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水船歌

2014-02-12 19:00廖静仁
阳光 2014年2期
关键词:湾里驼子渡船

渡船是渡口的魂魄。桂驼子是守候着渡口魂魄的人。

他每天早早起了床。爬出船舱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侧过头去望一望东边的天际。这么一望,总会牵系起桂驼子几缕淡淡的愁绪,因为他望到的天际尽头,正好就是井湾里上村的向阳岭。而桂驼子家就在向阳岭的山脚下,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年头没回井湾里了。人说少小离家老大回,而他桂驼子虽不能说是离乡,却是自从上了渡船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村的。

桂驼子每天都在走着重复的路,每天摇着同一吧木桨,撑着同一根竹篙,夹着同一个舵柄,但他却能相遇到不同面孔,不同心情的熟人或陌生人,这就够了。那偶尔被牵系起的几缕愁绪不过在他的心头轻轻地拂了一下,很快像江雾一样随风飘走了。桂驼子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顺手从江里舀了一瓢清水,咕噜咕噜地漱了漱口,然后又一仰脖子把昨夜就备好了的一缸凉茶倒进了肚里。看看两岸暂无来客,桂驼子就在船尾躺下来,扯开嗓子唱起了自编的船歌:

船过舵过,

降龙伏波。

一篙见底,

双桨在握。

浪涛般清澈的船歌于婆婆崖下响起,在开阔的江湾里滚来荡去。一缕一缕乳白色的江雾忽聚忽散着,如跳动在激越江流上伴奏的音符,就连南岸河柳丛中的喜鹊也拉长了声调“喳喳——喳喳——”地凑起了热闹。“喜鹊叫,贵客到!”桂驼子在心里这么默念着时,便算定会有着迎亲的队伍前来过渡。

这里是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婆婆崖渡口。江岸上一座酷似老婆婆脸的巨崖,高高地耸立于小镇唐家观与井湾里的官道也是纤道之间。人们对婆婆崖的信任亦如对桂驼子的信任。搭乘桂驼子的渡船,每每是随到随开,一个人跑一趟,两个人也跑一趟,他是从不怠工偷懒的。人从娘肚里一生下来,有手有脚有力气,不就是老天爷安排你到这世上来做事的吗?有事做,人就能安下心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人不能跟命争,争也没有用的。不就是因为年少轻狂,爱争强好胜,结果却争来一个罗锅扛在了背上吗?

桂驼子在闲着的时候常常对着婆婆崖交流抒发感受。而南北两岸四村八姓的孩子,或梦游或梦哭,或不好带养的,大人们都会带了香烛纸钱来婆婆崖下祭拜一番,并求一个“崖保”“崖佑”“崖汉”“崖成”的硬朗名字,还会在崖壁上贴上一张粘有鸡血的红纸黑字的告示。告示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行字迹: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郞。

过往诸君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光。

倘若哪一天过客稀少,桂驼子就会驼着背跳下江岸,俯身攀爬到崖壁下,并且拼命地昂起头来,双手合掌,把告示诚心诚意地念上十遍二十遍。阳光从婆婆崖一侧照过来,桂驼子活像一只匍匐在地的千年老虾,在七彩的光束里为他人的孩子祈祷着……

桂驼子当然是有名有姓的,叫廖桂秋,与我爷爷同辈分,也是井湾里人,而且还是同族同宗才出五代的堂兄弟呢。听村人们说,桂驼子其实也曾有过一段风流倜傥的美少年时光。十四五岁时,个头就有成人那么高大,且眉宇开阔,身板结实而硬朗,又能说会道出口成章,还天生一双宽脚掌,就像鸭子的脚蹼,游起水来翻江倒海,活泛得如同鲇鱼,特别是潜水的本领更是了得,能够在深水里换气,从北岸一个猛子扎下去,一直可以潜到南岸。那时候的桂秋,偶尔上街沽酒或打煤油或买盐,连小镇唐家观的漂亮女子见了他也会抛媚眼送秋波呢。

那一年我爷爷主持修建联珠桥时,廖桂秋喊着顺口溜往我爷爷面前一杵,便自告奋勇请缨当义工:“修桥做义工,造福为子孙;莫嫌我年少,照样腰杆硬。”

“你个少年伢,鸡巴还冒黑毛呢,来凑么子鬼热闹啊!”我爷爷特意安排他去给石匠捣三合泥。哪知年少气盛的桂秋却不领情,硬是嚷着要加入到抬麻石的行列中去。而且还吵着闹着要抬头扛。

那可不是儿戏活儿。一块长条麻石有五六百斤重,而且抬头扛的人无依无靠,身子容易摇晃。哪知十四五岁的桂秋却没有半点畏惧,还出言不逊,“男人一十五,出山如猛虎”,说着就往头扛下面钻。那就让他试试吧。可谁料一句“起啊”的号子刚刚迸出,桂秋就“呃哟”一声闪断了脊骨。从此年少的嫩腰杆就再没有直过,成了一个罗锅驼子。

桂秋十二岁就是一个孤儿了,倒也无人牵挂,只是从此就再也没有去过唐家观小镇,他害怕见那些往日里向自己抛媚眼送秋波的如花女子,更害怕那些如花女子看见他背上的罗锅。为照顾因公成了残废的桂驼子,又是由我爷爷出面,安排年少的桂驼子专事婆婆崖渡口的渡船。不久就解放了,井湾里搞土地改革,桂驼子主动放弃没有参与村里的分田分地,政府就把这条跟了他五六年的渡船分给了他。从那时起,桂驼子就与渡船相依为命了。

天生是贱命,

逆来且顺从。

客称桂驼子,

资江摆渡人。

往来都是缘,

寒暑桨相送。

廖桂秋天生是个会找乐子的人,虽然背驼了,而且心里也多了几许难以言说的愁绪,但嘴巴依然快活。每日里唱着自编的船歌迎来送往,也迎送着自己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渡船都已经上岸修补过十多次了,婆婆崖渡口的摆渡人还是桂驼子。

他正唱着解忧的船歌呢,南岸的渡口码头上果然就“噼噼啪啪”地炸响了接亲的鞭炮声。

滚圆滚圆的冬日,正好就浮出了井湾里上村向阳岭的山垭。南岸河柳丛中的喜鹊依旧在喳喳地叫着,而且叫得更加热闹了。桂驼子忽然就想到,一定是南岸鹊坪村的吉大少爷要到小镇唐家观去迎娶新娘了。“唉!真是造孽啊!”桂驼子口里嘟囔着,一股酸水就涌上了心头。“是么子鸟贵客呢,简直就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桂驼子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原来他早就听往来的乘客议论过此事。吉大少爷的父亲是公社管委会主任,他仗着老爷子的权势在乡里横行了多年,打砸抢淫,无恶不作。新娘是小镇唐家观的一位漂亮女子,但因为外婆家庭成分高,完全是被迫才同意了这门亲事的。

这一次,桂驼子并没有如往常一样,一听到有鞭炮在江岸码头炸响就立马摇船相迎。“鬼才想得恶人的红包哩!”桂驼子又一次在心里骂道。因为凡是有红白喜事的队伍过渡,除了按人头收取一毛钱的过渡费外,东家还得另加一个大红包的。一般都是贰圆,大方一点儿的甚至有伍圆或拾圆。能买回好多斤猪肉呢。见桂驼子还在磨磨叽叽老半天没有启锚开船,对岸就有人用双掌合成喇叭筒大声地喊了起来:

“桂驼子,快来接渡啊!有大红包呢!”

“鬼才稀罕恶人的红包哩!”桂驼子终于骂出了声来,并且边解缆绳边唱起了带刺的即兴歌谣:

鞭炮隔河响,

恶少迎新娘。

小镇黄花女,

可惜嫁错郞。

桂驼子对小镇唐家观是有着特殊感情的。自小就在唐家观走动,在他的记忆中,小镇吊脚楼里的女子,一个一个都如花朵般漂亮,红红的脸庞上嵌着浅浅的酒窝,淡淡的眉宇间流溢出隐隐的喜悦……这样的女子只能是让男人呵护的,让男人欣赏的,怎么能嫁给吉大少这样的恶棍呢?但桂驼子还是得把渡船摇过去。他不能坏了规矩,“往来都是客,过渡奔西东”,这是摆渡人的行规,自古如此。渡船终于抵岸了,一行人说说笑笑上了船,但是当新郞吉大少爷把一个胀鼓鼓的大红包递给桂驼子时,桂驼子却故意手一抖,将一个胀鼓鼓的大红包滑进了滚滚资水。

“红包打水漂,一场空欢喜!” 桂驼子还冷嘲热讽地补了一句大不吉利的挖苦话。

“真是个不认抬举的死驼子!”吉大少破口怒骂。

桂驼子却装耳聋没听清似的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死了?”

