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笙绿
1.
焰渺渺是火灵,是受龙宫灵气熏陶,生于赤空岛的地火之灵。
鸱吻刚刚发现焰渺渺时,她还只是一簇细小的火苗,从竹根上窜出来,随风摇了摇便掉落在地上,紧紧扎进土里,吸收着周围充裕的灵气。
这片竹林是鸱吻的清修之地,灵气旺盛,滋生出灵物并不是稀奇事。
所以鸱吻第一次见她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关注,只是看她被风吹得随时快要熄灭的可怜样,随手替她设了个防风障,免受风雨侵扰。
再见面时,焰渺渺已经长大了不少,火苗勾勒出大概的人形,兔子一样大小,自己突破了防风障跑到鸱吻的竹楼前蹲守着,看见鸱吻出来,便欢欢喜喜地拍拍手,好一阵子蹦跳。
鸱吻原是个冷情的人,即便见了天界比他位高的上仙脸上也不见什么表情,今日只觉得那簇在翠绿中燃烧的艳红十分娇艳可爱,便停了步子,朝她招了招手。
焰渺渺欢快地跑过去,在他腿边蹭了蹭,他俯身摸摸她的头,柔声道:“长大了不少,看来你很勤奋,继续加油,等修成了人形好给我做个伴,这赤空岛就是太冷清了。”
焰渺渺只是团有灵识的火苗,五官还很模糊,更别提说话了,但她能够听懂鸱吻的话,欢喜地爬上他的胳膊,使劲蹭他的脸。
蹭了一下,抬头观察他的表情,见他没有不高兴,就继续地蹭了好几下。几下蹭过来,她也顺带吸饱了灵气,更加壮大了许多。
偷吸龙子之气是个大胆而冒险的行为,虽然能迅速地增加修为,但是龙子多气傲,万万容不得这等无礼行径,若是生起气来,毁了她的灵根,也只是翻手覆手的事。
好在鸱吻虽然不悦,却没有下杀手,只是用灵气将她从身上弹开,面无表情地进了竹屋。
焰渺渺在地上滚了几圈,狠狠撞在竹子上,虽然很疼,但是十分愉悦。
小小的火灵在鸱吻的竹楼旁边盘踞了一个石堆,稍微修整了一下,便成了一个迷你的石头洞府,一边刻苦修炼,一边为闭关的鸱吻守着大门。
几百年后,鸱吻出关时,看到一个火红小团子一样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他着实愣了一下,直到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才想起来她就是昔日的小火灵。
“竟然这么快就修成了人形。”鸱吻不无惊讶地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乌黑柔软的发,而且是个女娃,之前看她那些大胆的行径,他一直以为她会修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
“我很勤奋。”女娃仰起头,甜笑着回答他,虽然个头很小,还不及他的腰,但是一双眼睛流光熠熠很是美丽,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说着,她又献宝一样天真道:“我有名字了,我叫火丫头。”
“火丫头?”他挑眉头,“你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大家都这么叫我。”她声音清脆,灵根意外地单纯温和,没有火灵惯有的暴虐之气,是棵好苗子呢。
鸱吻这么想着,笑了一下,拍拍她的头:“火丫头不好听,不如叫渺渺,焰渺渺。渺渺乎如穷无极,是一种若有似无的境界,你若能静心修行达到渺渺之境,前途无可限量。”
焰渺渺倒是机灵,听他这么说,慌忙跪下磕头,认真道:“多谢师父赐名,多谢师父教诲,我日后定当勤奋修行,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谁是你师父?”鸱吻板起脸来,一张高贵雅致的面孔生出几分戾气,“我是龙子,你是火灵,水火不容,这是天道,你想要逆天而为吗?”
