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挽水色
楔子
天工一族,上古时期曾助神明造机甲器具,得天赋异禀,无须磁石,只需吐出生息便可驱动机甲,也因此绝技被历代能工巧匠捕捉,天工族人不堪尘世纷扰,隐居世外以避灾难,天工血脉繁衍生息,所居之地纯净无垢,感官敏锐更胜常人。
天工族人渐渐消失在世人视线中,便成了一种传说。有人说,世上根本不曾存在天工一族,从前传说中的绝世机甲只不过是古书上的神话罢了,不然,那么强大的机甲为何没有一个能够存留于世?
偃甲师们仍旧依靠磁石的力量驱动机甲,而暗地里,追寻传说中的天工族人的行为,千百年来从未间断。
因为,得一天工,胜过雄兵百万,他们的吐息之间,就可以得到这如画江山。
壹
天色已晚,小巷中传来阵阵骚动。
小小的木牛、木狗被砸得粉碎,劣质木头做成的腿脚还在机械地动着,芸笙看着杀气毕露的来人,脸上写满恐惧:“你们别过来!”
来人是三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他们伸出满是累累伤口和老茧的双手朝她走来:“这些玩意儿里面的磁石分明是假的!你靠什么驱动它们?”
能有那样双手的人,必定是经验丰富的偃甲师。她花低价从蹩脚的手工艺人那里买来的小玩具,只需轻轻吹一口气就可以满地走,转手就能售卖不菲的价钱,常人看不出其中端倪,但今天来的这几人都是行家,只怕是发觉了她的真实身份。
“这是衣南山山顶特产的磁石,你们没见过罢了!”她步步后退,情急之下编了个瞎话唬他们,一边偷看四处,寻找逃跑的法子。
“衣南山……”果然,其中一个汉子陷入沉思,“那里还有磁石?”
“当然!你们不知,是你们孤陋寡闻!”衣南山山势陡峭,常人很难攀爬到顶点,更别提上山采石了。
“别听她骗人!”另外一个大汉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拧得她身上的骨头咯吱作响,“就你这一个小姑娘,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你一定是天工族人!”
她疼得动弹不得,却仍然抱着一丝希望继续申辩道:“我是上不去,但我家官人可以!是他爬上去采来的!”
“若有官人怎能让你独身一人在此售卖玩具?”又一个大汉反剪了她的双手,“乖乖地跟我们走,你肯合作再好不过,不然,你这娇滴滴的小脸上被划几道,如何?”
芸笙在心里后悔不迭,她悔不该贪图在这夜市里多卖几个钱而这么晚回家,更不该图近而穿过这条小巷,现在被三个男子控制住,只怕这次难以脱身了。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恐怕……
“你们这般无礼,我官人一定会狠狠收拾你们!”芸笙大喊,希望声音能够引来人相救。
“嗬,我倒要看看你哪里来的官人!”其中一人高高地扬起手,一个耳光就朝她扇来。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感觉到那狠狠的一掌,睁开眼,见到一只手拦下了那人的那一掌。
好一只手啊,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手的主人隐藏的黑暗的小巷中,只听见那清冽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她家官人,在此。”
贰
好像神祇般及时赶到的男子忽然出现,瞬间改变了芸笙不利的局面。
三个大汉也不是吃素的,自恃人多势众,三个人一起群起而攻之,而那男子不慌不忙,动作如行云,似流水,几个回合将三个大汉打倒在地,三人哼哼呀呀地倒在地上连连道歉:“英雄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嫂子,英雄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等他们把马屁拍完,男子赏给他们每人一脚,三人哼哼呀呀不敢再说。
“我娘子心善,暂且留你们的狗命,我数到五,若不消失在我们眼前,我送你们去地府投胎。”男子清冷的声音中,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一、二——”
不等数到三,三个大汉早已一瘸一拐地搀扶着跑掉了,男子似乎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过头来,脸隐在暗处窥不清楚。
“多谢恩公相救,请受小女子一拜!”芸笙说着就要跪下,却被对方温暖的手掌稳稳地扶住了。
“笙儿。是我。”
“你是……”她忽然发觉对方身上的气息十分熟悉,难道是……
不等他的脸出现在灯火下,她已经呼出了他的名字:“沈寂!怎么这么巧?”
