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展
贾谊《旱云赋》之思想及其价值述略
何易展
(四川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系,四川 达州 635000)
贾谊《旱云赋》上承楚辞,下启汉赋,既被视为“诗教之宗”,亦被视为“赋颂之首”。赋中融杂阴阳灾异思想,是汉初政治思想和学术的反映,与汉初黄老无为之术的推行实相表里。其对“云”所展开的体物铺排与具有政治意义的诠解,使后来此类赋体创作向两个维度伸展。贾谊对“云”之阴阳之寓的表现及其所蕴内涵和精神为后世师法。
贾谊;《旱云赋》;阴阳灾异;黄老之术;题材
贾谊《旱云赋》全文今见最早保存在《古文苑》中,唐代虞世南《北堂书钞》及《文选》注曾多处摘引。然而《艺文类聚》收有东方朔《旱颂》12句,几乎与贾谊《旱云赋》中句子相同,似乎当是从《旱云赋》中摘录。由此,《旱云赋》的作者权属问题一直备受争议。马积高在《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中认为此赋“颇杂天人感应、阴阳灾异之说”,但因“汉初人罕言阴阳灾异”[1]48,因而质疑此篇为贾谊之作。
在探讨此赋的天人感应及阴阳灾异等思想之前,有必要从另一个角度先阐释一下马先生持论之不可据。追溯《旱云赋》及《旱颂》的版本异文流变,我们发现从唐代虞世南的《北堂书钞》,唐李善等的《文选》注、《古文苑》,宋代吴棫的《韵补》,宋末元初陈仁子编《文选补遗》,明陈第的《屈宋古音义》《毛诗古音考》,张自烈的《正字通》,张溥的《贾长沙集》等,对贾谊《旱云赋》都有征引,且明确标明为贾谊之作。而《艺文类聚》引录东方朔《旱颂》12句,在南宋以前书籍中皆不见引录,直至明代梅鼎祚《西汉文纪》,张溥辑《东方大中集》,清人编《佩文韵府》《渊鉴类函》《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才引录东方朔《旱颂》,不仅文字完全同《艺文类聚》所引12句,而且这几本书也同引贾谊《旱云赋》。可见《旱颂》当为南宋至明之间的《艺文类聚》刊刻本讹误,其当摘引自《旱云赋》,作者权属不容置疑。
首先,贾谊18岁便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又学于河南守吴公,汉文帝前元元年(前179年)贾谊又从张苍学习《左氏春秋》。吴公为李斯之学生,斯乃荀门之后,且张苍亦传荀子学说,因此贾谊的学术背景与荀子有关[2]85。《汉书》本传载:“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3]2222《史记》称其“悉更秦之法”,显然贾谊崇尚五当有一套理论体系的支撑,这便是五行之学,而五行与阴阳相生又是密切相关的。可见贾谊时代是完全可能有阴阳五行和灾异学说的,荀子在其《成相》《赋篇》等当中已显现出明显的阴阳灾异思想。
而汉初阴阳灾异思想的产生实际上也是与汉初的政治情形密切相关的,阴阳灾异又与道家无为而治不无关系。道家之无为而治,意在无需借助政治的干预即达到治世的作用,这只有靠老百姓的自觉意识和顺从,而要达到民安世治,如果没有一种有利于黄老这套治世之术的社会整体意识形态,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这种阴阳灾异既与道家思想极其相关,又在这一时期与崇黄老之术的思想一致。即不靠人治,也就是无为,所谓无为,就是顺应自然,那么也就是自然界的变化实际上在思想上主宰和评价社会运行体系,这就极自然地会运用到自然的阴阳变化及祥瑞灾异来表现世治的得与失。西汉初年这种思想与黄老之术的推崇具有极大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仅表现在互为因果,而且也表现在汉初阴阳灾异思想的当下时代性意义和政治意义。汉初诸吕执政,特别是吕氏专横,功臣多不敢面折廷争,所以即便要进言建策,定要委婉曲意,这必然导致至少三个方面的结果:一是借灾异来言说;二是言语铺排,曲尽以致意,这恐怕也是造成汉赋劝百讽一、多顾左右而言他法式的重要原因;三是政治之“无为”。事实上汉初廷臣的黄老“无为”并非真正的无为,悉如刘跃进所说,“所谓黄老之术,究其实质,是一种战略战术”,无论是朝臣,还是吕后,“无为”都是各为其用,正因政治形势如此,故“惠帝、吕后在位十余年间,天下无为而治”[2]82。实质上,阴阳灾异思想与黄老无为之术,都可以视为政治生活中的两种手段。因此,阴阳灾异思想的世治化评价体系的建立,又必定会推动阴阳灾异与政治体系的结合,并最终罢黜黄老无为之术。因为阴阳灾异之象是对世治的一种警示,其意在于惩戒,故当世者不得不重新借助政治力量以避免灾异。
