连长的。他事先早就买好了,但怕儿子偷偷拆开抽了,就把它裹在报纸里,藏在鸽笼里。儿子对鸽子没兴趣,更不会主动帮他清理鸽笼的卫生。因此,把香烟藏在鸽笼里是最明智最保险的。阳台下面传来儿子的呼唤声,拜托,老爸!你能不能快点啊?你不知道新兵第一次集合点名是不许迟到的吗?他从阳台上探出头望了一眼儿子,儿子一脸的严肃紧张。他向儿子抱歉地挥了挥手,应声道,来了来了!心底同时溅起一道温暖的浪花。
杨主任住在黑毛家楼下,换句话说,杨主任和黑毛是只隔着一层楼板的亲密邻居。但是,这么近的生活距离,并不能压缩杨主任对黑毛心理上本能的排斥和疏离。就像一个洁身自好且谨小慎微的人,一般是从不会主动亲近一只流浪猫或丧家狗一样,杨主任也从不会主动和黑毛打招呼或正眼搭理他一下。
例如,杨主任正好要下楼,黑毛正好要上楼,他们在四楼的楼梯转弯处不期而遇。黑毛就会主动地打声招呼,杨主任,今天不忙啊?或者是,杨主任,吃了吗?同时堆上一个尽量灿烂的笑脸。而杨主任呢?既不说“忙”也不说“不忙”,既不说“吃了”也不说“还没吃呢”,就是一个——嗯,并且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径直下楼去了。
人都是有感觉的,尽管黑毛属于人群中比较愚钝的。几个回合下来,黑毛也反思出来,杨主任对待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冷漠,而是视若无物的一种淡漠。
一天中的某个时刻,例如夕阳西下的黄昏,再例如寂寞无聊的中午,黑毛忽然想到杨主任这个人,想到这个住在他脚底下的邻居,想到这个主任、这个邻居对自己淡漠和轻蔑的表情,一种屈辱和悲凉就会浮过他心头,不免产生出一阵伤感。但是过上一会儿,黑毛又会自顾自地笑起来。他想到杨主任的那颗大脑袋。那颗锃光瓦亮的大脑袋和自己的秃头何其相似啊!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是心里头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感觉,脸面上自然不会多么轻松和谐,何况是杨主任,那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这就好像文豪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小说《阿Q正传》里写的:阿Q要革命,那个叫假洋鬼子的就很生气,他对人家阿Q说了句名言,你也配革命?杨主任其实心里在说,你也配秃头?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淡漠外表之下的杨主任对黑毛还是表现出了好奇和关注。
这一天,吃过晚饭之后,他敲开唐老师的家门。寒暄一番后,切入正题。他说,唐老师,住你对门那个养了很多鸽子的人,好像人有点怪怪的啊?
还行吧。唐老师说,就是爱养鸽子,这几年养的还算少的,那几年可真多,少说也有三百多只。
他就是干这个的吧?
那倒不是。这就是他的爱好。他是开车的,市运输公司的,单位倒闭改制了,开过出租车,跑过货运,现在给一个南蛮子老板打工,接货送货。
哈哈,其实也没什么的,我就是嫌他养的那些鸽子有些麻烦,叽叽咕咕地叫唤不说,还老往下掉那些脏羽毛。更他妈要命的是,鸽子是张口活物,天天要吃要拉。拉它就拉吧,可经常把屎粪拉在我家阳台那几块玻璃上。嗨,你说这闹心不?
唐老师只能跟着他的话嘿嘿地干笑几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杨主任又说,这其实也都怪我,当时租这个房子住的时候,愣是没有注意到这个事情!光是看对了这里离你们学校只有一步地,我儿子上学来回方便,能节省时间。嗨,谁知头顶上还有这么个活宝!
唐老师赶紧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影响孩子的学习啊?