沈寂扶着她慢慢走出幽暗的小巷,俊逸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笑意:“不是巧,是我一直跟着你,我暗暗跟着你已有两日,只是怕打扰你的生活,不敢与你相认。”
沈寂用手轻轻将她凌乱的发丝归于耳后,神情,还是印象中冷冷清清的。
“我……你……”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中遇见故人,她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哽在喉中,说不出口。
他的嘴角轻轻牵起一丝弧度:“笙儿,许久不见,你可安好?”
她张着嘴想说什么,泪水却先一步汹涌而下,她胸中有许多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一时间,无法将这么多委屈一一道尽。
她在心里说道:不好。不好。我不好,一切都一团糟。
叁
初次见他时,还是五年前。
都怪她生性顽皮,暮云谷与世隔绝,百年来族长严禁族人离开山谷,更不许外人踏入谷内。但这样的禁律她置若罔闻,三番五次地出谷玩耍。
这次她正在追逐一只灵巧的白兔儿,想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却不想白兔逃进了灌木丛,她钻进去寻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紫袍男子藏在里面,对她比画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刚想发问,却听见身后传来厉声的呵斥:“那边的人快点出来!不然就放箭了!”
芸笙刚退出来,鼻端就掠过一丝淡淡的脂粉气息,很是好闻。她看见一位绿衣少年坐在马上,身后站着几个杀气腾腾的弓箭手,少年双眼一瞪:“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紫衣服的人?”
不就是刚才她看见的那个人?她很少见人穿过紫色衣服,尤其还能把紫色穿得那么俊逸帅气的,更是从来没见过。
芸笙涉世不深,不善说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没……”
“你骗人!”少年随手甩出一支银针,正刺在她肩头,她疼得倒在了地上,此时此刻,身后灌木丛中的男主跳了出来,一剑刺中了那马上的少年。
后来的事情,她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银针上应该是有毒,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听见那男子不停地在耳边说话:“姑娘,你别睡,我这就带你去寻神医,他一定能解你的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带到了神医那里,迷蒙中听见神医遗憾的声音:“本来这毒我是能解的,只是这小姑娘身体特异,是天工族人,解药过于猛烈,直接服下反而会死,除非……”
“除非什么?”冷静的声音响起,想必是那紫衣男子的。
“除非有人肯吃下解药,令肌体充盈药效后再割肉以饲。”神医的声音很是犹豫,“这样的痛苦,谁肯呢?”
“她是为我受伤,我自然要倾力相救。”那冷冽的声音没有半点犹豫,“把解药给我。”
就是那恍惚迷蒙的一刻,她听见了这让人安心的回答,靠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她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后来,她想,就是那斩钉截铁的决断,那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让她爱上了他吧,此后的一往情深都是从此而起,无论从此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半点后悔。
那一袭丰神俊逸的紫衣身影,烙印在她心头许多年,每每想起,都是芳心满满的思念。
若就这样如平常人一般,简简单单地相恋,该多好。只是这般念想,也不过是一种奢望。
肆
他说他叫沈寂,是个落魄的王族,因为身份的关系被仇家追杀。为了救她,他服下解药,将自己手臂生生削下一大块肉来,熬成药,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下去。她终于痊愈,他身上原本就有伤,加上这一下,身体越发虚弱了。
即便是受了这样剜肉的伤,他的眉头依然云淡风轻,神情淡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那惨白的脸,有种让人心疼的坚持。
他说,姑娘你不必感激,你是因我受伤,我救你责无旁贷。
他说,我一个人走,绝不连累你。
可是她却坚持把负伤的他带回了暮云谷。
芸笙带他回谷中养伤,因为谷里环境洁净纯粹,对人体极其有益,男子心有犹豫:“听闻暮云谷不许外人擅入,你违规行事,可会被罚?”