“我想要跟师父在一起,我不怕逆天。”焰渺渺也急了,浑身火光四窜,险些烧了竹楼。
鸱吻大怒,一道水符将她打落地下,身上的火苗被水浇灭,当即折损了数十年的修为,再也爬不起来。
“不怕逆天?”鸱吻高高在上,看着狼狈地趴在地上的女娃,面无表情,“不自量力。”
焰渺渺很虚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瞪着一双眼睛看着鸱吻,那双眼睛明媚如火,动人心魄。
鸱吻有一瞬间心神荡漾,但很快便恢复清冷的面孔,甩手走了。
如此又过了一百多年,鸱吻似乎渐渐忘记了那次荒唐的拜师,对待焰渺渺不再板着脸,焰渺渺也再没提过拜师的事,只是自作主张当起了他的管家兼守门人,尽心尽力看守着竹楼。
有一日,云游在外的月灼仙君路过赤空岛,闲来无事找鸱吻喝茶谈天,恰逢鸱吻不在,焰渺渺就将他堵在了门口,死活不许他进去。
月灼仙君是三界中有名的无赖散仙,一张桃花面孔,不知惹了多少桃花债。即便这样还是有无数的仙子前仆后继投怀送抱,吃闭门羹还是头一回。
他见对方是个小女娃,语气很是和蔼,外带频送秋波:“小丫头,我是你家鸱吻殿下的老朋友,修的也是火系的功法,若是按辈份,你还要叫我一声祖爷爷呢。乖,快给祖爷爷让路。”
“呸。”焰渺渺才不客气,她看惯了鸱吻的高雅,哪里受得了月灼仙君这样的轻浮模样,刚一见面就认定了他是坏人,“流氓,连小孩子都调戏,鸱吻殿下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流氓?”月灼气得脸都绿了,一条火绳扔了过去,就将焰渺渺捆了个结结实实,提着她的衣领进了竹楼,怒气冲冲来到竹楼中鸱吻布下的水镜阵前大吼了一声:“鸱吻,本仙要将你家这个看门的童子带回去好生调教,反正她一个火灵在你这阴冷的水地也无甚用处。”
鸱吻正在收服火兽玄蛇,满手的鲜血,手上还抓着玄蛇乌黑的内丹,听到水镜阵传送来的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赶了回来,样子有些骇人。
“你回来得倒是快。”月灼提着焰渺渺的衣领,表情原本是不悦的,但是看到鸱吻手上的玄蛇内丹,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再看不见其他东西,“玄蛇内丹,你留着也没用,不如给我吧,用它交换这个小童。”
玄蛇内丹千年罕见,使用得当能够大大提升修为,月灼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她不是我的看门小童。只不过她是我赤空岛孕育出来的地火之灵,留在这里修炼对她最有益处。”鸱吻面无表情,但是看向焰渺渺的眼神却带着一丝温柔,“这玄蛇的内丹原本是准备送给她做为几百年来她替我守门的谢礼,准备送给她的东西,我没有决定权。”
“送给我的?”焰渺渺两眼放光,她不懂得什么是内丹,只单纯在为鸱吻会送她东西而高兴。
兴奋之下,使了全身的力气从月灼手里挣脱出来,蹿到鸱吻旁边,接过那颗内丹,捧在手上看了又看,然后一口将内丹吞下了肚。
这一次鸱吻和月灼同时震惊了,两个人同时朝焰渺渺扑了过去,只不过鸱吻飞快地封住了焰渺渺周身的大穴,而月灼则痛心疾首地掐着她的脖子:“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就这么吞了,吐出来快吐出来!”
而此时焰渺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只觉得一股冲天的大火从她的丹田处蹿上来,烧遍她的五脏六腑。那股火焰灼热又霸道,吞并了她的内火,要将她燃烧殆尽,她经受不住这样的灼烧,痛苦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三天之后,鸱吻和月灼站在她的床边,见她醒过来皆是一脸不可思议。
短短三天她不但消化了内丹,还收服了玄蛇的魂魄为己用,月灼恨得牙根直痒痒:“你才几百岁怎么能做到这一步,我两千岁才收服了第一个兽魂。”
“那是你笨!”焰渺渺对他做鬼脸,原本她就不怕月灼,现在有鸱吻在身边便更加放肆。
鸱吻虽然冷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鸱吻一定会保护她,就像她刚出生时,鸱吻为她设下的防风障一样。
这般无礼,月灼却不生气,眼睛眯了起来,笑得十分狡诈,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这个小童留着看门太可惜了!鸱吻,你做个人情,让她拜入我门下,可好?”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的看门小童。”鸱吻冷面道。
焰渺渺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好失落,抬头看着鸱吻,坚定道:“我生在赤空岛,就要死在赤空岛,宁死也不离开这里。”
她的眼神流光熠熠,带着希翼和渴求,鸱吻只看了一眼就沉沦了下去,说出了一句让他后悔终生的话。
“她不是我的看门小童,她是我的徒儿。”
2.