“你爹死了,你娘死了!”吉大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爹娘确实早就死了,但你今天是做新郎就莫一口一声死哩!”

俩人一来一回。满船人居然没几个出面劝架的,并且还有人暗暗地兴灾乐祸。吵着骂着时船就到了江心,桂驼子干脆重重地摇了几把桨,船就在波谷间狂颠起来,吓得不会游泳的吉大少脸色寡白。

“新郎官你就赶紧向桂驼子赔个礼算哒。”有人打圆场说。

“那确实。花钱买平安,你就补个红包啰。”大家一齐起哄。

吉大少死死地扒在船篷边,身子像筛糠般颤抖不已,他虽然知道人们是在难为自己,但扫了一眼正在使劲摇桨的桂驼子,却看不出有丝毫故意捣蛋的破绽,“我补,我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船就靠近北岸了。

整日里往返于汤汤资水的桂驼子,虽然表面上把许多的事情都看得淡了,骨子里却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我和奶奶就不止百次乘坐过桂驼子的渡船。奶奶的娘家就在南岸鹊坪村的团溪口。自我能下地行走后,就是奶奶的一条尾巴,只要听说奶奶要回娘家去,就紧随着她形影不离。每一次过渡,桂驼子都不肯收我奶奶的过渡费,并且还为此发过脾气。“嫂子,你这就太见外了,我桂驼子要靠你这一两毛钱到阎王爷那里买路啊!”我奶奶也是一个不愿欠人情的人,每次从我老外婆家回程时,总会打开手中的提篮盖,把娘家人送的红薯粉丝或坛子肉等,用事先备好的芭蕉叶垫着分一半放在船头,说也不说一声就下船走人。

其实也不仅仅只免收过我奶奶的过渡费,凡是两岸四村八姓的乘客,桂驼子心里都清楚得很,只要是家境或手头稍紧一些的,无论男女老幼,他都不让人掏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桂驼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留着这一两毛钱给家里买盐买煤油吧!”言辞恳切,话语平实,桂驼子总是能将心比心为他人着想。也就有蛮多人以心换心想着桂驼子。想着为桂驼子说一门亲事,让他也开一开女人的洋荤;想着为桂驼子过继一个儿子,免得百年之后没有人续香火。但都被桂驼子婉拒了。“莫说我是个残废的罗锅,就是个健康人,让人家跟我在船上过一辈子,怕也冒得哪个心甘情愿呢!”桂驼子不但背上背着罗锅,心里还补着补丁。他知道人家是为他好,但我一个驾船的罗锅,最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哦!当然过渡的乡邻们偶尔给他拎来的几兜蔬菜或萝卜干等,他还是乐意接受的。“煮着百家米,炒着百家菜;钱也有得花,没得女人爱。”这就是他桂驼子常在心里头默唱着的另一类船歌。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桂驼子确实连做梦都想女人,常常想得浑身发烫。有许多个夜晚,他实在想得受不了,就干脆赤身裸体跳到江里去。江水凉丝丝的,柔柔软软的,抚摸着桂驼子弯曲的身躯,甚至连每一处毛孔都被江水抚遍了,那是多么畅快和舒服哦。桂驼子只要一进入水中,人就活泛了,像一只老龙虾,罗锅腰和鸭脚蹼全都能派上用场,他一弹一弹地能在水底下潜上半个来钟头。再爬上船来时,就能安安稳稳地睡一个鼾声如涛声的踏实觉了。

桂驼子从不信邪,但却信梦。只不过睡在摇篮一样的船上,桂驼子很难得做一次梦。一旦有美梦,醒来就准有好事。不久前,也就是过小年夜的那个晚上,桂驼子就梦见吉大少爷的父亲倒台了,两岸四村八姓的人家都放了鞭炮,还有人贴出了清算吉大少爷滔天罪行的标语。就贴在婆婆崖的崖壁上。第二天果然就传来了喜讯:吉大少爷的父亲乱搞军婚,被当场抓获,已经由县里下文就地免去了他公社管委会主任的职务,并移送到了司法机关。而被迫嫁给吉大少爷的小镇漂亮女子,也被公社民政办解除了婚约。

一天晚饭时分,江峡中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暴雨。桂驼子想,一定是要涨桃花水了。他就一边听雨打船篷的声音,一边扳着指头算日子。“是的,是应该涨桃花水了。”桂驼子这么自语着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刚一入睡,桂驼子就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老龙虾,在浊浪滚滚的洪涛中,他的罗锅身子一弹一弹,鸭脚蹼一搅一搅,活泛得很。眼睛睁得圆圆的,能看得见浑水里的小鱼小虾,就连河床上的水草也看得清清楚楚。桂驼子就寻思着:我桂驼子已经在这条江上待几十年了,要是这水中能冒出一个女子来,那我才不客气呢。桂驼子想着想着就笑了。今天怕是真会碰到“美人鱼”呢,于是桂驼子就情不自禁地在深水里唱起了顺口溜来:

美人鱼啊鱼美人,

驼子也是水中精。

你若此时能出现,

婆婆崖下订终身。

一曲顺口溜唱过,水草丛中果然就游出了一条“美人鱼”来。白白嫩嫩的肌肤,柔柔软软的身子,尾巴拖得老长老长,正朝着桂驼子游了过来。桂驼子欣喜若狂,正要弹过去抱住“美人鱼”时,双脚一伸,便踢在了船舱的档板上。桂驼子就“啊”地一声醒过来了。

“碰哒个鬼哟!到手的美人又溜走了。”桂驼子恨恨地骂了一声,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梦中的“美人鱼”。他再也没有睡意了,眼睁睁地望着船舱外黑咕隆咚的神秘世界。

天渐渐地亮了,雨已经停住,滩啸声却一阵紧似一阵地盖了过来。这时,桂驼子的耳朵一抽一抽地动了几下,他似乎从洪涛声中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凭他在水上几十年的经验,立马就断定,一定又有人在洪水中遇难了。

眼下虽然已是春意渐浓的季节,而洪涛卷起的江风却仍有几分微寒。桂驼子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猛地掀开被子,弓身一弹就出了船舱,他把手搭在前额,一双眼睛在浊浪狂涛中扫瞄着……远远地,桂驼子果然发现前方波峰浪谷间起伏的一根檐木,肯定有人在紧紧搂着那根檐木。

桂驼子已经在这段水域中救起过几十条或不幸落水或有意投江的鲜活生命。

说迟时,那是快,桂驼子已经来不及多想了,顺手就扒光了身上的短裤,纵身一跳就扎进了滚滚洪涛中。桂驼子和这段水域打了几十年交道,他知道只要自己身体上一丝不挂,他就是一条溜滑的鲇鱼,即使是滔天的洪水也淹不死他。哪里有鱼被淹死的道理呢。完全如梦境中一般,此时的桂驼子罗锅身躯一弹一弹,鸭脚蹼一搅一搅,瞬间就接近檐木了。桂驼子头一昂,甩了一下满脸的浊水,定神一看,果然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桂驼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江水,猛地往那女人脸上噗地喷射过去,顺势一拉,那女人的手就松了。桂驼子把那女人仰面朝天地驮在自己的驼背上,顺着水势向渡船游去。那女人软绵绵的,就像一堆吸饱了水的湿棉团,桂驼子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她顶上船头的甲板。

此时天已经大亮,雨后的春阳已经鲜红鲜红地跃上了井湾里上村的向阳岭山垭。桂驼子仍然赤裸着,他先是侧耳贴在女人胸口,当听到还有着微弱的心跳声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翘腿跨在了那女人柔细的腰间,俯身就嘴对着嘴地一阵猛吸,然后又把摇桨撑篙的粗大双手往那女人的肚脐眼处使劲地按着、揉着……不到半袋烟的工夫,突然“哇”地一声,从女人的口中喷出了一条弧形的水柱……

女人醒了。但女人也怒了。女人从深重的悲痛中一睁双目,居然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骑在自己的腰间,就猛地一巴掌甩过来,然后哭天喊地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桂驼子仿佛又沉浸在搂抱美人鱼的梦境中,哪管你羞啊嚎的,就像一条河蚂蟥死死地缠着那女人,并且渐渐地觉得自己的下身热了起来……奇怪的是,刚才还是死去活来的女人捶着嚎着忽然就不出声了,当她再睁开眼睛见四野并无他人时,丰满的胸脯就一鼓一鼓的,惨白的脸上也浮出了一酡潮红,双手和双脚就像两股绳子一般,牢牢地缠住了赤身裸体的桂驼子……