“那你若和我成了夫妻不就不算外人了?”芸笙随口天真地说出了这句话,话刚出口她也觉得十分不妥,涨红了脸转过身去,一时间不再说话。
身后的他“扑哧”地笑了出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用自己小指挑起她的小指拉起勾来,清清冷冷的声音十分悦耳:“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如一只小兔似的几乎要蹦出来,红着脸低头不敢回头看他,手心里有他的温热,却觉得从来没有如此安心过。
就这么说定了。一句话,定下了她一生的缘分。
她带他进了谷,把他藏在山洞里,每天为他送水送饭,只待他身体恢复之后就跟族长禀明此事。
在山洞里,他闲得无聊,用树枝做了一只木鸟来,机关简单,只要在鸟头上拧几下,木鸟的翅膀就可以上下舞动,但也仅此而已,木鸟只能扑翅,却不能飞。
他将木鸟给她看,她哧哧地笑了:“没看出来你竟然还是个偃师呢。但这鸟儿不会飞翔,你算什么合格的偃师?”
他的表情还是一贯的清清冷冷:“没有磁石驱动,哪能飞起?”
她仍是笑,对着那木鸟吹了一口气,木鸟扑扇着翅膀,猎猎生风,竟然腾空而起,在他们头顶飞翔起来。
芸笙面有得色地看着表情惊讶的他:“驱动偃甲有两种方法,一是磁石,二是生息。磁石虽然使偃甲行动,但终是毫无生机,若用生息驱动,偃甲就好像有了生命一般行动自如。能拥有驱动偃甲生息的特异一族,只有我血脉相传的天工族人才能做到。”
他又恢复了那清清冷冷的样子:“哦。”
“有的大型偃甲,就不那么容易了,那是神明才能驱动的,但灵力强的族人也不是不能做到……”她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便安静地聆听,偌大的世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
那时,芸笙心中有一点坏坏的希冀,若是他的伤永远不好就好了,他们俩就一直在山洞里谈天说地,就好像已经携手游历了天涯海角。
在暮云谷中,他的伤很快就好了,就在她要把他引荐给族长的时候,他却不辞而别,悄然而去。
一别,就是五年。
五年后,沈寂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手握着她的,把她带到他壮观的府邸,身畔围绕着仆人家丁,他们恭敬地唤他:九王爷。
他是先帝与民间女子生下的私生子,先帝临终找到他,给了他应有的身份和地位,这荣华虽然来得有些晚,但总算是赶上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沈寂望着她,“后来我曾回谷内找你,可你和你的族人们都不见了,直到最近,我终于找到你了。”
芸笙低下了头:“族人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人苟活于世。”
他一惊:“他们怎么死的?”
“病死的……”芸笙长叹一声,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罢了,不说了。”
她朝思暮想的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熟悉却又陌生,美好得好像一场梦境,她生怕自己伸手碰触过去,他就如一场烟雾似的消失了。
他握着她的手,带她去府中的密室。
沈寂带她七拐八拐,站在于一块盘龙浮雕前,双掌轻击两声,芸笙只觉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轰”一声,浮雕豁然中开,一条秘道立时出现在眼前。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条黑影,她下意识地后退,待它靠近,芸笙睁目深吸了一口气。那居然是一条偃甲马!双目镶嵌夜明珠,通体造以黄花梨木,泡桐为齿轮轴,再者以银丝裹缠马蹄,材料皆为上乘,很是奢华。
沈寂拉她乘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奔跑起来,耳边风声呼呼,芸笙环住他的双手紧了紧,他居然把秘道一直修向城西的地宫陵寝。不知不觉,马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象让芸笙陡然一惊,比起刚才的偃甲马,眼前石室内摆放的成百上千只偃甲,更让她瞠目结舌。飞鸢、甲蝎、竹马,还有偃甲人偶?
镂空雕花红木椅上端坐着一个偃甲女子,衣饰华贵,微微闭目,神情恬静而安宁,只是那女子的脸还未雕刻,只是一片空白。
女子手中握着一只木鸟,似曾相识。
那是他亲手所做,以她的生息为源的木鸟,木鸟在他们头顶盘旋飞着,仍然完好如初。
只是物是人非。
沈寂轻轻地揽她入怀。他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地落在她耳旁:“笙儿,我从未忘记过你,只是有一桩心愿。你,可愿帮我?”
