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蓉
我十五岁以前的生活,贫病交加,饥饿、寒冷、孤独陪伴着我。找对象就是找饭门,没有选择的余地。谁知结婚后,虽然不怎么挨饿了,却又受到婆家成分的困扰。我对象是工人,但他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保长,因此被划为历史反革命。我目睹了公爹所受的各种折磨。批斗、挨打、游街、繁重的劳动,老人家不堪其苦,几欲自尽。我不懂得那些革命大道理,只觉得这个老人太可怜了。作为儿媳,我有道义帮助他。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这么小就当了母亲。我公爹六十八岁了,承受着四类分子的“待遇”,天天在队里干最重的体力活,收工之后还要加班做义务工——扫大街和淘厕所,然后每天还必须割一百斤青草交到生产队积肥。
光是累也就罢了,晚上还要挨批斗,他最怕的就是民兵连长的扁担。我一看到那些成分不好的老头和老太太被毒打,泪水就止不住往外流。都是乡里乡亲,那些人怎么下得去这个黑手?
我目睹民兵连长李某某用扁担打我公爹的腰和背,瞬时公爹被打趴下。他那张痛苦的脸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那一晚上我都没合眼,翻来覆去东想西想,制止这种批斗,我肯定是没有能力的;有啥办法能减轻一点公爹受的皮肉之苦呢?毕竟他第二天还要干活。最终想出一个办法,用兔子皮给他做件坎肩穿在里面,或许可以保护他的腰和背。
家里只有两张兔子皮,但做个坎肩要五张。我想起了卿三娘家墙上还挂着三张,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找了卿三娘,希望她把墙上那三张兔子皮卖给我。她说前天供销社老李就要买,没舍得卖给他。我说:“你要多少钱一张才卖?”她说:“我想用它换六斤全国粮票。”我说:“我有全国粮票,那就换给我吧。”那时全国粮票在黑市上卖四块钱一斤。她笑着说还是工人家里的大方,她问我要这么多兔子皮做啥,我谎称是给女儿铺床。她把三张兔子皮从墙上扯了下来,裹好卻不给我。直到跟着我到家里拿到了那六斤全国粮票,才肯把兔子皮给我。
我剪好坎肩样,一针一针地缝起来,背上还薄薄地铺了一层棉花。没经过加工的兔子皮很硬,垫上点棉花就不会在被打时发出“啪啪”的声音而被发现。等公爹干活回来,我喊他试一下合不合适。他不理解我为何如此,还说我咒他死,说这坎肩是要给他裹尸用的。在这里我要补充一句,我进家门后,公爹一直很看不起我,说我出身贫贱,孤寡子女没有教养,一直对我冷眼相待。
但我没有灰心,我说:“爸爸,您不喜欢我这个孤女子没关系,我是好心,我看您挨打,怕把您的腰背打残了,我才千辛万苦凑齐兔皮,熬夜把这坎肩做出来,您如果理解我的好意,挨批斗前就穿上它,您若觉得我是害您,您就卖了破烂吧,或者烧了它。”说完给他放下坎肩,就回屋去了。当天晚上他又挨扁担了,不过这次却没受太大罪,因为他穿上了那件兔皮坎肩。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历史早已成往事。
1981年,他病倒了,我去看他时,他流着泪说:“兴蓉啊,这些年有些话我一直憋着没说出口。那年幸亏你给我做的那个兔子皮坎肩保住了我的腰和背,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呐。”
【原载《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