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得芝
从三国历史到《三国演义》*
陈得芝
《三国演义》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社会影响最大的历史小说,清代史学大师章学诚评之为“七实三虚”,大部分有史实依据。《演义》涵盖了从东汉末豪强混战到西晋灭吴,历时九十多年,各路豪强为占夺地盘,争战不断,全国人口低谷时比东汉末减少60%。以约4400万人生命的代价形成三分局面,说不上正义性属于何方。各方逞勇斗智,奇谋百出,尽显武勇、诡略之极致。富有戏剧性和智慧、人性等教育意味的三国史事人物,在流传过程中不断丰富,特别是宋元时期,市民文化繁盛,“说三分”是最受欢迎的说书节目,进而加上皮影戏、演唱并发展为杂剧,故事更丰满,人物特色更突出。说书的话本经加工成“评话”,现存元代至治年间所刊《全相三国志评话》回目与《演义》大体相符,罗贯中当是以此为基础,根据史书并杂采野史资料进行创作。现知《演义》的早期刊本为1494年本,距罗氏在世已约百年,学界对其作者和成书年代尚存歧见。
《三国演义》三国史《全相三国志评话》
今天的主题是《三国演义》(全称《三国志通俗演义》),这是我国古典文学中最成功的、对社会影响最大的一部历史小说,是元末明初人罗贯中根据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注》等史料,将元代甚受大众喜爱,并流传国外的《三国志平话》做了彻底改造,几乎等于重新创作的作品,被清朝著名乾嘉史学家章学诚评为“七分实事,三分虚构”(见《丙辰札记》),就读史而言也胜过现今某些史学著作。要读透《演义》,必须了解些三国的历史。所谓“三国”,年代上是从公元220年曹丕篡汉称帝起,到280年孙吴灭亡,为60年,实际应该追溯到东汉末黄巾军主力被镇压(184年)后外戚、宦官、豪强(朝廷或地方官僚、将领)间的争斗,特别是董卓专权、袁曹官渡之战(200年)、曹孙刘赤壁之战(208年)等奠定鼎立局面的史事,达到96年。如何评价这段历史中的事件和人物,从中借鉴经验,吸取教训,受到大众的关注。我不是三国史专家,不敢越界妄论。俗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年轻人读《水浒》会凶狠好斗,上年纪人读《三国》会诡计多端,因为三国里争战各方斗计,奇谋百出,既是智慧的宝库,又是奸诈的渊薮。从人民的立场总体上看,这是一段历史悲剧时期。豪强们争夺地盘,操纵权力,称王称霸,是不计人民性命的。董卓专权引发的战争,洛阳、长安两都残破,原来人口五六万户的鄢陵县(河南)只剩几百户。有学者约略估算,三国时期人口减少六分之五,即只剩20%。当然并非80%的人口全是死亡,其中一部分死于战场或饥饿,一部分则成了豪强的部曲,受其奴役,为其卖命。根据人口史专家、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比较可靠的统计,最低人口数仅2224万,与东汉桓帝时的5648万人口相比,减少60%。经过残酷拼杀,形成袁绍和曹操两大集团,官渡之战袁败曹胜(袁军被杀七万),统有中原形胜之地;赤壁之战使孙、刘免于被吞并,这两方又生争端;夷陵之战(221年)终于孙、刘分据江东和四川。数十年争斗,以牺牲无数民命的代价形成三分局面,谈不上正义性属哪一方。当然,三分局面基本稳定(仍然不断发生战争)后,各方为了维持统治,采取发展经济、改善政治的措施,都有值得肯定之处。
历史过程本身就是极丰富复杂多彩多姿的“众生相”,史学功夫首先是考实,其次还要使用“透视”(perspective)方法,史家通过多种史料的记载进行合理的分析和描述。其实优秀传统史书就含有这部分内容,如《史记》垓下之围一节就是极具魅力的史家妙笔,不能视为虚构。正因为史书具有可容许的扩展宽度,一部史书经过后代史家的增补、注释,内容和人物形象逐渐丰满。西晋陈寿所著《三国志》内容简练,南朝宋时裴松之著《三国志注》,“上搜旧闻,旁摭遗逸”,从一百五十多种书中引用了大量材料,内容竟为陈寿书的三倍,其中就引有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所载带有神话色彩的“死诸葛走生仲达”谚语(魏晋南北朝时流行神话、志怪作品,述三国史事人物的书可能掺进一些传奇故事);曹操杀吕伯奢诸子事《三国志》未载,裴注引王沈《魏书》、郭颁《世语》和孙盛《杂记》的记载,“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一语仅见《杂记》,应是当时传说。
同时,富含戏剧性情节且具有多种教育意义(道德、智略、勇武、情感等等)的事件和人物往往成为人们传颂的内容,逐渐进入文艺领域。演绎三国史事人物的文艺形式很早就出现。《宋书·乐志》所载魏、吴、晋的“鼓吹曲”就都是以三国史事立目,如魏曲“战荥阳”、“克官渡”,吴曲“乌林”(赤壁之战),晋曲“宣受命”(司马懿逼退诸葛亮事)等。唐诗中有更多叙写三国事者,如杜甫的《蜀相》,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李商隐的《骄儿》(顽童听讲三国故事,学“参军戏”扮相,可见唐代盛行的参军戏也有演三国者);唐末胡曾《咏史诗》中有多篇叙写三国人和事,时人陈蕃注其《五丈原》诗,讲到孔明遗命授计以骗退司马懿事。僧人宣教(称“俗讲”)中也插入三国故事人物,如大觉和尚《四分律行事抄批》就讲到“死诸葛惊走生仲达”的故事(令于其足上置一袋土,树镜照面,魏军虽卜得孔明已死,但见蜀军中孔明之像,乃惊退)。文艺作品中的三国故事逐渐丰满生动,人物形象逐渐特点鲜明。