她心下一紧,抿紧了嘴唇,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伍
沈寂说,他有两件事,需要她助他。
他说,她的样貌身形很像一个人,我设下一个局,只有你才能做到,在这个局里,你只要扮演成一个仙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在他的安排下,芸笙感觉自己一步一步走进一座见不到光亮的牢,他为她画地为笼的牢。每天有乐技教芸笙歌舞音律,她开始足下生莲,眉目顾盼。偶尔沈寂的眼光会落到芸笙的身上,神情似乎渗了千言万语,问他为何,他却寡淡地笑。
他说,他曾经的承诺,一定说到做到,只是在此之前,他要取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说,他天赋异禀,无论才智气度都远胜当今天子。他的母亲也是富贵家的小姐,因为爱上微服私访的皇帝,却因为身份不够显赫不能进宫,她日日夜夜以泪洗面,思念着那个不应属于自己的男人,她曾对他说,你的父亲是天子,他的夜,注定不属于一个人。没过多久,她便郁郁而终。
他说,深宫中人尔虞我诈拜高踩低,这些年,他的父皇一心寻他要给他名分,可却被心怀嫉妒的暗流仇恨,千方百计地取他性命。他本无意要这虚名浮华,可有人要他死,他偏偏不要他们如意,他不但要做王爷,更要得这天下。
他说,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这世上,我最信任的,唯有你而已。
她无法拒绝,她按照他的要求装扮自己,从妆容到着衣着都精确到分毫,然后有一天,当今天子来九王爷的府上做客听戏,沈寂对皇兄说自己常与神明对话,能召来九重宫阙上的琅玉仙子,这仙子变幻莫测,她的样貌因思念而变,当你极其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化身为你思念对象的样子。
皇上自然是不信的,沈寂便当场焚香召唤起来,袅袅香雾中,一个身影隐隐出现。
皇帝看到盛装的芸笙那刻,手中的酒盏跌落地上,溅了他一身的酒水。
芸笙就这样被皇帝当作神明一般请进了皇宫,每日供奉鲜果,妃嫔宫女们也纷纷去拜见,在皇上不在的时候,琅玉仙子的模样,竟然和先帝无异。太后在第一次见她的当时就哭了出来,跪拜在地上高呼仙子显灵。
每当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跪拜在她面前时,芸笙在心底就暗暗地笑。
沈寂擅长易容术,又找人教她变脸的绝艺,她将人皮面具藏在袖口中,需要时刻将面具飞快地换在脸上,外人看不透她的手法,这让她在宫里行动自如,无人起疑。
皇上时常会远远地看着她喝得烂醉,然后一边哭一边说是我无能,当年我发誓非你不娶,母妃不满我拒娶丞相之女而杖毙了你,纵然我得了这天下又如何?
她轻轻叹息一声,朝他吹了一口气,他便昏沉沉地睡去了。然后她趁着皇上酣睡时偷偷去御书房偷看奏折,朝臣送来的密函她也读取其中机要,通过偃甲鸟传送给沈寂。
皇帝的一切境况,沈寂都了如指掌。
沈寂准备好了一切,只待最后的发难。
他的最后一招,芸笙是他至关重要的棋子。
在沈寂的大婚那天,那时皇帝必会出席庆贺皇兄的婚事,他的巨型偃甲将会启动,那是耗费他心血的偃甲,一旦启动,便是天下无敌。
他传书给芸笙:有你助我,这天下,我志在必得。我将是一代明君,载入史册,千秋万古,而你,就是我最大的功臣。待我坐拥江山,那时,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她给他回信:我要天荒。
芸笙烧了密函,泪如雨下。
陆
沈寂大婚那天,芸笙跟随在皇帝身边。
她看见,那红盖头下娇艳的新娘,和红衣的沈寂站在一起,真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这天也是绝世机甲惊现于世的最佳时机。皇帝和满朝文武都在,那机甲强大到千军难敌,若一举发难,必是万无一失。
这绝世机甲的启动,她是关键。
沈寂早已和她约定好,若大事得成,他必会如当年约定的时候与她结为伉俪,他的登基大典和与她的大婚将会是同一天,他会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他挚爱的女人,他要她和自己站在同样的高位,共享这无边壮丽的万里江山。
然后,鹣鲽情深,相爱百年。
沈寂站在巨大红布遮挡的前面,脸上有淡淡的,却踌躇满志的笑:“陛下,请鉴赏微臣的手艺。”话音刚落,沈寂揭开了红布。
这便是信号。
芸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将胸腔内的气息悉数吐出。
偃甲动了。
举世无双的偃甲,只有神才能操控的偃甲,天工族人灵力所及的偃甲——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能拒万千兵力,以一顶万的神物偃甲!