杨主任说,那倒还不至于。他倒是挺喜欢鸽子的,没事就趴在阳台上看鸽子。
这个杨主任,除了一颗大秃头之外,其他的,看起来都挺完美。有学历,有文化,有家庭,有职位。他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的一家文化事业单位工作,还是个主管后勤事务的科级主任。看起来,家庭责任感也很强,为了儿子的学业,又择校又租房子的。顺便交代一句,唐老师供职的这所学校,在我们市里很有名气,是所升学率很高的重点高中。
相比之下,黑毛简直可以说快没法活了。首先是老婆的突然病故。他老婆活着时,属于那种平时沉默寡言的女人,比他小个六七岁,在一家加油站负责开票和收费。人长得精巧细瘦,皮肤白净。和黑毛相反,她有一头茂盛的黑发,而且烫满了细碎的花卷,乍一看,很有点18世纪欧洲油画中宫廷妇女们的味道。如果是认识她的邻居在马路上遇见了她,和她主动打招呼、说话的话,她会一边回应着,一边用她那双杏仁眼快速地扫描一下对方的脸部,然后就把目光迅速地侧撇到对方的左耳垂或右耳垂那个方位,不再正眼注视对方了。她一贯的刻板木讷,她一贯的不苟言笑,就像一截儿不朽的木头,不要说别人,就是黑毛本人,你就是给他插上十二对想象的翅膀他也想不到,她会因为一口气没有及时喘上来,就再也不喘后面的气了。事发于一个春夏之交,杨絮漫天飘飞的下午,她坐在沙发上择豆角,准备做一锅焖面。突然就喘了起来,毫无征兆,来势猛烈。她下意识地用手压住胸口,想以此来抵御它。她越压越紧,气息也越来越细。她想喊叫,但声音始终没能发出来。她的嘴歪斜地张着,像个不规则的深洞,手压在胸口上。这就是她留给黑毛最后的形象。
她有慢性哮喘病,生她儿子以后得的,一直断断续续地喝中药,全家人都没太在意。这次爆发得这么突然猛烈,尽管医生事后分析说,这是急性发作引起心肌梗死,但黑毛一心认为,这是老天做的怪,是老天和他过不去,成心要让他后半辈子打孤单。
端午节那天,黑毛敲开唐老师家的门,给唐老师送上两只宰好且煺过毛的鸽子。
黑毛说,唐老师,过节了,给你两只鸽子。我都收拾好了,要红烧还是干炸,你就按自己的口味加工吧。
唐老师说,是黑毛啊!快进来,我正有点事和你说。
唐老师毕竟是文化人,沉吟了片刻,便拿准了基调。
他说,黑毛啊,养鸽子是很正当的兴趣爱好,热爱动物嘛,怡情养性,亲近自然。古代的王羲之就喜欢养鹅。鹅和鸽子没啥差别,不就是一个个头大,一个个头小;一个不会飞,一个满天飞。你说是不是?
黑毛说,唐老师,你想要说啥?
唐老师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想告诉你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楼下住的那个杨主任,对你养鸽子好像有点意见。他家儿子念高中,你的鸽子又会叫又会飞的,孩子嘛,哪能不多看两眼?其实这算个啥啊?主要是鸽子粪,经常甩在人家杨主任家阳台的玻璃上,这就有点不好了。你说呢,黑毛?
刘宁, 1970年生于山西太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三批、第四批签约作家。曾在全国多种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近五十万字,获多项文学奖项。现居太原。
听了这话,黑毛心里一阵不安,脸上也红了一大片儿。嘴上嗫嚅着,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注意。
当天晚上,黑毛轻轻敲开杨主任家的门,他兜里揣着一块抹布,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是两只宰好且煺过毛的鸽子。
开门的是杨主任。黑毛说,杨主任,过节了,给你两只鸽子。我都收拾好了,要红烧还是干炸,你就按自己的口味加工吧。
正在里屋写作业的杨主任的儿子兴奋地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嗨,叔叔好!鸽子肉好吃吗?正在厨房做饭的杨主任的老婆也走过来,好奇地望着黑毛和他盘子里的鸽子,脸上堆着笑,说,您是楼上的邻居吧?别客气,请进来坐。
黑毛注意到,杨主任的儿子发育得很旺盛,个头正在显露出魁梧的影子,脑门上长了许多青春痘。杨主任的老婆银盆大脸,面目很和善。
杨主任始终没吭气,黑着一张脸看着他。
黑毛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盘子放在杨主任家客厅的茶几上,又从兜里掏出带来的抹布,说,杨主任,真不好意思,我的鸽子把粪甩在你家玻璃上了,我来擦掉。
杨主任很意外。杨主任的老婆觉得很过意不去,忙说,没事没事,我自己会擦的。这也是难免的嘛,鸽子又不是人,哪里懂得上厕所?