江水渐渐地退了,婆婆崖渡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桂驼子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就像喝多了烈酒的醉汉,仰躺在船尾,全身火辣火烧的,眼前却过电影似的反复出现着早晨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桂驼子一大早救上渡船的女人叫王翠娥,是上游善溪镇的一个寡妇。男人原本是镇上的一个靠捕鱼为生的渔夫,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在前几年挖“三黑线”时,被造反有理的红卫兵 “吊半边猪”活活地吊死了。家中有一个十岁的男孩,在放学回家的途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山洪给冲走了。王翠娥虽然也算是一个要强开朗的女人,得知此事后,哪里承受得起这雪上加霜的打击?一气之下跳进了滚滚洪涛中。她本来想一死了之,却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一根漂浮的檐木。也许是命中注定,王翠娥随波漂流了一夜,偏偏又被从美梦中醒来的桂驼子救了起来。

也许女人确实是水做的,尽管心已成冰,却还是被这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桂驼子几搂几抱给融化了。俩人就在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渡口,在这春阳高照的光天化日之下,一顿疯狂的爱抚后,已经死过一回的王翠娥,又燃起了生的欲望。既然老天爷不准她就这么死了,倒不如干脆嫁给年近五旬的桂驼子吧。

“不!不行的!”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激情过后,桂驼子像是突然从搂抱“美人鱼”的美梦中醒来,连连摇着脑壳说。

“怎么就不行了?”王翠娥已决意与昨天告别,也就都不顾忌了,她把头埋进了桂驼子的怀里娇嗔地问道。

“我都已经快五十岁的人,又是一个驼子……”桂驼子一边紧紧地搂着女人,一边言不由衷地说。

“你才不老呢,刚才劲比牛还大!”王翠娥说的也是真心话,“驼子又怎么啦?驼子不正好驾渡船吗?”说着说着,就又是一阵疯狂地爱抚……之后,女人就用软软的手掌捂住了男人的嘴,不准他再说什么,她诚心诚意地跟男人说:“我这就赶回善溪去,一月之内了结完那边的事情,就赶来渡口和你驼子一起驾渡船,一起过日子。”

一天又过去了,桂驼子照例早早地起来,仍然窝着罗锅身子仰躺在船尾上晒着暖暖的春阳。一切都像做梦似的。这些天来,他一直沉浸在温馨的回忆中。“真是天意啊!不然这梦怎么会如此准呢?”他独自嘀咕着,反手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口水,正想着把罗锅身子侧一侧时,对岸就传来了喊渡声:

“桂驼子,又在做么子春梦啊!还不快过来接渡呃!”

桂驼子这才醒过神来,手扶着身旁的舵柱一跃而起,躬身穿过船舱到船头去解缆开船。

江水汤汤地远去,船在水面上一波一波地轻驶着,南岸的河柳丛中一群喜鹊叫得正欢,三五只野水鸭亦甩着水花时不时地嘎嘎欢叫几声。它们都是桂驼子的老朋友了,莫非也知道这婆婆崖渡口即将有喜庆的事情发生吗?

桂驼子夹着舵柄,手里摇着木桨,侧过头朝井湾里望去。哦,那一脉青黛色山峰中的某一处,父母或许正有所期待地看着桂驼子呢,并且期待着这个不肖儿哪怕是五十岁了也能找一个婆娘成亲,生一个胖娃子继后哦?是不是先人的坟墓当真冒出了青烟?要不,我桂驼子怎么就真的要抱着“美人鱼”睡觉了啊!人一忘情,顺口溜船歌又从桂驼子口中飘了出来:

谁说上帝不公平,

菩萨最痛老光棍,

桃花春汛交桃运,

罗锅怀里抱美人。

常年喝着资水的桂驼子嗓音畅达而嘹亮,中气十足,豪情倍增,歌声像是从罗锅肺腑里迸发出来的。江峡中忽然就起风了,满江的碧水卷起了银白色的浪花,像有意挑逗桂驼子的情绪。这是多么出人意料啊,桂驼子就完全放开了唱腔,唱得豪情舒展,唱得荡气回肠……这是从桂驼子心灵深处飞出的最放浪、也最开心的船歌哦!

婆婆崖土垴上的春荞已经收割,新播种的玉米苗在春夏之交的暖阳下疯长着,仿佛是一天一拔节,转眼就半人多高了。明天就是立夏节了,离王翠娥所说的一个月时间只剩最后一天了。桂驼子像一个能掐会算的高人,他料定王翠娥今夜必定会来,而且还来得很晚。桂驼子早已在心里把女人来船上后的头几日的活动安排得熨帖了。

那一天桂驼子早早地就办好了两件事情。先是托可靠的人给村支书建忠带了口信,请他收工后来船上吃晚饭,说是渡口有要是向村上报告,然后是请我奶奶第二天上午到船上来,他驼子有家事要请嫂子帮忙。桂驼子虽然是井湾里村的村民,但也是建忠支书的本家堂叔,平时是没有这么多礼数专门请他来渡船上吃一顿饭的。既然是邀请,而且又确实是关系到桂驼子的终身大事,就必须有所准备。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桂驼子就已准备好了饭菜,而且还煨了一壶苞谷烧酒在炭炉旁边。红红的炭火上,是一大砂锅清水煮青鱼。汤都熬成酽酽的乳汁了,桂驼子就把两个酒杯也放在了炉子旁边的船板上。

船上做饭是不烧明火的,怕火舌乱飙乱舔,容易失火。是用废弃的铁皮桶,里面糊了三合泥砌成灶膛的,把木炭往里一塞,既安全又省事,并且一灶膛木炭火燃开后只需用侧口的铁盖加以调节,炉中的火势便可大可小。见当支书的堂侄还没有过来,桂驼子就把铁盖捂紧,从后舱里探出半个头张望。此时,船就一晃,一个人影就钻进了船舱。

来人正是建忠支书。

嗯,好香啊!是鱼的香味,是酒的香味。

堂叔侄围炉而坐,也没有太多的客套,举杯即饮酒,举筷即吃鱼。三五杯苞谷烧下肚,心就热了,话就多了,当支书的堂侄把外面的罩衣一脱,身着一件胸前印有“农业学大寨”字样的汗衫,就愈发像一个村干部了。这汗衫是公社管委会发给他的奖品,是一种身分和荣誉的象征。

“驼子叔啊,你虽然辈分比我建忠高,论年纪也就长我两三岁,少年叔侄成兄弟,有事你开口便是了!”毕竟是当支书的,说起话来有板有眼。

“嘿嘿,是大好事!”桂驼子一脸的关公相。

“大好事?是捡到宝了吧?!”

“还真是捡到宝了!是一个活宝呃!”

此时的桂驼子已经把身上的蓝褂子也扔了,赤裸着罗锅驼背,一五一十地把与王翠娥的天赐奇缘向建忠堂侄说了。

村支书就像听奇闻似的,越听越来劲了,还没等桂驼子提要求,他就把手往桂驼子的肩上一拍,信誓旦旦地说:“驼子叔,这确实是大好事,你放一万个心,你和那个叫,叫什么王翠娥的结婚手续,就,就包在我身上好了!”村干部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来,再走一个!”桂驼子的心就放下来了。

“好,走一个就走一个!”堂侄附和着说。

喝酒的人都这样,尤其是喝苞谷烧的井湾里汉子,起初还讲一点儿斯文,说是干一杯,待半醉半醒时,就开始说走一个,再走一个了。

堂叔侄就这么一个一个地走着,直到月亮也走上了中天。

建忠支书肯定是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家的,而桂驼子已经仰躺在船舱里了。至于自己的女人王翠娥是什么时候到船上来的,来了后是不是和他驼子又干了什么事情,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婆婆崖渡口的夜晚是宁静的。青山隐隐,资水汤汤,就连江边的夜鸟也收敛了声息,像是在倾听渡口的主人桂驼子和他的新娘说什么悄悄话。