他一心想要得到的,终于成功。
偃甲坚不可摧,绝世无敌,它好像是一座小小的城池,能守能防,固若金汤,它发出巨大的叫啸声,源源不断的火焰映红了天空,一轮轮武器都不能损它分毫,它听从沈寂口令挥舞四周的触手,靠近它的人全都被机甲生出的巨风刮走。
皇帝额头渗出丝丝冷汗。
沈寂成功逼宫,皇帝当场应允择日让位,他不用一兵一卒也不用滥杀无辜便得了这天下,在场宾客皆是朝中重臣,面面相觑一阵后,纷纷围上来表示祝贺。
他被众人簇拥着,清清冷冷的表情中有一丝淡淡的得意,这般踌躇满志豪情万丈,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阻碍他,再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他终于得到了一切。
只是这顺心如意的花好月圆中,不再会有她。
她想着,脸上还带着浅淡的微笑,抚着胸口,缓缓地倒了下去。
她视野中最后,仍是沈寂意气风发的背影。他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在此刻,与他永别。
她看不见当他得知自己永远失去她的表情,当他知道她不辞而别之后会不会伤心愤怒?天下和她,他只能拥有一个,没有谁可以两全其美。
她无法和他厮守终身,她无法原谅他。
沈寂筹划假婚礼的新娘是他的心腹红鸾,天工族人感官敏锐,芸笙初次见到红鸾时觉得她的气息十分熟悉,忽然想起这气息和那年追杀沈寂的少年如出一辙,她心下犹疑便派人去查,却不想查出了让她肝胆俱碎的真相。
沈寂遇到她时已经得到了皇子的名分,谁还敢伤他性命?若要造出绝世无敌的偃甲,非得寻到有生息之力驱动偃甲的天工族人不可。此族人有此天赋,怕被世人追捕所以避世而居,沈寂知道天工族人大概定居位置,却不知如何入谷,后来得到亲信情报,知道一位天工族小姑娘时常偷跑出谷,于是设下此局,为的就是得到这个小姑娘的信任,得到天工族人的确切所在。
沈寂在谷中时从机甲鸟传递消息得知先帝病危,他忙赶回宫中,先帝驾崩后他又回来寻天工族人,却发觉谷中早已空无一人。他沈寂寻芸笙已久,一次无意中摆弄仆人买来的木牛发现其中端倪,派人去查果然找到了芸笙,那天纠缠芸笙的三个大汉也是他安排好的,为的,也是再次得到她的信任。
他骗了她太多,她早已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芸笙也是后来从神医那里得知,天工族人长期生活在洁净谷中,不能被外人浊气所染,当年沈寂在谷中养伤,他离开后不久族人感染浊气一个个身亡,芸笙因为食过沈寂血肉,对外人的浊气有抵抗之力所以幸免于难。
原来是她害死了天工一族全部的人。这愧疚如影随形,她不可能带着这样的怨恨和沈寂白头偕老,于是决心如他所愿得这天下,却,再也得不到她。
她要他也尝尝那时常在她面前喝得烂醉的皇帝的痛苦,那是铭心刻骨却又日积月累的折磨,她要他这样思念她,一辈子。
平静的黑暗来临那刻,她看见族人们的身影清晰起来,他们早已在对岸等她已久,温暖的熟悉感一如既往,母亲走过来抱住她:“乖,我们回家。”
柒
芸笙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漫天大红的卧房里,沈寂为她换上了大红的嫁衣,今晚,她是他的新娘。
这个洞房花烛夜,他欠她太久。
芸笙是故意没有告诉他,启动这样大型偃甲会倾尽她的吐息。只有神才能操控如此无敌的偃甲,即便是体质特异的天工族人,若要抵达神之境界,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她在心中对他是怨恨的,她恨他害了自己族人,她就是要他在得到天下之后,再也得不到她。