黑毛执意要擦,仿佛那是他人生履历上的一块污点,抹掉才安心。杨主任略显尴尬,可态度还是不冷不热。杨主任老婆显得很豁达,坚决劝阻,为人真诚。杨主任儿子好像对此不太上心,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那两只裸体的鸽子上,一直在研究它们的身体结构。
那块落上鸽子粪的玻璃,最终还是让黑毛亲手擦干净了。
黑毛回到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他感到很疲惫,同时也感到很轻松,仿佛释放了一股压抑了很久的冤气。
第二天是个周末,黑毛早早地起来,把鸽子放出笼后,就下楼去吃早点。
他下到五楼,看到杨主任家门口放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准备扔掉的垃圾。一般在早晨,黑毛的心情都很好。尤其是那个早晨,黑毛的心情更是特别地好。他顺手提起垃圾袋,想着顺手就替杨主任扔掉它。
但是,袋子提到手里后,它的分量以及内在物质所呈现出的特有的外部形态,唤起黑毛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打开了袋子看了看。
里面是两只鸽子,就是黑毛亲手收拾得干干净净送给杨主任的鸽子!
黑毛忽然两腿一软,一时间,黑毛义愤填膺。他跨步返上五楼,他要敲开杨主任的家门,问他个究竟。
就要敲在门上的拳头已经举在半空,突然僵住了。就那样干巴巴地立着,几秒钟后,黑毛的那只手和胳膊,才渐渐垂落下来。
那个早晨,原本是个晴朗明媚的早晨,黑毛本应丰美地吃顿早点,现在他既没了心情,更没了胃口。他晃晃悠悠回到自己家里,把那两只鸽子从垃圾袋里捡了出来,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好半天。他一边冲洗着它们,一边注视着它们,其间,还把它们反复举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鸽子的命运让黑毛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当过兵、参过军的儿子。和黑毛一样,儿子也喜欢开车,这好像也是天下男孩子共同的兴趣。复员回来后,儿子曾有过许多壮丽的计划:南下广州、独闯深圳、徒步西藏、开办公司……但真正实现的,恐怕还就是学会了开车。无须报什么驾校,教练家里就有现成的——黑毛,而且随叫随到,服务态度良好。
那阵子,黑毛开始盘算着,是否应该给儿子买辆车了,哪怕是辆二手车也好。老是偷偷地把老板的车开出来给儿子用,早晚都不是个事。黑毛当时正为一个销售轴承的温州老板打工,驾驶的是一辆白色的加重面包车,黑毛管它叫“担担车”,负责接货送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管它叫“担担车”,倒也非常贴切,非常形象。
人家温州老板毕竟是个大老板,很大度,一些小小不言的事,人家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点,黑毛心里清楚。
后来没多久,一个女孩子开始频频出现在黑毛家中。当然每次家里都是两个人——儿子和那个女孩子。起初,他每次推门而入,都会引起屋内一阵慌乱杂沓的动静。几次之后,黑毛进门前就学会了大声咳嗽、故意跺脚、有意拍门、用钥匙开门时叮叮当当尽量夸张。女孩子是那种他开车跑在大街上时,随处可见的时下通行的女孩子——身上总是穿很少的衣服,嘴上的礼貌和脸上的态度也很少。但不管怎么说,儿子和她在一起时,好像总是很开心。黑毛想,是不是哪一天,要和儿子坐下来谈谈了?还有,除了要买辆车外,是不是还得商量着买套房子啊?