鸱吻决定收她为徒,焰渺渺自然是欢喜得很,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三界之中的事情有太多的约束,越是位高,越是没有半分自由。
“你堂堂一个龙子怎么能收一个小小的火灵为徒,这要是传出去,我龙族颜面何存?”龙王震怒,亲自驾临赤空岛,对着鸱吻好一番训斥。
龙王出海,仪仗自然是顶气派的,左右虾兵蟹将护卫,身后是仿佛要淹没天地的碧波,王者气势压得众生不得不低头。
焰渺渺还是头一次见到那样大的阵势。
她是火灵,面对着随时能将她湮灭的磅礴的海水,不自觉地心生畏惧,努力地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在鸱吻背后。
鸱吻感觉出她的恐惧,回身拍拍她,将一股灵气输送到她体内。
那股灵气不同于往日的冰冷,带着让人心安的温暖感,焰渺渺只觉得似乎身在云中,畏惧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父王,我已经决定了,日后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鸱吻性子虽冷,但却是个异常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人和事,纵使天地反对,也不能更改分毫。
焰渺渺躲在他身后,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用细小的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我愿意跟师父一起承担。”
鸱吻回身看她,生平第一次露出会心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温柔和宠溺,仿佛清冷的梨花,绽放在夜里,虽是素白的颜色,却也能开出一片洁净的芳华。
他们师徒的坚定和无所畏惧将龙王气得拂袖而去,只在临走时嘱咐鸱吻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是怒意,也是深深地担忧。
焰渺渺也是在那之后才明白自己执意要拜师的行为,为鸱吻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入了仙籍神籍的仙者,若要收徒,必须经历重重筛选。
鸱吻是龙子,天生的神籍,收徒考核更是严厉。灵根和仙缘之类的测试其实没什么难度,焰渺渺本就是灵气孕育出来的地火之灵,灵根纯正,仙缘也是满分,唯一有难度的是炼熔炉里的考验。
炼熔炉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一个大鼎,内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天罡,被考验者带着特殊制作的符咒跳入鼎内,接受五行的轮番冲击。
若忍受不了这样的考验,可以自行揭符出鼎,当然这样就无法拜师,只有忍受过了五行的连番冲击,才能将名字列入师父名下,成为正式弟子。
焰渺渺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人间的小小灵火,实力自然不能跟出身仙族神族的世家子弟相比,所以刚开始就存了要么成、要么死的心思,入鼎前就撕毁了自己的出鼎符咒,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只为了能拼上性命全力以赴。
这个小心思自然是要瞒过鸱吻的,鸱吻满心担忧,正在凝神思索如何让焰渺渺轻松些,等回过神来时,焰渺渺已经进了炼熔炉。
炼熔炉外有面镜子,外面的人能够通过镜子看到里面的情形。
鸱吻很快发现焰渺渺的不对劲,她的身上没有出鼎符咒所散发的幽绿色,而且她所释放出来的火焰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和狠劲。
这些细节综合到一起,鸱吻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生平第一次暴怒,皱眉骂了一句“逆徒”,接着想都没想,化作一缕幽光纵身跳入鼎中。
焰渺渺被五行兽围在中央,退无可退,双目中透出异常的赤红色,以一敌五,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渺渺。”鸱吻在一片混乱中找到焰渺渺,焰渺渺此时已经呈现出癫狂的状态,身上的火焰似乎不受控制,敌我不分,胡乱地蔓延,而玄蛇也感觉到主人心中异动,暴躁不安。
鸱吻来到她身边,用了随身的法器设了一个屏障,暂时挡住了攻击:“渺渺,够了,为师知道你的决心。”
“不够,你不懂,我一无所有,孤身一人,这天这地太大,大得让人害怕,我要待在师父身边,除了师父身边哪里都不安全,如果不能拜师,我不如不活……”焰渺渺红着眼睛大吼,残酷的攻击和实力差别的绝望激发出她的心魔。
她已经出现魔化的迹象,这样的情形几千年前也曾经发生过,那个魔化的弟子被五行兽蚕食了心性和灵根,成了五行兽的兽奴,至今还在鼎中。
她竟这般没有安全感。
鸱吻心中悸动,想到第一次见她时,她在风中摇曳,随时要熄灭一样细小孤独的模样,竟是那样可怜,那个时候大概自己这颗冷硬的心,也生出了怜爱吧,否则怎么会做出,为她设防风障这样多余的事。
只不过,后来,他见识到了她的大胆行径,忽略了她内心的恐惧,或者说,他给了她希望,却又无数次狠狠地将她推开,那些恐惧和失望累积叠加起来,才形成了今日的心魔。
这么说来,都是他的责任啊!