其次,贾谊《旱云赋》中所体现的阴阳灾异思想观也是合乎统治者的治世观念的。《汉书·文帝纪》:“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诏曰:‘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匄以启告朕。’”[3]116此诏实际上既有天人感应观,同时又将日月异象视为天之戒。日月即是阴阳之象的推衍,贾谊《旱云赋》借助“旱云”,与“日食”所表现的阴阳灾异之象具有同样的政治意义。天人感应与阴阳灾异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完全孤立的,阴阳灾异学说是以天人感应为理论基础的,没有天人感应理论,阴阳灾异之象就不足以引起人的重视和人的感应,而天人感应不借助于阴阳灾异或祥瑞之象,又不足以表现天人感应学说的成立,所以天人感应实际上常言阴阳灾异,且以此类现象作为这一理论的验证。所以马积高认为贾谊《新书》间有涉及天人感应者,而无阴阳灾变之说,显然流于言语之表。贾谊之作《鵩鸟赋》,亦因其以为“鵩”之不祥,“乃为赋以自广”[4]2496。《西京杂记》载:“贾谊在长沙,鵩鸟集其承尘。长沙俗以鵩鸟至人家,主人死。谊作《鵩鸟赋》,齐死生,等荣辱,以遣忧累焉。”[5]卷下壬卷这种所谓灾异之象,贾谊认为乃天之戒,人有所感应,虑及谪居长沙,地处卑湿,以为寿不得长。显然,这种阴阳灾异的思想在贾谊的作品中是有所表现的,尽管表现的形式与《旱云赋》不完全一样。
再次,据史载,贾谊从长沙回京,文帝曾问以鬼神事,这可能与谊居南方,渐习巫楚俗祀有关,而祀神实为去灾避邪,故亦与阴阳灾异相用。今南方“淫祀”习俗如旧,多去病避妖、祈福消灾,乃可为证。据《马王堆汉墓文物》所收录三号墓出土帛书《老子》《周易》《黄帝内经》《战国纵横家书》《春秋事语》《五星占》《天文气象杂占》《相马经》《五十二病方》以及各类杂书,涉及政治、军事、刑德、天文、地理、医学、哲学及阴阳五行等,刘跃进认为这些书很可能都是贾谊所读过的[2]94−95。由此可以断定,贾谊在《旱云赋》中借助“旱云”来表现其阴阳灾异观是合情合理合时的。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6]134显然,在由秦之杂赋向汉赋的转变中,贾谊起着重要的作用。在《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收有“贾谊赋七篇”,归为屈原赋一类;收“陆贾赋三篇”,另归为一类。章学诚将《诗赋略》中所收赋作分为屈原、陆贾、荀卿之属。屈原之属20家,361篇,其中多为楚辞作家,如汉代贾谊、庄忌、淮南小山、刘向、王褒都有典型的拟骚作品。班固《离骚序》称:“(屈原)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7]611贾谊亦属其类,从贾谊所传《吊屈原赋》《惜誓》《鵩鸟赋》等,加之贾谊曾谪居长沙,悉楚地习俗,文帝亦曾问鬼神等事来看,贾谊赋多有因承楚辞。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云:“然言赋者,多本屈原。汉世自贾生《惜誓》,上接《楚辞》,《鵩鸟》亦方物《卜居》。而相如《大人赋》,自《远游》流变。枚乘又以《大招》、《招魂》散为《七发》。其后汉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妤《自悼》,外及淮南、东方朔、刘向之伦,未有出屈、宋、唐、景外者也。”[8]91