可是,忽然有一段时间,黑毛在家里几乎看不到那个女孩子了。黑毛想问问儿子,是不是他们俩人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是不是闹什么矛盾了。但他始终没能张开口。每次,他都是看见:儿子拧着眉毛,扬着眼睛,一副不屑一顾的悲壮神情。
最后,一件非常突兀的事情发生了,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是一个飘着毛毛细雨的夏日的下午,黑毛接到儿子的一个电话,要他把车开到米市街一个十字路口。儿子是要用一下车子。电话中,儿子的语气很紧急,情绪好像也很激动。黑毛赶紧往那儿赶,车上还载着一部刚从物流公司接到的轴承配件。百米开外,他看见细雨中伫立路边的儿子,满头湿漉漉的长发,又黑又亮,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着的青草。
黑毛说,下雨路滑,还是我送你去吧!
儿子说,她要我必须亲自去接她,你去了算干吗的呀?
儿子是去接那个女孩子,回来的路上车抛锚了。儿子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求援。他让女孩坐在车里等他一小会儿,他还对她说,你安心坐着,看我手到擒来!他先打开前机盖检查,接着又钻到车下面。这是一段小斜坡,柏油路面已经被雨水清洗得很光滑了。下车时,由于匆忙,他没有把手闸完全拉到位。他鼓捣了一阵儿,准备从底盘下钻出来时,头刚从左前轮后部探出,车子突然一震,就迅速向后倒滑,那只左前轮不偏不倚,正正从他脖子上碾过去了……
黑毛给杨主任送鸽子的事,发生在6月中旬,也就是农历端午节前后,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杨柳葱茏、燕舞莺飞的季节。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八月盛夏了,因为事发时,他只穿着二股筋大白背心和灰蓝色大裤衩。关于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从6月到8月,黑毛与杨主任之间,没有过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如果在楼道里他们又相遇了,黑毛会立刻垂下头去,无声地与他擦肩而过。黑毛懂得了沉默,懂得了保护自己的尊严。
那段时间,黑毛更加密切地关注着杨主任家那三块阳台玻璃,一旦发现上面有灰白色的斑点或其他污迹,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带着抹布,进入现场,将其清理干净。
笃笃笃——笃笃笃——这是黑毛又在敲杨主任家的门。他左手攥着抹布,右手敲门。门一打开之后,黑毛总是抢先开口,对不起,我来擦擦你家的阳台玻璃,就一小会儿。
不管对方如何阻止或推却,黑毛都会坚持到底,直至达到目标。
我能理解他,他不是在挑衅或找碴儿,而是在防守;这是他尊严的底线,他用尽了心力坚守着。
8月盛夏的那个中午,烈日炎炎似火烧。杨主任家阳台玻璃上又出现了一小片灰白色的斑点。黑毛的悲剧正式拉开帷幕。
黑毛穿着二股筋大白背心,灰蓝色大裤衩,抓起抹布去敲杨主任家门。敲了很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唐老师这时正好下楼,看见黑毛又在如此这般,就说,敲不开吧,黑毛?现在学校都在放暑假,人家肯定不会住在这里,不是出去旅游就是回自己家住了。
黑毛点头应答,反身上楼回家。唐老师在他身后说,黑毛,干啥那么认真?听我的——没必要。
黑毛没有听唐老师的,回到家,他先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抽了半支烟,接着起身走到阳台,朝杨主任家的阳台玻璃看了老半天。看着看着,一个天才般的灵感火花,就在他那颗光闪闪的榆木疙瘩脑壳里闪现了出来。