“无论今日考核结果如何,为师都不会放弃你,你永远都是为师唯一的徒弟。”鸱吻定了定心神将焰渺渺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为师愿与你交换心头之血,已做誓约。”
龙族的心头之血只有三滴,若有人能够得到其中一滴,便能将其龙心束缚捆绑,任凭奴役,终生逃不脱,直到握有心头血之人魂飞魄散日。
龙族最重情义,一般在成亲的当晚会跟另一半交换心头之血,以示忠诚。
这对于龙族来说是个神圣的仪式,鸱吻却顾不得许多,只想尽力挽救焰渺渺正被心魔蚕食的灵根,说着话手中翻出结印,引出一滴心头血送入焰渺渺胸口,一阵清冷的蓝光穿透她的胸口。
她顿时安静了许多,精致的小脸上有一丝梦魇般的微笑。
接着鸱吻只觉得心口一阵火热,似乎有团火焰钻入心中。他低头去看,果然焰渺渺接收了这样的仪式,送来了自己的心头血,那滴血液艳丽异常,如同一颗朱砂痣点在他的心口,带着些许妖娆的气息。
心中突如其来的充盈和温暖感让鸱吻有些不知所措,看向焰渺渺的眼神,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温柔而宠溺。
龙族的心头血还有稳定心神,万魔不侵的作用,焰渺渺冷静了许多,她到这一刻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抱着鸱吻大哭出声:“师父,对不起,是我无能,连累师父用掉了一滴心头血,不过师父你放心,我今生都会追随师父,师父便是我的天地,有了师父,我的心中再没有其他念想。”
“为师并不是那个意思,为师只希望你能好好的。”鸱吻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心思,他只会用实际行动表达,一滴心头血给予焰渺渺的安全感胜过千言万语。
这场炼熔炉的考验,焰渺渺虽然顺利出鼎,但是显然是在鸱吻的协助下才完成的,这是彻头彻尾的作弊,按理是不能算数的。
鸱吻和焰渺渺也没抱什么希望,就在这时月灼仙君闲来无事跑来凑热闹,而负责这项考核的女官是月灼仙君的旧相识。月灼仙君温言细语几句话,那女官心花怒放,小手一抖,在焰渺渺的考核书上盖了印章,皆大欢喜。
唯一不欢喜的是,月灼仙君时常以此为要挟,到赤空岛找鸱吻讨要他收获的火系妖兽内丹,以至于焰渺渺看到他那张无赖面孔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把火将他烧个干净。
3.
春去秋来,寒暑更替,转眼又是几百年。
人间几百年不知道多少人经历了几生几世,而在仙族神族人眼中,不过是短短一个瞬间,焰渺渺一千岁的时候终于修出了仙身,外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长成了一个少女模样,容貌艳绝,三界之中,也属少有。
焰渺渺修行很勤奋,又用了五百年时间连续收服了玄狮与凌雀两头火系妖兽的兽魂,修为进步之快,天界之中唯有天火月灼能与之匹敌。
偶尔鸱吻也会因为心疼她太过辛苦,劝她放慢脚步,好好休息,焰渺渺却仰起头甜甜一笑,答道:“我一定要努力的,只有努力了才能站在顶端,让那些曾经嘲笑师父收个小小火灵为徒的神仙们都闭嘴,让师父再也不受龙王训斥。”
焰渺渺这么说是有缘由的。
龙族虽壮大,却也要接受天庭约束,在其神位,谋其神职,并没有想象中的逍遥自在。
龙族之中,鸱吻性子冷,不喜交际应酬,所以不肯入天庭封神君,只愿守着赤空岛,监管天下火情,并没有实权。天庭之上比他位高权重的神仙多不胜数,就连平日收服妖兽也颇多忌讳。
曾经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鸱吻接到手下来报,有妖兽在太行山一带横行,肆意纵火,伤及百姓牲畜无数,他赶去收服,还未伤及那孽畜要害,就见真武大帝身边的女官匆匆赶来,一声“手下留情”,将鸱吻的攻势拦下。
鸱吻才不管这许多,法器一出,灭了那孽畜的灵根。女官气恼不已,回去就将这事禀报真武大帝。
真武大帝最好面子,再加上那女官添油加醋,当天晚上就将龙王传上真武大殿,好一番训斥。
好在龙王八面玲珑,费了一番周折,请来后土娘娘做和事佬,此事才算了结。
龙王从天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往赤空岛,将鸱吻一顿训斥:“你别忘了,你不是你自己,你的身后还有我千万龙族子民,我龙族经历了万万年的发展才有今日之根基,不能毁在你的手上。”