宋元时期,特别元代,是三国志故事作为完整通俗文艺作品成型的重要阶段,这是宋元时期社会生活和文化面貌变化的结果。宋代都市破除了唐朝的坊市围隔制度,居住区和商业区不再分割,有街道就可以开店经商。城市发达带来市民文娱活动的兴盛,“勾栏”、“瓦舍”众多,甚至有可容纳数千人的大勾栏。有专门“说三分”的艺人,《东坡志林》载,街巷小儿聚坐听说书(当时称“说话”),闻刘玄德败辄哭,闻曹操败则喜笑。宋人《事物纪原》载,仁宗时市人好谈三国事,有人加作影人缘饰之,始有三分战事之像。张耒《明道杂志》记市人观影戏“斩关羽”而致祭。北宋的“诸宫调”演唱,在金朝占据北方后继续发展,进而由演员唱做结合,称“院本”,其中有“刺董卓”、“襄阳会”、“赤壁鏖兵”等演唱三国故事的剧目。宋代“钱引”上竟印有诸葛孔明羽扇指挥三军以及木牛流马运输等画面。元代商品经济继续发展,说书、演唱、戏剧等演艺活动继续繁盛,宋、金的杂戏、院本发展为更完善的元杂剧;杂剧演出从大城市扩展到小县城。有个县官上书说,因剧团到当地演出,以致“万民废业”前往观看,影响社会秩序,请上峰明令禁止。三国故事人物就是元杂剧的主要题材,现存元杂剧作品中三国题材者达二十多种,是历史剧中最多的。三国戏无疑使得人物特定形象更加鲜明突出(如神谋孔明、义勇关羽,逃命刘备,鲁莽张飞等)。
《三国演义》的祖本是从“话本”改编来的“平话”。瓦舍说话人(分小说、说经、讲史、合生四门)当持有“话本”(大多是“书会才人”所写),据以凭其口才随意加油添醋发挥。文学史著作通常称为“宋元话本”,因为传世宋话本极少(被认为宋话本的《京本通俗小说》系伪书,且多属“小说”类),“讲史”类大多是元代定型并刊印传世,时称“平话”。元代是通俗文体盛行时期,应该在中国文化史上大书一笔。这无疑与蒙古贵族官僚学习汉文化有关,他们为了统治中原,需要学习汉文汉语和经史知识,教他们的老师用白话讲解,写成的书称为“直说”“直解”或“直讲”,如《小学大义》《大学直解》《直说大学要略》《中庸直解》(许衡的讲义)、《孝经直解》(贯云石著),通史内容的有《直说通略》(郑镇孙著,张元济称赞此书“诚近代白话文之先导”)等。为引学习者兴趣并加深理解,元代的经史书还盛行插图,上图下文,称为“全相本”。这是“话本”演进的文化背景。此外,读书人(尤其南士)仕途滞塞,幸好江南经济繁荣,南宋积累下来的文化底子厚,元朝对待读书人很宽松,于是在富人(如昆山顾瑛)接济下,他们结社(杭州就有多个文社)讲论诗文,饮宴游赏,与优伶辈结交(如大诗人杨维桢的文集中就有许多篇为演员写的诗文)。他们与文艺圈结合是“话本”进一步完善的条件。原由书会才人执笔的“话本”简略粗糙,经过文人加工,揉进史书记载,元代称为“平话”。《全相三国志平话》是现存元至治年间(1321—1323)刊行的《全相平话五种》之一。这里我想补充一点:元朝统治者从忽必烈以来就一直注重读《资治通鉴》,作为其主要历史教材,并将历代圣帝明君、忠臣烈士列入祭祀典礼。诸葛亮、关羽和张飞特别受到尊崇。元成宗时,由当地长官在南阳卧龙岗建立武侯祠;元仁宗命在枢密院西侧建祭祀太公望的“武成庙”,以诸葛亮从祀;元英宗封诸葛亮为“威烈忠武显灵仁济王”;泰定帝在大都城西的关羽庙树立“义勇武安王庙碑”;元文宗即位那天(天历元年九月十三)是关羽神降日,即在关羽的封号“义勇武安英济王”上加封“显灵”二字,并遣使者到解州关庙祭祀;元顺帝将张飞加封为“武义忠显英烈灵惠助顺王”,更将关羽的封号加到了九十三字,尊崇至极。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元朝实行科举,钦定以朱熹《四书集注》《通鉴纲目》为论说标准,三国史崇蜀汉而黜曹魏。翰林学士赵居信依照《纲目》立场特为编撰《蜀汉本末》三卷(至正十一年建安书院刻本);同时人胡琦编撰有《关王事迹》五卷(元刊本不存,北大藏有明成化七年重刊本),含有多幅图像。
《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显然是文化水平相当高的文人,但生平资料极少,而且互有歧异。最重要的是贾仲明《录鬼簿续编》(大约1425—1426年成书)中的一条:“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变,天各一方。至正甲辰(1364年)复会,别来又六十余年,竟不知所终。”并著录了他所作的三部杂剧名。他们初会结交年代当在红巾军起事(1351年)之后(即所说“遭时多变”),当时贾仲明(1343—1422之后)应尚年青(姑拟十八岁,1360年),罗贯中当年长二十岁左右,方可称“忘年交”。据此推算,罗贯中大约出生于1320年前后。此外,传世之嘉靖元年(1522)张尚德本卷首的弘治七年(1494)刊本蒋大器序称:“前元”时代依野史著为“评话”,皆盲目艺人俗语,多有错误,且失之野卑,士君子嫌之,于是“东原罗贯中”取陈寿《三国志》慎重选择史实,著《三国志通俗演义》。