除对楚辞的借鉴化用外,贾谊《旱云赋》极好地融合了楚骚汉赋的一些特点,表现出这一转型时期的作品特征。其赋在前段描述旱云气象时大量运用“兮”及骚体语,几近楚辞,而在接近尾声时则兼用散体语句,如“嗟乎,作孽大剧,何辜于天。恩泽弗宣,啬夫寡徳,群生不福,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9]537除对旱云的描写已有汉大赋铺排的特点外,其句式也采用四言,且用韵较散,而前段拟骚体句式用韵则较为整齐。末尾一段中间或去“兮”字,改用“也”或“矣”,用四字句的散语,此被认为“对后来散体大赋的形成有直接的启示力”[10]。这种句式既拟骚体,又用散语的形式,无疑兼融了楚骚汉赋的表现特点,特别是这种四字散语对汉赋句式的延伸和用韵的规整确实具有启示作用。今观贾谊其余作品,其《吊屈原文》前段已多四言和四言缀“兮”字,后段则为五言或六言缀“兮”字。《鵩鸟赋》则杂四五六言缀“兮”字,在大段兮体句式末亦用“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四字散语作结。在司马相如、扬雄等汉赋作品中四字句式尤多,此或皆承赋用诗之关系。“‘依经立义’既是汉代释经之‘传’的特色,也是赋家用《诗》的特色,这在汉赋中大量直引或隐用《诗》义例可窥大体。”[11]前人用之,后人因之,贾赋亦难免不为后之辞赋家习摹。
在贾谊之前陆贾亦有赋作,《汉书·艺文志》载“陆贾赋三篇”,今皆不可见。不过,从汉志归属来看,其与扬雄赋同类,似略可窥其赋作风格。《诗赋略》所录陆贾类赋作全为汉代辞赋家作品,那么陆贾赋是否在赋艺和句式用法上已如扬雄所作汉赋呢?今天虽不见陆贾原赋,但从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中可知,大概为沿秦代杂赋顺流而作,其类或杂“嫚戏谈笑”[12],故不全同于汉大赋,也并非完全似骚。尽管扬雄亦有《反离骚》《广骚》《畔牢愁》等拟骚作品,但刘向、刘歆父子辑《七略》录扬雄赋当仅收其4篇作为代表,至班固《诗赋略》载扬雄赋12篇,然后于此类赋之末题“右赋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其后班固自注:“入扬雄八篇”[3]1750。据《文选》李善注引《七略》当有《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又《汉书·扬雄传》载雄《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四篇,可以推知,《七略》当辑此四赋。扬雄此四赋是述行纪实、随幸应召之作。可见其体制与风格当不与屈骚抒怀写怨相同,陆贾赋虽在内容和风格上或与扬雄赋类,但其又有近秦杂赋的一面,故林颐山《重刻张编修七十家赋钞叙》称陆贾类赋为“嫚戏谈笑”之类。刘勰在《文心雕龙》的《才略》篇中说:“汉室陆贾,首案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辩之富矣。”[6]698显然其重在理辩博富,且长于铺排。熊良智“推测陆贾《孟春赋》所述,或即天子祈谷籍田之政。”[13]63即为称述帝王行事之状,这与长于抑郁抒怀之作是不同的。
就内容上看,《旱云赋》在铺排旱云这一阴阳失序所造成的“天灾”之后,怨骚沉痛,实为继屈骚“抑郁靡愬”[14]1之怀,而启汉赋之风规劝谏,故赋称“悲疆畔之遭祸,痛皇天之靡惠”,以“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为转结,渗入阴阳灾异的思想,同时举三代之风,以规谏统治者:“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其极言阴阳灾害与人事之关系,所谓“啬夫寡徳,群生不福”,则深痛此灾害对人民之影响。何谓“啬夫”呢?《仪礼·觐礼》有“啬夫承命。”啬夫,“盖司空之属”[15]596,即指朝觐司仪之官,概指承天命者,故有学者认为此之“在位”或指贾谊太傅任上,其文乃自责之辞,或可备一说。《古文苑》所录《旱云赋》略有异文,其中“既已生之,不与福矣”[16]72,似乎为贾谊有感于身世之慨,这与张强等称贾谊赋作于谪贬长沙之后的心态和背景以及汉初阴阳灾异思想盛兴大致相合。