“身为神族,要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这是父王的教诲,孩儿铭记至今。”鸱吻冷面,正视着龙王的眼睛,语气里有隐忍不发的怒意。
“没错,身为神族,确实要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但是这天这地太大,就算是神族也有太多身不由己,自身都难保,又拿什么拯救苍生。”龙王的神色缓和下来,他深知自己儿子品性,末了不无怨气地叹了口气,“鸱吻,你就是太耿直,却不知道位阶越高的帝君,心性越是狭隘,你今日灭了那孽畜的灵根,真武大帝回去一样能为它再植灵根,你以为自己为那些往死的凡人报了仇,却不知,只要真武大帝一句话,那些凡人都会轮入畜生道,受的苦楚反而更多。”
鸱吻愣住,静默地站在竹楼前,许久都没出声。焰渺渺一直站在鸱吻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很多时候一样,默默陪他站着,一声都不吭。
她虽然没说话,但是她看到了他的表情,那种隐忍的悲痛、愤怒夹杂着无可奈何,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不过几日,焰渺渺果然从一些爱传话的小妖口中得知,真武大帝真的为那纵火的虐畜再植了灵根,比先前的灵根更加纯净。
鸱吻听焰渺渺愤怒地描述那孽畜四处捣乱的恶性,一言不发,只捧了手中茶盏,立在窗前,长久静默。
这天这地太大,到处都是威严和禁忌,这天这地又太小,容不下一条伸展的巨龙。
焰渺渺咬着牙,默默退出来。
又过些时日,焰渺渺欢天喜地地跑进来,笑道:“师父,师父,那孽畜不知又犯在了何方神圣手中,这次弄了个形神俱灭,别说是再植灵根了,连根毛都不剩,真武大帝气得半死,也无从查起,哈哈,真是解气。”
“哦?”鸱吻从茶盏中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多行不义必自毙。”
虽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是焰渺渺却感觉得出,师父是松了一口气的。
之后那个“何方神圣”似乎就跟鸱吻如影随形,他不好当面出手惩治的恶人,那个“何方神圣”都会及时出手,手段狠辣,又意外地干净利索,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弄得天上地下议论纷纷,称这“何方神圣”为“怪侠”。
“我要成为怪侠一样的侠义仙者,不做昏庸的神。”焰渺渺立下誓言。
鸱吻没说话,只是看着焰渺渺那双灵动的双眸,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为师要去收服‘怪侠,你会不会恨透了为师。”
“为什么?”焰渺渺大惊失色,“师父为什么要收服怪侠,他是好仙。”
“怪侠和龙族的利益选其一,为师会选后者。”鸱吻移开视线,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竹林,那青翠的颜色如同烟云,蒙住人的眼,遮住人的心,“你看,为师也不过是这么自私的神。”
4.
天有多高,可有万丈?地有多阔,几万万倾?
焰渺渺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天这地看起来广阔,其实不过神仙们的翻手覆手。
怪侠的事,终究还是惹恼了上神。
以真武大帝为首的四御向龙族下达了铲除怪侠的神旨,龙王带领着龙族众神,历时几个月终于将怪侠堵在了月灼仙君的仙山上。
鸱吻赶到时,仙山之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未熄灭的火苗,空气中还残留着灼热的气息。
怪侠一身火红衣衫,长发被打散,垂在身后,周身有潋滟红光,有种残败的美感,而那种艳绝的气息,三界之内,又有几人?
是焰渺渺。
鸱吻几乎立刻认出了她,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焰渺渺就笑了起来,那笑如浴火的红莲,美极艳极,羞煞了这灵秀的仙山。
“师父,我虽然狼狈,但是龙族众人也没占得什么便宜,我没给你丢脸。”
“渺渺……”鸱吻鲜少露出这般震惊的表情,“你怎么可能是怪侠?”