这江山和她,他只能拥有一个。
一月后,皇帝将皇位禅让给皇兄沈寂,自己退位为王爷。沈寂登基后,大赦天下。以偃术普惠众民,多用于灌溉器具,船只车辆;其后数年国家逐渐繁荣昌盛。
只是。
这样勤政爱民的帝王,却没有皇后。他虽有妃嫔若干,却独爱一偃甲人偶,传言称,陛下为人偶修建亭台楼阁,将她的宫殿布置得极尽奢华,每晚都要去和她说一会儿话,曾有宫女窥见,那人偶的脸,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舞姬芸氏。
宫外,黑夜如墨。
宫内,红烛缠绵。
沈寂坐在榻上,人偶坐在他身边,他和她讲述今天的见闻,还说一些笑话,人偶栩栩如生,只是没有一点反应。
“芸笙,你可知道……”
话说到这里,他便沉默了。
你可知道,我对你并非那般无情。一直以来,他对她也心存爱意,只是,这儿女情长的软绵抵不过强硬的王权。他必须要夺回自己应得的一切,在残酷的现实之中,他对她的那点情谊,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只要他手中握有权力,那他自然可以补偿她,待他坐拥江山,又何尝不能给她一个天荒?
但她最终还是离他而去,带着对他的眷恋和一点不甘,他本以为自己的心肠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早已坚强得如同铸铁,没什么能伤到他。
他以为自己刀枪不入的内心,在发现芸笙静静躺卧在冰冷的地上的那一刻,忽然坍塌。
为了达成他的心愿,她献出了生命。他却在她最后离别的那刻,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甚至来不及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就这样让她离开?
他本以为自己是不会在意的,失去所爱不过是暂时的痛罢了,他拥有这天下,还有什么得不到?
他有美人妃嫔,有的比芸笙貌美,有的比芸笙温柔,有的比芸笙聪明,有的比芸笙善舞,可是,他为何还是不满足?
因为这些美人里,没有一个是芸笙。
他得了天下,富贵荣华,唯独丢了她。
这种痛慢慢地侵蚀着他,最终他把那偃甲人偶的脸雕成了芸笙的模样,他对着她,好像她还在他身边。
“笙儿,你看,当年这木鸟还是好好的。”他追忆往昔,取出木鸟,拧了几拧,鸟儿扑翅而飞,在他们头顶盘旋。
“笙儿,好不好看?”他在木鸟翅膀上系了彩带,飞翔起来曼妙非常,如同凤凰。
“咔嚓”一声,木鸟忽然从半空中坠落下来,身子裂为两半,翅膀还在轻轻翕动着,慢慢地,翅膀也不再动了。
沈寂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木鸟,颤抖着捧起来,想组装完好,木鸟却再次碎裂,终于四分五裂,无法可修。
那木头过了这些岁月,终于朽成了碎片。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
沈寂跪在地上,拥着那一地碎片,痛哭失声。
母亲离世时,他没有哭;被人嘲笑欺负他没有爹时,他没有哭;被阻止得到名分被追杀时,他没有哭;为芸笙割肉解毒时,他没有哭,芸笙死的那刻,他没有哭。
为何在此时此刻,在美轮美奂的偌大宫殿里,他对着一地破碎得无法修复的木鸟,哭得像个孩子?
他终于知道,逝去的再也追不回来,纵然坐拥天下,陪伴在他身边的,也不过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偃甲。
红烛之下,偃甲人偶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