这是他们成亲后的第四个夜晚了。在我们井湾里,有着“新娘三日不出门”的习俗。这天一早,翠翠才由我奶奶陪着到井湾里走动了一整天。

“你以后还是叫我翠翠吧,莫总是呃呃呃的。叫翠翠多好听哦!”这是女人柔柔软软的声音,是征询,也是通报。现在桂驼子和他的翠翠又仰躺在船尾。只要不是冬季,又没有下雨或刮江风,桂驼子最喜欢这么仰躺着。甚至有许多个夜晚,桂驼子就这么仰躺着,看着月亮从井湾里上村的向阳岭山垭升起来,又缓缓地爬上中天;看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神秘的眼睛,什么也懒得去想,他生怕自己想着想着又想到女人的身体上去了。如今就不一样了,他心里美滋滋的,刚一躺下就想到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桃花汛,想到了桃花汛中居然就美梦成真捞上了一条“美人鱼”,而且“美人鱼”还有名有姓叫王翠娥,正好又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还主动提出要嫁给他这么一个驾渡船的罗锅驼子!他桂驼子正韵着味呢,隐约就听到挤在自己身旁的女人说话了,就赶紧坐了起来,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着头,又不由自主地往身边一摸,就摸到翠翠软软的手背了。那手背如鱼儿一样的滑了过来,两个巴掌就合上了,十根指头就钳住了。

“那你又怎么叫我呢?”桂驼子侧过脸去,很是认真地问翠翠。

“你真是一个傻瓜蛋哦!”翠翠的声音娇滴滴的。

渡船在江湾里晃了一下,船尾就爆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这是翠翠在笑,笑得开怀,笑得放纵,笑得桂驼子一脸的火烧火燎。我没有说错话吧?桂驼子在心里问自己。这时,翠翠挪了挪肉肉的屁股,坐起来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在婆婆崖渡口经历了数十载风霜雨雪和惊涛骇浪的男人,同样也很认真地回答:“就叫你驼子啊!”说着,顺势一倒,就偎进了桂驼子的怀里。这还不算,又把柔柔的腿搭过来,再将两条软软的手臂往驼子的脖颈上一套,就满胸满脸地吻了起来。桂驼子也就毫不客气地双手一搂,便牢牢地箍住了翠翠柔柔软软的细腰。渡船就猛烈地摇晃起来。澄碧的资江倾斜了,高耸的婆婆崖倾斜了,深邃的夜空倾斜了,满天的繁星也在纷纷坠落;耳边忽然就刮起了狂风,江上卷起了巨澜,就连对岸的河柳也被狂风巨浪压了下去,但桂驼子相信,倔犟的河柳是压不倒的,准会一次一次地弹起看似柔弱的身躯,并且会甩着满头秀发高呼着:好啊!好啊!翠翠或许想到船尾那根被桂驼子千遍万遍抚摸得油光锃亮的竹篙;他桂驼子是何许人也,竹篙在他的手中握着,就是握着一根定海神针,任凭狂风巨浪,只要桂驼子一竹篙插下去,就会被镇住!

这个夜晚,月亮很圆很圆,月光格外明亮。

月光下,婆婆崖土垴上那一大片疯长的玉米显得特别青翠。慢慢地,渡船便停止了晃动,扭成一团麻花的桂驼子和翠翠也终于松开了手脚,像刚出蒸笼的两片热气腾腾的糯米糍粑,绵绵软软地摊开在船尾。微风轻轻地拂过来,也送来了清清淡淡的草木馨香,翠翠满满地吸了一口,立马就觉得从胸腔到腹部都有了清清淡淡的香气在流动。翠翠一乐,便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来。“还笑呢!”全身都像散了架的桂驼子用指头在翠翠的脸上拨了一下,意思是说,羞羞羞呢。翠翠就真的止住了笑声,侧身附在桂驼子的耳朵边说:“这一次怕是真的怀上了呃!”桂驼子一怔,马上就意识到了翠翠说的是什么,乐得像个老顽童似的,翻身就骑在了翠翠的一双软软绵绵的大腿上,捧过脸来就是一阵狂吻。

夜风微微地拂过,一片薄如蝉翼的白色云朵袅袅地遮在了圆月的脸庞上,月辉就更加柔和了。渡船只摇晃了几下就稳住了。翠翠说:“驼子,莫再发宝气了,你休息吧。”说着就抽出身子,钻进了船舱,把一床不薄也不厚的春秋棉被抱了出来,然后撒渔网似的轻轻一抖就盖在了驼子身上。

桂驼子确实有几分倦意了。他是很感激翠翠的,是翠翠执意要求低调结婚的。她说自己一个二婚女人,再说这渡船上也不方便摆什么酒席,她就是来同他驼子过日子的。但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突然发现,这几日桂驼子渡船上多了一个陌生女人,消息一传开,两岸四村八姓的乡邻像是来渡口赶集似的,你一趟他一趟,而上了船进了船舱又根本没见着有什么新娘,只好硬着头皮过一趟渡。起初桂驼子还觉得有些奇怪,不久就明白了,人们是拿过渡的借口来看新娘子翠翠呢。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趟过来,又一趟过去,怕是往返了二十多次吧,桂驼子硬是一直忙到天快黑才算消停下来。刚泊岸系船不久,翠翠就从井湾里回船上了。

“驼子,你还在默么子的神哪?早点儿睡啊!”

翠翠的话音刚落,桂驼子的鼾声就起了。翠翠也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却没有马上要睡觉的意思。她的心里还在乐着呢,就紧挨着驼子坐下来,将被子齐腰捂着,甜甜蜜蜜地看着渐睡渐沉的男人。如水的月光把世界洗涤得干干净净,翠翠的心里也没有一丝一缕的杂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然心甘情愿地嫁给了驼子,就只想着跟驼子过安安静静的日子。翠翠活到三十多岁了,还从没享受过如此激情销魂而又清爽宁静的夜晚呢。

江水汤汤地流淌着,江岸上高高耸立的婆婆崖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在翠翠的眼里,自己身边的男人或许就是这千年万年成了精的婆婆崖的儿子吧,虽然背驼了,又在这渡口一待就是三十余载,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如年轻汉子,尤其是做起那种事来,仍生龙活虎……翠翠知足地回想着,不禁侧了侧身子,把柔柔的目光盖在了驼子的脸上。这是一张眉宇开阔的国字脸,鼻梁直直地挺着,是古书里说的那种悬胆鼻子;两片厚厚的嘴唇分明也是古书里描述的吃四方的嘴唇啊!乍一看,被江风江雨洗刷过的脸是黑色的,再一细看,黝黑里又透着深红,还闪着厚实的暗光呢。这是健康的颜色,是能再活一百岁的颜色!翠翠的心都要融化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翠翠也躺下了,把头埋进了驼子满是粗黑胸毛的罗锅窝里。就在这似睡非睡中,白天的情景又在翠翠的脑中清晰地浮现了。

翠翠是按照驼子告诉的方向沿官道也是纤道的沙子路往婆婆崖渡口下游走去的。也就是里把路程,翠翠就到了驼子描述的联珠桥头。是一座双拱麻石桥。桥底下清粼粼的溪水,一出桥拱便注入了资江。而桥拱的左侧,却是一个能停泊好几艘大货船的水湾子。翠翠举目向桥那头望去,一眼就认出站在桥头木屋门口的老嫂子了——那就是我的奶奶。只是当时我已经外出学篾匠了,不然肯定站在奶奶身旁的。翠翠刚上桥就扯开甜甜脆脆的嗓子喊着:“嫂子呃,又要耽误您啊!”我奶奶就迎了过来,“驼子交待了又交待的事,我还敢怠慢你这廖家屋里的新媳妇吗?”说着就把翠翠领进了我们家的堂屋。奶奶忙递过一条凳子给堂弟媳,叫她先坐一坐,自己就去偏厦的灶屋里忙了起来。

像是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翠翠一点儿也不觉得拘谨和陌生。她和我奶奶已经是老熟人了。当新娘的头三日,我奶奶就一直在船上陪着她,都陪了整整三个白天呢。翠翠和桂驼子的这桩婚事,一开始只有我们井湾里的村支书建忠叔和我奶奶知道。桂驼子与翠翠的结婚证就是请建忠叔去公社民政部门当特事特办领回来的。好在桂驼子在渡口守了几十年,连公社书记都赞扬过他渡人渡己的乐观精神,办理新郎新娘没有在场的结婚证才如此顺利。婚礼也简单得出奇,就是由我奶奶领着驼子和翠翠在婆婆崖下拜过天地,又朝井湾里祖坟的方向拜过父母,然后夫妻互相拜过后,桂驼子就仍然是一个信口便是船歌的摆渡人了;而新娘子翠翠就由我奶奶陪着,坐在船尾的起居舱里如两个过渡的乘客。这一老一少的妯娌俩还真有着说不完的家常话,一连三天聊下来,又说又笑,亲切得很呢。并且还约好,一过“三日”就一起去驼子出生的井湾里走动走动。