“因为怪侠是师父的心愿。”焰渺渺微笑,“不管外面的天地怎么样大,我的天地却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师父,所以才看得懂师父的心,比师父自己都懂。”
“渺渺,你明知道……”鸱吻欲言又止。
“师父你身后有整个龙族,你背负的东西太多,而我没有,我无所谓。”焰渺渺双眸艳绝,流光熠熠,如同火红的琉璃,飞扬中带着渴望,“能替师父纵横四海,快意恩仇,是我的心愿。师父,成为你的一个分身,让我觉得离师父更近一步,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成全我好不好?”
鸱吻再无话可说,只是拦住龙王,他要放焰渺渺走。
这是鸱吻第一次正面对抗龙王,龙王和龙子的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大水淹没了海天,众神震惊,最终鸱吻被龙王用囚龙索束缚,囚禁在赤空岛上。
那是长达几千年的囚禁,焰渺渺偶尔会去看他,几千年的游历生涯让焰渺渺越发桀骜不驯,鸱吻近乎纵容地听她谈笑怒骂。
“师父,这天地好大,我却不觉得害怕了。
“师父,自由的感觉很好,我很畅快。
“师父,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没有生在神族。什么狗屁的苍生大义,凡人在神仙眼中不过是渺小蝼蚁,他们所信奉的慈悲和拯救苍生都只是虚伪的说辞,那些所谓的为天下而牺牲,根本就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让这个世界成为他们的世界,苍生都成为他们的苍生。”
她眸光潋滟,神采飞扬,鸱吻在一旁静笑,喝光一盏又一盏的好酒。
酒都是焰渺渺从人间带回来的,辛辣呛口,没有天界的琼浆那般润泽,却也别有一番凛冽畅快感,让人喝完只想纵情大笑。
可是这天上诸神终究是容不下她,鸱吻思索良久,还是决定亲自去收服她。
她说过,如果有一天,渺渺必须死,那么就让渺渺死在师父手上吧,为师父而生,为师父而死,渺渺这一生才圆满。
最终焰渺渺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倒在这片孕育出她的山林中。
山风四起,吹着正在熄灭中的四散火苗,仿若洞房中殷红的烛火,她被海水浇过,一身红衣尽湿,黑发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再不见往日光华,唯有一双明眸光亮如昔,似燃烧中的焰火,带着红艳艳的流光。
她睁着眼睛,光亮的瞳仁之中映着一团祥云,祥云之下碧波万顷,那个如青竹雅玉般的男子头顶祥云,脚踩碧波,高高在上,无声叹息:“渺渺,你可知错?”
焰渺渺摇头:“我没有错。”
“肆意纵火还说无错,渺渺,你何时变得如此任性,何以至此?”
“我没有错!错的是这天地,错的是虚伪的诸神!”焰渺渺怒目而视,却又突然粲然一笑,“渺渺这样的回答,师父可否满意?”
鸱吻沉默,许久才静静点头,手上的动作却停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静静积蓄着力量,等风一起,她腾空而起,浑身烈焰燃燃,闭着眼睛纵身跳入那茫茫无边的万顷碧波中。
鸱吻有生以来第一次惊慌失措,紧随着那道身影追入海里,却什么都没触碰到,海水冰冷,一如他冰冷的心。
他刚才的动作不是抹杀,而是施救,可她握着他的心头之血,控制了他的行动,让他动弹不得。
就像几千年前在月灼仙君的仙山上,她也是这样催动着他的心头之血,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当时要说的话是:“我才是怪侠,渺渺你不许胡闹。”
没错,他才是怪侠,可是渺渺说得也没错,他身后有龙族,他从来都不洒脱,她一无所有,可以成为他的分身,笑傲三界。
她是一个恣意妄为的女子,艳绝天地,也将永生于天地,只不过,这样任性的她,明白不明白一个龙子长久以来包容的心?
他本想借“怪侠”的事逼迫自己放弃龙子至尊,放弃心中包袱,可是她先一步有了动作。
于是放她走,独自一个人守在这赤空岛上,千年万年,生不得、死不得、爱不得、恨不得……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然而比孤独更可怕的是,曾经有过那样一份温暖的陪伴,又瞬间失去,今后的无边岁月里都将在思念中度过。
所以,别怪诸神无情,他们只是活得太久,忘记了如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