由于《旱云赋》在文学史中所具有的绍骚化赋的特殊意义,故从唐代开始就备受注意。在李善注、五臣注《文选》及《北堂书钞》《古文苑》等书中都全文或部分引录该赋,从宋至明清引征此赋的著述不下百余种。对贾谊赋的重视,既因受唐以来的宗汉祖骚倾向的影响,同时又受儒学传统精神的渊雅博懿及忠爱情怀沾溉,明清人论贾谊赋不仅在于其赋风,更在于其骚范。如《明文海》于《续思元赋》注中引及《旱云赋》作赋之因,认为“贾谊伤己不得行道于时,作《旱云赋》”[17]169。清陆心源《仪顾堂集》阐其意义及忠君爱国之思想:“《吊屈赋》《鵩赋》《旱云赋》诸篇,忠君爱国,一岀于正,蔚然诗教之宗,其文学不在唐儒韩愈、宋儒欧阳修之下。夫洛、闽之徒,苟有所长,宋元以来,无不列于两庑。谊学本孔门,政事、经学、文章,又卓卓如此,反为明人所黜,非古今之大憾乎?刘向,汉之大儒,于谊推服甚至。全祖望、卢文弨、汪中、姚鼐,乃今之通人,其序论足以袪明人之妄而执其口。西汉体用之儒,自昔并称贾、董。董仲舒固无闲然,贾谊理宜并祀。”[18]卷三当然此所谓“明人所黜”,并非指明代人贬抑贾赋,而实因针砭明之唐宋派,同样明人李梦阳亦云“唐无赋”[19]446,此言虽谬,而其实正旨在提倡法楚骚汉赋,如元代陈绎曾《文筌》就有专论《汉赋谱》[20]411,元代陆文圭《墙东类稿》“科举”记:“隋唐以来谓之策试,策始于汉欤!后人以词赋并取,始于何时欤?汉赋最古,贾谊、司马相如、扬子云、班孟坚、张平子之流,最善鸣者也,有益于治道否欤?三国而下,左、潘、陆、谢之徒,极力模仿,不及汉远甚。”[21]556明代笺疏前人著作或个人著述中选录或论及“贾谊赋”的不下30余种著作,如《屈宋古音义》《毛诗古音义》《诗薮》《少室山房笔丛》《焦氏笔乘》《洪武正韵》《古音丛目》《转注古音略》《正字通》等,《洪武正韵》就有27条直接提到“贾谊赋”的情况,《转注古音略》亦有8条,《正字通》20条。清人汪中《述学》云:“今见《吊屈原》《惜誓》《服赋》《旱云赋》《簴赋》,蔚为辞宗,赋颂之首,可谓多材矣。录而附之,亦《成相》《赋篇》意也。”[22]内篇此足见《旱云赋》之地位及影响。
贾谊《旱云赋》被视为“诗教之宗,其文学不在唐儒韩愈、宋儒欧阳修之下”,《旱云赋》《吊屈原赋》《鵩鸟赋》等堪列“赋颂之首”,这种文学价值影响使后世出现了大量题材相近的作品,如清彭蕴章《归朴龛丛稿》于序中自称拟《旱云赋》而作《早云赋》,便可见一斑。自荀况《云》赋始以赋“云”为题材,而至贾谊《旱云赋》,则专取象阴阳灾异而致讽谏之义。荀子《云》赋以隐语铺排,其称“大参天地,徳厚尧禹”,实际已经为“云”这一物象注入了政治思想的意义,至“五采备而成文。往来惛惫,通于大神”“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更强化了“云”在“天人之际”哲学观中的中介意义。因云“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23]477,加之荀子赋云的“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可有“托地通天”之能,至汉便逐渐确立了其在阴阳灾异学说中的作用。贾谊《旱云赋》正是取“夏日作暑”这一现象,大加阐说阴阳灾异之观,并继之以怨骚规谏。
虽《汉书》等记汉代“山陵、水泡、云、气、雨、旱赋十六篇”[3]1753,但贾谊《旱云赋》应是最早直接描写与阴阳灾异相关的暑云或旱云题材的赋作。自此以后,有关“云”题材的赋作,大致取两径,一是观其象,二是寓其理。观象者则大肆铺排,寓理者则极尽议论,或二者兼取。如晋杨乂《云赋》:“天地定位,淳和肇分;刚柔初降,阴阳烟熅。于是山泽通气,华岱兴云。”[24]25明人朱同《云赋》则借客主问答的形式,阐释了云的生成:“且夫太阳之精,其亘千里,纬天而行,周而成岁。一北一南,一寒一暑,岁月日时,由兹以起。万物之生成,二气之降升,咸由于是。尔乃入昧谷,沦幽都,载大地于一周,出扶桑之东隅,蒸水气而上征,浮沆瀣于太虚。此云之所以出渤澥,起山谷,而升天衢也。”[24]25显然云的形成是阴阳化合而成,日照于壑阴,乃凝气而成。朱同《云赋》亦将此阴阳之象与灾异相论,其称“其有济于人也,则为祥为庆,时雨甘霖;其有害于人也,则为痴为瘴,曰灾曰淫。”[24]25而此赋开篇大段极近隐语式“油然而兴,伊谁蒸之?沛然而雨,伊谁注之?御空而游,谁其负之?卷海而翻,谁其怒之?八表同昏,谁其屯之?一色晴昊,又谁埽之?”[24]25之后大段铺排。晋杨乂《云赋》、陆机《白云赋》、明朱同《云赋》等,其各自所写侧重不同,然而或将其与祥瑞联系起来,或采隐语形式,明显皆渊溯荀、贾。
此外,除将云与阴阳灾异结合外,亦有将其自然之象与自然审美相结合。在贾谊的《旱云赋》中这类自然审美的描写还不是十分突出,但无疑要比荀子的“五采备而成文”和“友风而子雨”[23]卷十八要形象得多,如“遥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嵬隆崇以崔巍兮,时仿佛而有似。”[9]537虽其中寓有阴阳失序之义,但对白云蓬勃之象的描写却是比较生动的。