翠翠正无厘头地闲想着,我奶奶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进堂屋了。“来来来,先把这荷包蛋吃了,我们再进村里去吧。”翠翠也毫不客气地接过碗,风卷残云般连蛋带汤收拾了。我奶奶笑着打趣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肯定又是忙了一夜肚里空了吧?”翠翠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自己狼吞虎咽的难堪样子,笑老嫂子话里有话的那个意思。翠翠原本是藏着一肚子快乐的开朗女人,只是在善溪镇被压抑得久了,眸子里才偶尔有着些许忧郁,但如今她才不管呢,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完全放松了,也放开了。

通往井湾里是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没有人知道这条古商道修于何年,只知道我家左侧江边上同样是用青石砌成的半月形码头,曾经是资水中下游的商船来此收购过棕桐竹木的重要埠头。妯娌俩就沿着这条青青石板路往井湾里走去。村口是一大片良田。石板路是从田垄中间直接铺过去的。村人们正在田间锄禾除稗,时不时还有人跟我奶奶打着招呼:“老嫂子,你要把身边的这位漂亮姐姐介绍给谁呀?”我奶奶信口说着:“只怕我们井湾里还没有哪个后生配得上她呢!”翠翠还真是好看,身材窈窈窕窕的,胸脯鼓鼓的,又新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着一件蛮贴身段的红色灯芯绒上衣和黑色西裤,蹬一双纯白蓝边的流行球鞋,完全是小镇上入时的装扮,根本就看不出来是有过十来岁小孩的三十几岁的妇女。见田垄里有人向老嫂子打招呼,她也落落大方地朝人家笑着点一点头。我奶奶是真心为堂弟桂驼子感到高兴。同翠翠虽然只有短短三天的交往,但是在老人如炬的眼里,她已经完完全全地认同了被桂驼子当“美人鱼”在洪水中捡来的这位堂弟媳了。说话也就没有了遮拦。田垄里不知是谁家的媳妇或许是因为嫉妒吧,就丢过一句讪笑话来:“那就只有在井湾里外面婆婆崖渡口的桂驼子才配得上啰!”真是歪打正着,一下就被她给说中了。翠翠就被逗乐了,不但没有难堪,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妯娌俩都笑得前仰后合。

一抬头,就到了学堂山的山脚下了。学堂山是一座只有百来米高的小山包,原来叫弩形山,因为村里廖姓家族的祖坟地叫虎形山,我老爷爷他们那一辈人就特意在这叫弩形山的山顶上建了一所教旧学的学堂,所以就改名叫学堂山了。解放后,村里把旧学堂改成了井湾里小学。但仍然是叫学堂山。脚下就有着两条路了:一条是沿学堂山山脚进村的石板路;另一条是铺成了台阶上学校的石梯路。“我们先到山上去看看学校吗?”我奶奶用征询的口吻问翠翠。翠翠还在心里偷着笑呢,就很是开心地说:“好啊,好啊 ,反正我都听嫂子的。”同翠翠在一起,我奶奶也似乎变得年轻了,又逗趣地补了一句:“是不是怀上了小驼子想为他看学校了啊?”翠翠一惊,信口便回了一句,“还真是什么事都被嫂子给看到了!”妯娌俩又开怀地笑了。

学校虽小,操坪却很大,而且体育设施很齐全。有跳高跳远的沙坑,有爬杆,有翻杠,还有翘翘板等。看得出村里人对培养下一代是很舍得花本钱的。校门口有两棵挺拔的松柏树,已有两尺多粗了,树干却光光滑滑的。翠翠就记起来,驼子曾在枕边向她介绍过这两棵树,说他读旧学时最拿手的本领除了会背古诗外,就是能空手光脚爬到这树尖上去呢。学校正在上课,老师的领读声和孩子们的复读声从教室里飘了出来,就更加显得这硕大的操场静悄悄的。翠翠一定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不幸被洪水冲走的儿子:“嫂子,我们进村里去吧。”奶奶也感觉到了翠翠的心思,一老一少就穿过操场,往学校后面的关山口走去。

关山是井湾里的一块风水宝地。说是山,其实无山,只是一个像龟背的小小丘陵。青青石板路把这座不足五十亩山地的丘陵从中切开,两面拥着上百棵千年古樟。右侧的一棵结满了红布条的古樟下,兀立着一座青砖青瓦盖成的土地庙。井湾里虽然地处资水江边,却依旧保持着古老而淳朴的山民风气,家里大事小事都喜欢来土地庙前敬神报信的。就连早两年所谓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也未能动摇土地庙的一砖一瓦。树枝上缠着的无数红布条,就是村民们捍卫土地庙的最好见证。庙门前摆放着供果,一年四季香火不曾断过。翠翠来到土地庙前,恭恭敬敬地向土地神跪拜了三拜。这是她的驼子男人反复交待过的,一定要向土地神报一个户籍到,许一个求子愿。

翠翠正跪拜着,平地就起了微风,厚厚的落叶间就有了一缕一缕的地气溢出来,顿时,草木的馨香与青烟的檀香就融为一体了,千年古樟的深绿叶片也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整座关山就显得愈发地神秘了。

在翠翠的眼里,这井湾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也是亲切的。因为她的男人就出生在这个如世外桃源的村子里。要不是他那时年少气盛,硬要抢着为修建联珠桥抬头扛闪断了脊梁骨,也就不会落一个终身残疾的罗锅驼子,也就不会几十年来一直漂泊在水上……想到这里,翠翠就赶紧收住了心思,她害怕再往下想肯定对她没有好处。理由很简单,如果男人不是成了一个罗锅,就不会在婆婆崖守着渡船,她翠翠也就不可能被驼子当“美人鱼”从滚滚洪涛的桃花水中捞上来;还或许,当真就早已经娶了一个像仙女一样的唐家观女子呢。此时的翠翠鹅蛋脸就刷地红了,像是生怕被老嫂子看穿了她自私的心思,忙回过头来对着我奶奶一笑……

“翠翠!翠翠!天大亮了,快起来啊!”

翠翠还在美梦中沉醉着,回忆着昨日头一次进井湾里时的情景,就被已经在船头上清洗甲板的驼子一声狂喊唤醒。翠翠忙睁开惺忪的睡眼,哦,天真的是亮了。这时候,翠翠才意识到两个不怕害羞的家伙居然又在这船尾上睡了一夜。

“梦只做了一半呢!”翠翠娇嗔地回了一句,但桂驼子却没有听见,他正扯开了嗓门唱着船歌:

资水浪打浪,

船尾当洞房,

无须点红烛,

鸳鸯沐月光。

江湾里的清晨,朦朦胧胧的,空气却像奶一样清新。翠翠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看了看江面上飘飘忽忽的丝丝缕缕的乳白色雾幔,就再也不敢迟疑了,她不能让有了婆娘的驼子还自己做饭吃。“过了三朝是主妇”,这已经是第五天了,翠翠也确实该在这渡船上为驼子撑起洗衣做饭的半边天了。

翠翠也真是放松得很呢。都在船上待了三四天了,一直到眼下,才真正腾出心思来,里里外外地认识这个属于自己下半辈子的小家。一打开起居舱的舱板,翠翠就吓了一跳,这简直就是一个百宝舱哦!柴米油盐、炉罐锅铲都井井有条地挤在这船舱底下,各种干菜和时鲜蔬菜应有尽有;难怪老嫂子说摆渡人不种菜,四村八姓顺手带,她这才记起,自己由老嫂子陪着、伺侯着在起居舱说说笑笑的那三天里,就时不时见有乘客把带来的干菜或蔬菜顺手放在船头上。翠翠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想想自己以前在善溪镇被人瞧不起的时光,泪水就忍不住淌了出来。这是幸福的泪水啊!

淡淡的炊烟从尾舱里飘了出来,与江雾相聚相拥着,那几只熟悉了桂驼子生活习惯的野水鸭,悠闲地停在水面上,正伸长了脖子朝着渡船新奇地望过来,江南岸河柳丛中的多嘴喜鹊就叫得更加殷切了:“喳喳——喳喳——”像是要把这婆婆崖渡口发生的变化告诉资水两岸所有人似的。翠翠却没有理会这些,她只顾忙着给驼子做一顿香喷喷的早餐。翠翠毕竟是早就做过当家主妇的,手脚麻利得很,只一会儿工夫,四菜一汤的早餐就摆到起居舱里的小餐桌上了。“驼子!驼子!快过来吃饭呃!”桂驼子已经从船头忙到了船尾,听到女人脆脆的叫唤声,也闻到了浓浓的饭菜的香味儿,就赶忙丢了手中的活计,伸腿就弹进了尾舱。有了婆娘的饭菜真是丰盛哦,一个豆腐煎腊肉,一个油炸鱼块,一个手撕白菜,一个干萝卜条,还有一小钵老姜肉片汤。看一眼嘴就馋了!见驼子那副夸张的模样,翠翠就又咯咯咯地笑了,“你驼子也太会拍女人马屁了吧,都是这几日老嫂子做过的菜啊!”她口里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却揣着蜜糖,荡着春风,还开着鲜花呢!