他找出一根军用绑带。这绑带还是他儿子复员时带回来的,草绿色的,当时是用它捆扎军被的。现在他把一头儿捆在自己的腰上,另一头儿拴在离他家阳台最近的一根暖气管道上。他两头儿拽了拽,认为万无一失了,就把抹布塞进大裤衩的松紧带腰间,爬上自家的阳台,深吸一口气,拽着绑带,一寸一寸地,在阳台外面慢慢把自己向下缒去。
这栋楼所有人家的阳台,除了六楼黑毛家,都是封闭的,有铝合金的,有塑钢的,样式不一,但一致封闭。只有黑毛家的阳台空间属于鸽子享有,是敞开的。
黑毛顺利下缒到杨主任家的五楼,四楼那家的阳台外围还做了钢筋防护栏,正好让半空中的黑毛得到一处难得的落脚点。
黑毛抽出塞在腰间的抹布准备擦玻璃。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女人的尖叫,非常夸张非常尖厉,只有女人才能喊出的尖叫。
这是夏天的一个大中午,按照我们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正常的一般人家,都在午睡。除了嗞喇嗞喇的阳光倾泻之声以及轰轰嗡嗡的空气燃烧之声,小区里大体上总是安安静静的。
这时,五楼的阳台窗户里伸出一把墩布,像一支长矛在黑毛的胸脯和肚子上又捅又戳的。黑毛像一名英勇无畏的古代攻城士卒,奋力抵挡,勇猛搏击,誓死战斗。
厮杀了两个回合后,黑毛的双脚就脱离了四楼阳台外的防护栏,整个身体完全靠那根绑带悬挂在半空中,左右飘荡,前后晃动着,很是惊险!但黑毛对此好像全然不知。在又一个回合中,他轻舒猿臂,侧身挺进,竟然一把抓住杨主任刺出的墩布木把儿,顺势奋力一拽,玩了一招漂亮的“空手夺白刃”。
附近那些一直在探头观战的街坊四邻,不约而同地为黑毛喝彩叫好,还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还有黑毛的那些鸽子们,原本也都是钻在笼子里或站在笼子上正午睡呢,现在当然早都被阳台下面正在发生的奇怪声响而惊动,纷纷拥立在黑毛家阳台的边沿上,叽叽咕咕地乱叫着,扑扑啦啦地乱扇着翅膀。也不知道它们是在为自己的主人压阵助威,还是替自己的主人担忧。
悬挂在绑带上的黑毛,此时兴奋而激越,慷慨而豪迈。他一挥大手,抛掉握在手中的那把墩布,吊在绑带上把自己旋转了半圈,还富有创意性地,向那些探头观战者和他心爱的鸽子们,又放声高歌起来——
啊,那是一群白兰鸽——
哎呀——啊——啊——
他只唱出了一句,就掉下去了。
摔得很惨。
事发后,杨主任一连二十多天没露面。突然有一天,他出现了,招呼几个工人从楼上往下搬东西。他要搬家了!那天上午11点,出现了令人惊讶不已的一幕。
当时杨主任正站在装家具的卡车上,指挥着搬家具的工人。他头上戴着一顶长檐的网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黑毛的鸽子们从天而降,呼啦啦一大片,一齐飞向杨主任。杨主任的帽子竟然没能遮住鸽子们的眼睛,它们依旧认出了他!
它们落在他的头上、耳朵上、肩膀上、胳膊上、背上、胸脯上……总之,在他身上,哪里能落脚,它们就往哪里落。它们在他身上叽叽咕咕地乱叫,呼呼啦啦地扇着翅膀。它们啄掉他的网球帽,露出他的光头,把肚子里的粪便和身上脱落的脏羽毛,丢在他的前胸后背上。闹哄哄折腾了一气,才呼啦啦地飞走了。一齐飞下来,又一齐飞走了。
街坊四邻中有人目睹了这个场景。他们事后评论,一个说,真想不到啊,黑毛的那群鸽子还真有情义,懂得替主人讨公道,搞了个群体性声讨。另一个说,你也是少见多怪,鸽子咋啦?那也是有灵性的动物。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的。
责任编辑 晓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