贾谊将云与阴阳灾异思想结合,是与其时代和政治家的身份密不可分的,这与他积极上疏陈政事的疏谏之作和《吊屈原赋》及《鵩鸟赋》的思想背景一致。之后对“云”这一题材的描写基本上集中于阴阳灾异之象或自然之观。阴阳灾异或言灾或呈瑞,自然之象则熔铸精神的审美,如陆机《白云赋》:“摅神景于八幽,合洪化乎烟煴。充宇宙以播象,协元气而齐勋。发愤灵石,擢性洪流。兴曜曾泉,升迹融丘。”[24]卷六又如晋杨乂《云赋》:“缥缈翩绵,郁若升烟。蹇槃萦以诘屈兮,若蚪龙之蟠蜿。嶷岐岐以岳立兮,状有似乎列仙。东西路绎①,南北油裔。随风徘徊,流行晻霭。豁兮仰披,杳兮四会。凝寒冰于朱夏,飞素雪于玄冥。洒膏液于天汉,腾鸿泉于太清。”[24]25这类对云的自然之象的描写,实际上正是魏晋南北朝以山水为美的时代反映。
而取义于祥瑞灾异的作品,如明代何景明就有《忧旱赋》,清代彭蕴章《归朴龛丛稿》卷一录其《早云赋》一篇,其序称:“岁在甲戌,自夏徂秋,四月不雨。吴古称泽国,间亦遇旱,未有如今之甚者,昔贾长沙有《旱云赋》,因拟之以纪事。”[25]卷一则显然是受贾谊赋之影响。正因云有“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与“冬日作寒,夏日作暑”两方面的性征,所以后来赋体创作题材又出现了如《稼如云赋》《多稼如云赋》《五色云赋》《五色卿云赋》《春云赋》《山川出云赋》《郊天日五色祥云赋》《早秋望海上五色云赋》《秋晴曲江望太一纳归云赋》《歌响遏行云赋》《富贵如浮云赋》等这样的作品,其中一些明显与祥瑞相关。何景明《大复集》中还收有《雨颂》《甘露颂》,这些极可能衍于贾谊的阴阳灾异思想的《旱云赋》之类文本,另外如《富贵如浮云赋》等则是在结合云的自然特性与社会性联想基础上的旁衍之作。另一方面,直接承贾谊之流而以“暑”或“旱”为题材的赋作,《历代赋汇》中就收有唐刘元淑《夏云赋》,另收存多篇《暑赋》《大暑赋》,还有《溽暑赋》《病暑赋》《避暑赋》《逃暑赋》《清暑赋》。这些题名虽不与贾赋同题,但贾谊赋对它们的影响却是不可忽视的。
由此,在赋苑中形成众多以“云”为题材的赋创作,然而检寻历代赋作,《旱云赋》确有殊异之处,其赋开篇直奔主题,“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接着言阴阳失序之象,用比用赋,为下文的“悲”“痛”“怀怨心”“窃托咎”以起兴。“嗟乎”一段,同于乱辞,其“念思白云,肠如结兮”“白云何怼,奈何人兮”其情怀与政治意义蕴而实发。贾谊“旱云”一题寓尽阴阳灾异与牢骚怨思,既有汉赋之铺张,又有楚辞之忧思,归余总乱,启汉赋之结构,渐为后人师法。“旱云”虽为物象,但非重于观形,而以义胜,这也为后世以“云”为题材的赋作确立了一个主要基调。《旱云赋》所寓阴阳灾变之思,不同于一般骚体赋,也不完全同于汉赋体物,虽为曲终奏雅,却不同于汉赋的“劝百讽一”法式,而是自首至尾,或赋或比或兴,皆讽谏之辞,故陆葇《历朝赋格》录贾谊《旱云赋》末评:“长沙命世之才,著于策论。忧时之赋,独宗楚骚。外为绛灌所短,内为邓通所谗,意盖以灵均自况也。为屯之密云不雨,不能为乾之云行雨施,亦遇矣夫。结处二《雅》余音。”[9]537
①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历代赋汇》卷六作“路绎”,而世界书局印行《景印摛藻堂四库全书会要》本集部第七八册《历代赋汇》卷六第209页作“络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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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3-02
四川文理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立项课题(2010B12R)
何易展(1974―),男,四川平昌人,副教授,博士,西南大学博士后。
I207.224
A
1006−5261(2014)02−0061−05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