那一年的夏天,资水清澈而透明,就连江流中的细白沙粒也能看得真真切切。而最令人眼馋的还是婆婆崖江湾里的水草,青绿青绿的,叶片滑腻而厚实。要是在以前,婆婆崖江湾里的水草不过是水中的一种偶尔藏匿小鱼小虾的水生植物而已,谁也没把它当一回事。然而在翠翠的眼里,这可是农家喂猪的上等猪食。刚过完端午节的第二天,翠翠就跟桂驼子说:“驼子,我得去一趟嫂子家挑一担竹筐来,晚上给她家捞一担水草好喂猪!”桂驼子傻傻地望着翠翠,“你说这水草能喂猪吗?”

“你呀,真是木鱼脑壳,猪吃水草才长膘呢!”

翠翠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据翠翠的观察,这地方的人们虽然豪放豁达,观念却是极其保守的,从没见有女子到江里游过泳,就连稍微敞胸的衣服也没见有女人穿过。入乡随俗,翠翠不得不谨慎些。但翠翠天生两个大奶子,自从怀孕后奶子就更是显形了,为此她还专门去小镇唐家观,请美女裁缝莫莉花做了两套宽敞的孕妇衣服。桂驼子成天兴奋得乐呵呵的,就连常挂在嘴边的船歌也忘记唱了,每天都要把耳朵贴在翠翠的肚子上听好几回,还总是手舞足蹈地说:“听到了!听到了!”

“你听到了么子了啊?”翠翠抚着驼子饱经风霜的国字脸问道。

“我听到儿子在肚里叫爹呢!”桂驼子这么回复时,翠翠的心里就像有蜂蜜在流淌。但她还是没有忘记要到我们家去挑竹筐捞水草的事,并且预先跟桂驼子商量好了,待傍晚江边上没有什么人过路时,俩人就下水捞水草。

我们家确实是喂了猪的,每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前后,家里能宰上一头大肥猪,那可是农家最值得炫耀的事。因为父亲在外地当医生,我又正随着堂叔学篾匠,家中没有多余的帮手,我奶奶硬是靠着自己一人之力,从田埂、从山坡一筐一筐地把猪草采回家来。刚吃过午饭,我奶奶正挑着竹筐准备顶着酷暑上山呢,没想到翠翠就杵在眼前了,冷不丁一声“嫂子”,把我奶奶吓了一大跳。

“你个鬼婆娘啊!”翠翠的突然出现,我奶奶开心得满脸笑成了菊花瓣,伸手就去摸翠翠的肚子:“应该有三个月了吧?肚子里肯定是有动静了!”说得翠翠咯咯咯地又滚出了一长串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一定是飘到婆婆崖渡口去了,像是有意附和似的,间断了好些天的船歌又从桂驼子粗犷的嗓门里飙了出来:

谁说罗锅无后人,

崽宝睡在娘肚中,

待到明年这时候,

爹唱船歌儿子听。

“你听到没有?驼子在点名要儿子啊!”我奶奶就止住了笑声,很是正色地对翠翠说。翠翠却仍然在笑,“那要看他驼子下的么子种呃!”俩妯娌乐够了,笑够了,翠翠就说正事了。

我奶奶还是头一次听说水草也可以做猪食,而且还能长膘。翠翠说得绘声绘色的,就将信将疑地说:“那就先试试看嘛。”也就是这么一试,那个夏天,不,硬是一直到深秋,我们家的猪确实是飙起长,并且,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从此,我们井湾里的猪们又多了一种上等的饲料。

“美人鱼”终于又出现了。每天傍晚,桂驼子和翠翠一同潜入江湾里的水草丛中,俩人先是在水中嬉戏一阵,然后又拔一阵水草;拔一阵水草后,俩人又在水草丛中嬉戏。如此一来一去,小半夜就过去了。翠翠的父亲原本是善溪镇驾船跑水上运输的老船工,翠翠从小就是在资水里泡大的。翠翠把这一切告诉桂驼子时,桂驼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还说自己早就看出来了。

“这还看不出来吗?你翠翠能在水里漂上大半夜居然没有呛水,还有你站在船上比在岸上都稳当呢。”驼子的一双眼睛还真是能明察秋毫。

起初桂驼子是反对翠翠下水的,他倒不是担心人家说女人下水的闲话,因为傍晚很少有人在江岸上行走,并且翠翠也谨慎得很,还有意穿了孕妇服,不像桂驼子,只要一下水就总是赤条条白是白黑是黑的全裸着。桂驼子生怕对翠翠肚子里的小生命有影响。翠翠就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桂驼子只晓得驾船唱船歌,只晓得把女人箍得气都出不来,只晓得一天黑就播种子。“女人怀孕了就是要多活动,生孩子才顺畅呢!”只要是对翠翠好,只要是对生孩子好,桂驼子就全依了,更何况他桂驼子自称是水里的鲇鱼,除了梦中见过“美人鱼”外,还从没见过女人游泳,更不要说是与女人一同在水中嬉戏了!

他们把渡船停泊在离江岸几丈开外的江中。桂驼子就三下两下扒光了衣裤,翠翠却照例穿着宽松的孕妇服,站在船头上先是踢踢腿,扭扭腰,再便是双掌合并,把两个拇指靠拢前额,像是给水里的龙王爷行大礼似的,一整套繁琐的动作下来后,纵身一跃,便钻进了清澈的江湾。水中的翠翠样子更加迷人,只见她双手同时向前伸直,又同时往左右划开,双腿活像桂驼子梦见过的“美人鱼”长长的尾巴,极均匀地摆动着,时而侧泳,时而仰泳,把桂驼子的眼睛都看花了!看着看着,桂驼子心就急了,他生怕这渡口开心的日子只是一场梦,生怕翠翠当真就是一条“美人鱼”,迟早会从他的人生中滑走……桂驼子怎肯放过,也就哗地一声钻进了水中,罗锅身子几弹几弹就搂住了翠翠。于是,俩人就在资水中下游婆婆崖的江湾里嬉戏起来。

桂驼子果然是一条溜滑的鲇鱼。翠翠刚把双手套在驼子的脖颈上,他在水里一翻,又躲开了;翠翠想搂住驼子把头偎进他的罗锅怀里去,驼子又是一个鲤鱼打挺就飙去了几丈远;而驼子想要搂她翠翠,抱她翠翠,吻她翠翠时,翠翠怎么也逃不过,躲不脱呢。

“你坏!你好坏!”翠翠就佯装着生起气来。

“你蠢呢!把衣服脱了不就灵泛了?”驼子想翠翠也能裸游一回。

“你以为我不敢啊?”翠翠虽然嘴里这么说,她毕竟没敢这么做,她是品尝过人言可畏的滋味的,想想在善溪口做四类分子老婆的那些往事,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此时,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月辉洒在江面上,宽阔的江湾静悄悄的。南岸柳林里的喜鹊早已敛翅归巢,白日里活跃在上游或下游的野水鸭也早已不知去向,桂驼子猛一回头,见翠翠惨白着脸浮在原地突然就不说不笑了,心里一惊,赶忙一个猛子扎过来就抱住了翠翠。

“我没事呢,驼子!”翠翠说着,就双手死死地套住了桂驼子的脖颈,生怕驼子又从自己的身边溜走了。

资水静静地流淌着,婆婆崖沉默着,就连圆圆满满的月亮也生怕惊扰了这一对恩爱夫妻似的,静悄悄地钻进了白莲花般的云朵中……

“我们还是捞水草吧!”翠翠说。

江湾里的水其实很浅,刚好漫过翠翠高高隆起的胸脯,而背着一个罗锅的桂驼子即便是踮起脚尖站着,水也淹过了他的脖颈。为了不至于离得太远,驼子就提议俩人脸对着脸同时潜入水中,又头顶着头一手一手地拔着水草。这一招果然有用,翠翠又快乐起来了,两个人在水底下边扯水草边打着手势,还在水底下换气说悄悄话呢。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或许,游来游去的鱼儿是知道的,藏匿在水草丛中的小虾是知道的,倒映在江湾里的月亮是知道的……

夫妻恩爱日月短,那一年夏天到中秋,很快就过去了。翠翠的肚子也隆起来了。不能再下水打捞水草后,闲不住的翠翠又变着法找事情做了。

中秋节那天,刚好我也回家了。一大早,奶奶就嘱我去小镇唐家观割了两斤牛肉,还买了四块月饼,说是下午到渡船上陪桂驼子爷爷和翠翠奶奶一起过节。翠翠见到我就静伢子长静伢子短的一顿夸奖,看着太阳还没偏西,就硬是要我到婆婆崖土垴后面的山上砍几根毛竹来,说是你翠翠奶奶怀着身孕正是需要适当活动的关键时候。我们都不知道翠翠要毛竹怎么个适当活动自己,翠翠就咯咯咯地笑着说:“这还不明白吗?用毛竹撕成细篾条给我肚里的小驼子编风筝嘛!”见我还愣着,翠翠又说:“不是只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吗?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给井湾里每家每户糊一盏大红灯笼啊!”

谁也想不到翠翠会有那么多绝活。待我把毛竹砍了送到渡船上,翠翠就分工了,她笑着对我奶奶说:“嫂子,这中秋节的饭菜还是请您老人家亲自下厨吧,我和驼子想吃您做的饭菜都想了好几个月呃!”然后吩咐我说,“静伢子,请你小篾匠把毛竹都帮我开了吧!”说着,她自己也动起手来,帮我铲竹节,帮我撒竹坯,俨然一个做过篾工活的师傅。我正奇怪呢,桂驼子在一旁用欣赏的口吻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翠翠一个妇道人家在善溪镇是拿什么看家本领捞食吃饭的啊?她就是靠编风筝、糊灯笼养家的哩!”翠翠也毫不掩饰的说:“我一天下来,能糊十盏灯笼呢!”我真是打心眼里敬佩我的翠翠奶奶了。

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每逢大年夜,我们井湾里家家户户的堂屋门口,都会不约而同地挂起洋溢着喜庆,象征着吉祥的红灯笼!这无疑给乡下的年夜增添了无穷的喜悦!

遗憾的是,第二天我又不得不随师傅到老山界上做包工活去,不然,我也会陪着桂驼子和翠翠在这渡船上多待上些日子。

那个中秋节,是我一辈子也难忘的一个节日。

原来翠翠早就备好了红纸、蜡烛和糨糊。待我奶奶做好饭菜,中秋的满月已经浮上了山垭,也就是说,刚好是掌灯时分。翠翠把糊好的两个灯笼嘱我一手拿上一个,从桂驼子手中接过火柴,嚓地一声擦燃火苗,点燃了灯笼里的蜡烛,然后又一前一后地挂在了船舱的进出口。我们两家四口就在这燃着烛光的船舱里围桌而坐,品着我奶奶的厨艺,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听着资水拍打船舷,一切是那么的宁静而祥和。

第二天一早,我随师傅路过婆婆崖渡口去资水上游老山界的时候,桂驼子和翠翠还没有起床,他们一定还沉浸在中秋夜的宁静与祥和中吧。两个红红的灯笼仍然挂在船舱两端,像是向两岸四村八姓的乡邻们昭示,这船上的两个人儿,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美满的一对恩爱夫妻!当时,我真想到渡船上去向桂驼子和翠翠告别,但师傅说:“早着呢,让人家夫妻俩再睡一会儿吧。”

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空旷而又宁静。从那一年的中秋节后,我们井湾里学堂山上的学生们,又多了一个体育项目,井湾里的天空中,不时地飘起了各样风筝。有蝴蝶形的,有老鹰形的,有喜鹊形的,还有拖着长长身子的蜈蚣形的……孩子们真是长了见识啊!老师和家长更是拍手叫好!因为学生们上课老盯着黑板或书本,眼睛是极容易近视的,而且在教室用功久了后,四肢的血液也不流畅,现在好了,下课铃一响,“蝴蝶”、“喜鹊”满天飞,孩子们一个个昂起了少年头,仰面碧空,放眼蓝天,放飞着多姿多彩的风筝,放飞着浪漫无邪的欢笑,放飞着稚嫩高远的理想。这是多好的一种锻炼哦!

而这一切,翠翠是花了心思的。她必须先征得刘老师的同意。刘老师是村小学唯一的公办老师,全权负责学校的日常工作。中秋节的第二天,翠翠一早就来到学堂山,找到了刘老师,翠翠说:“我想送孩子们一些风筝。”刘老师怔怔地望着翠翠,十分愕然。翠翠又说:“我们善溪镇还专门把放风筝比赛列入了联校的体育项目呢!”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刘老师似乎明白了,就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眼前的翠翠,然后很生气地说:“看你也是快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能挖空心思赚孩子们的钱呢?”翠翠听了,脸就一红,但是她并没有气馁,又诚心诚意地解释说:“刘老师,您误会了,我是渡口桂驼子的媳妇哩,家里又不缺钱;我只是想得到您的允许,可以让孩子们下课后放风筝,有多少个学生,我就免费送多少只风筝给学校!”

“哦,是这样啊!”这回,轮到刘老师脸红了。

与学校商定后,翠翠从早忙到晚,足足花了三天时间,给井湾里全校四十八名学生每人送来一只风筝。然后又整整一个星期都陪在学校里,只要下课铃一响,翠翠就腆着肚子手把手地告诉学生们怎么放风筝。孩子们那个高兴啊,根本就忘记了刘老师介绍的什么桂驼子奶奶,而是一口一声阿姨地称呼翠翠。翠翠比孩子们还高兴,自己编织的风筝终于被孩子们送上了蓝天,她觉得自己失去的儿子也回到了学生们中间。翠翠并没有回答孩子们甜甜的称呼,只是咯咯咯地笑着。这是知足的笑声!这是自信的笑声!这是无忧的笑声!笑声在井湾里回荡着,在孩子们的心灵里回荡着……从此,在孩子们的记忆里,翠翠咯咯咯的笑声与丁零零的下课铃声,便同样地深刻而亲切了。所有的这一切,戴高度近视镜的刘老师全看在眼里,有一天,他终于发出了夫子般的感叹:“这婆婆崖渡口的一对夫妻真是令人羡慕啊!一个驾船渡人;一个以心渡心。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为了此事,桂驼子还生过翠翠的气:“你图个么子嘛?带着一碗剩饭一天到晚陪在学校里,也不怕苦了肚子里的儿!”翠翠知道驼子是心疼她,心疼她肚子里的小崽崽,就满脸笑意地说:“我这是为了你还没出世的小驼子呢,他在娘肚子里就能看到自己村里的哥哥姐姐放风筝,就能听到哥哥姐姐的欢笑声,你不晓得他有多高兴哦!”桂驼子的心就软了,忙凑过来把耳朵又贴在了翠翠的肚子上,并讨好似的附和着:“是啊,我崽崽好高兴!”

后来,翠翠还带出了一个徒弟。就是我们家邻居吉木匠的小闺女。她叫吉银花,十五六岁年纪,只念过初小就不上学了,在家里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小银花是在小镇唐家观买盐路过婆婆崖渡口时,就看到在船上织风筝、糊灯笼的翠翠了。多好看的风筝,多好看的灯笼,多好看的翠翠哦!小银花在心里情不自禁地赞叹着,便身不由己地来到了渡船上。

翠翠正在悉心地为一只刚织好的“彩色蝴蝶”系线呢,一举头,便与小银花怯怯的目光相遇了,似觉得眼生,便笑笑地问:“小姑娘,是到对岸去吗?”

“不,不呢!”小银花有些心慌,忙解释说:“我只是想看看。”

“这是嫂子屋后吉木匠的闺女,你没见过啊?”船尾的桂驼子说。

翠翠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忙起身把小银花拉到了近旁,并抚摸着她的头说:“来来来,阿姨教你织风筝好吗?”小银花腼腆地点着头,怯怯地笑了。就这样,小银花每天在家里帮娘做过家务后,吃过午饭便往渡船上赶。怕只有半个多月时间吧,小银花就能织各种风筝和大小灯笼了。

有了帮手的翠翠,日子就过得更加充实,更加开心了。她把自己每天织的风筝和糊的灯笼除了分送给井湾里的近三百户人家外,凡是来过渡的乘客对风筝和灯笼感兴趣的,也都一一做了顺水人情。就是从那时起,渡口两岸四村八姓的孩子们都迷上了风筝,尤其是过大年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充满着吉祥,洋溢着喜庆,乡下的新年就更加热烈了。

资水汤汤地流淌着,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期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翠翠和桂驼子只做了一场露水夫妻。好在翠翠不失时机为桂驼子生下了一个白胖儿子,虽然托孤给我奶奶抚养着,但毕竟是给桂驼子留下了血脉。而我奶奶却说:“翠翠和桂驼子留下的东西多着呢!”奶奶在说这话时,神情幽幽的,像是深陷在某种难以言说的回忆中……

那是百年不遇的一场桃花汛。那一年春天,气候确实一反常态。立春后的头几日,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就连井湾里关山口的千年古樟也被暴雪啪啪地压断了许多粗枝。井湾里的老人是有过某种不祥预感的,婆婆崖渡口的桂驼子也是有过某种不祥预感的:“春来飞暴雪,春尾落狂飚。”人们所说的落狂飙,就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起初的几十天里,其实还看不出半点儿迹象来。暴雪过后,便是一直天气晴好,气温高达二十几度,完全就是初夏的感觉。桃花早早地红了,李花早早地白了,就连婆婆崖土垴上的那一大片已经开过了一次花朵的红秆绿叶的春荞,也又一次绽开了银白色的花朵呢。迷迷茫茫地白着,把桂驼子的眼睛都晃迷糊了,把翠翠的头也晃晕了。桂驼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心想,往日的春荞开出的花朵全都是清清爽爽的,不是花朵已经落过了一次吗?怎么又突然开了呢?而且开得迷迷茫茫的,凄凄惨惨的!这肯定是不祥之兆啊!

“翠翠,翠翠,你带着崖娃到嫂子家去住几天吧!”桂驼子总觉得心里发慌,七上八下的有些魂不守舍。翠翠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正明晃晃地悬着呢,就死活不肯离开桂驼子,死活不肯下船。桂驼子就苦口婆心地说:“我总觉得渡口这几天会出什么大事,你还是带着崖娃先去吧,我晚上收拾一下过去陪你们。”崖娃是桂驼子和翠翠爱情的结晶,小年夜那晚才出世的,眼下快四个月了。见两个大人推推搡搡的,就哇地哭了起来。翠翠到底还是犟不过桂驼子,因为她向桂驼子承诺过,大事都听他的。便带了些小孩的日用品匆匆离船上岸,到我们家里去了。

三月孩儿脸,说变就变。这正是农历三月十七,再过几天就要立夏了。翠翠带着她的崖娃刚到我们家里,天上突然就起了乌云,紧接着就是几声巨雷炸响,瓢泼大雨就追过来了。翠翠的心也一下悬上嗓门眼了,赶忙把崖娃塞给我奶奶,自己转身就往渡口跑,却被我奶奶一手拉住,“你这是做么子啊?就不怕吓着崖娃啦!”像是有意宽慰翠翠似的,这时候,就有了隐隐的船歌穿过雨幕,越过雷鸣,从不远处的婆婆崖渡口传了过来:

桃花汛来不把信,

摧枯拉朽天地崩,

只要船儿牢系缆,

管它巨浪与洪峰。

听到船歌,翠翠的心总算平静了一些,但她仍然放不下渡口的桂驼子。我奶奶搂着崖娃陪翠翠站在堂屋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倾盆的暴雨,望着陡涨的资水,望着婆婆崖渡口的方向。小小的崖娃在我奶奶的怀里安详地睡着,嘴角还流溢着甜甜的笑意呢。为了缓解翠翠紧张的心情,我奶奶用肩膀靠了靠翠翠说:“你看看,崖娃子与我这老伯母还真有缘分呢,睡得多香哦!”翠翠明白我奶奶的善意,就笑了笑说:“那你就把崖娃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谁也没有想到这句无心的话竟成了翠翠托孤的遗言!

这时,婆婆崖的上游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呼救声。暴雨仍然在下,一阵紧似一阵地盖过来,但卷起的尘埃已经在雨水中落定了,雨幕也就清晰了许多。远远地,翠翠渐渐地看清了,原来是一艘吃水很深的大货船从小镇唐家观的江湾里一路颠簸着冲了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年轻汉子,正朝着两岸撕心裂肺地呼喊着……

翠翠就是驾货船人的后代,她立马就猜想到肯定是因为驾船人年轻大意,没有预先靠拢江湾系牢船只,更没有经历过这样突如其来的滚滚洪涛,而此时的货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但贸然靠岸,准会船毁人亡。她同时也意识到了,在渡口的桂驼子碰到了这一类事情,是万万不会袖手旁观的。一想到这里,翠翠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猛地挣开我奶奶的手,旋风般地消失在雨幕中了。

桂驼子果然如翠翠所料,早已经一头扎进了洪涛巨浪,老龙虾弯曲的罗锅身子一弹一弹,很快就接近货船了,但他没有上船,凭他的经验,货船一路随狂涛左右乱撞,肯定是舵叶已经毁了,他只能要船上的年轻人把粗硕的缆绳甩过来,自己哪怕是拼着老命也要把货船拉进联珠桥口左侧的江湾里。如果再往下撞,到了资水最长最险的崩洪滩就人船无救了!

翠翠刚奔到联珠桥那一头的拐角处,就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了,并且猜到了自己男人的意图,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驼子已经不年轻了,货船吃水那么深,装的肯定是重货,凭一人之力怕是十有八九难如所愿的。翠翠就什么也不想了,不管不顾地脱掉衣裤,只剩一条花内裤和一件短袖内衣,一纵身跳就进了江中。翠翠的到来,让几乎筋疲力尽的桂驼子感到由衷的喜悦,心想,这艘货船终于有救了。但随即又感到了莫名的悲怆;两个人若是无法把货船拉进桥拱处的江湾,怕是双双都会被卷入崩洪滩的……

货船终于被拉到了桥拱旁!夫妻俩刚合力把缆绳系牢在桥墩上,从珠溪上游冲来的一扇竹排却轰然一声撞了过来,只听到一声惨叫,桂驼子和翠翠就没入在越来越汹涌的江流中……

轰然一声炸雷,长长的闪电照彻天地,却没见那一对恩爱夫妻。

噩耗传开,婆婆崖渡口两岸四村八姓的男女老少无不动容,每个村子都自发地派出了十多个粗壮的男劳力,分成水路和陆路两队人马,沿资水一直寻找到出口处的洞庭湖畔,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那位驾货船的年轻汉子,硬是不吃不喝于停泊在联珠桥口的货船上跪了三天三夜。

半个月以后,人们知道再也找不到桂驼子和翠翠的尸体了,便由井湾里村支书建忠叔牵头,为死者开了一个特殊的追悼会。也许这是资水两岸空前绝后的一次追悼会吧!我们井湾里凡是外出的人都赶回来了。主灵堂就设在婆婆崖下,遗憾的是,桂驼子和翠翠连照片也没有留下一张,贴在婆婆崖壁上的双人遗像是村小学刘老师凭记忆画的,居然描绘得跟活着的桂驼子和翠翠一模一样。因为前来凭吊的人实在太多,井湾里学堂山上的操坪里还设了一个分灵堂,校门口一左一右的两棵松柏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桂驼子和翠翠的衣服。男男女女挤了满满的一操场,怕有上万人吧。婆婆崖渡口两岸四村八姓的大人们全都过来了,人们木然地站立着,默哀着……而主灵堂婆婆崖的江湾里,却停泊了上百条船只,有往返于资水跑长途的货船,也有上下附近渡口的渡船……货船的桅杆竖立如森林,而白色的布帆,却只挂了一半,婆婆崖壁上亡者的遗像下,身着白色孝服长跪不起的就是那位在联珠桥口的货船上跪过三天三夜的年轻汉子,是他找到建忠支书哭诉着主动争取这么做的,并且还从县城里请来了七位吹唢呐的艺人。我也跪在那位汉子的旁边,我奶奶抱着小崖娃就默立在我的身后。

建忠支书也戴了白色的孝帽,他与从县城过来的七位艺人就立在跟随了桂驼子三十余年的渡船的船头上。建忠叔抬眼看了看渐上中天的白炽的太阳,朝身边的艺人点了点头,随之猛然就迸出了一声长长的呐喊:“驼子叔 !翠翠婶!你俩一路走好啊——”顿时,七支唢呐同时朝着白炽的太阳呐喊起来……声音排山倒海,有如空谷里万人在呼号,天地间春雷在滚动……悲怆而又揪心!江面上成百条船上的船夫也在齐声呼喊着:走好啊!

那一天,初夏的太阳惨白着脸孔,晒得人直冒冷汗;沉沉的资水咽呜着,泛出幽幽的绿光。我想,从此以后,这七百里资水怕是再也听不到如此悲壮而又凄怆的船歌了哦!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著有散文、小说集十余部,《红帆》《纤痕》《过滩谣》《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及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推介。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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