据此则著作年代当在明初(《演义》作者和成书年代学界尚有歧见)。东原就是山东东平的古名。但是明郎瑛《七修类稿》则称《三国》《水浒》二书为“杭人罗本贯中编”,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也说他是杭州人。罗贯中的本贯当从其“忘年交”贾仲明所说是太原(金元时代文化发达,演艺兴盛的地区)。大概年长后游历四方,流寓江南地区,漂泊各地,故自称“湖海散人”。杭州是当时南北文人聚集,演艺活动繁盛之地(元杂剧重心从大都转移至此),罗贯中在元末明初可能较长时间寓居杭州,情况和当时许多士人相似。元代建阳刊本《全相三国志平话》十分流行,以致高丽商人来采购的多种经史书籍中,也列有此书(见元刊本《老乞大》)。这种历史背景和罗贯中本人的生活经历,都可能促使他立志在《全相三国志平话》基础上进行改编(见表1)。现知《三国志通俗演义》早期刊本是明弘治七年本和嘉靖元年本,距离罗贯中创作此书约一百多年,其间有可能在流传中经过修改或增补,这是流行书的常见现象。如果对《演义》的文本作精细的研究,或许能发现若干后人添加的文字。我对文学史只具有粗略知识,不敢多言。
表1 《全相三国志平话》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回目比较表
陈得芝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210093。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in History
Chen Dezhi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is one ofmost influential Chinese classics.The master Zhang Xuecheng once commented that it bases the seven-tenths of its content on historical records.The novel covers a period of 90 years through the Latter East Han Dynasty to the fall of theWu Kingdom.There is no justice in the war because after years ofwars full of tricks,bravery and wisdom,the total population of that time dropped to 40%of that of the Latter Eastern Han,in a cost of about 44 million lives,leading to the formation of the three kingdoms.The description of those historical figures has been constantly enriched through years of circulation,especially in the Song and the Yuan Dynasty when the relevant story telling was so popular that the leather-silhouette show and drama was added to it,leading to the creation of Za Ju.The existing Quan Xiang San Guo Zhi Pinghua evolves from the text of storytelling,whose chapter title fits that of the novel by and large.It is assumed that Luo Guanzhong had based his novel on the Pinghua besides the historical facts and other folk stories. There still remains difference among scholars at the time and the author of the novel in view of the fact that it is about 100 years since the death of Luo that the 1494 version of the novelwas published.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History of thd Three Kingdoms.Quan Xiang San Guo Zhi Pinghua.
K235 I207.413
2014-01-13 编校:徐忆农)
*本文系陈得芝在第四届南图阅读节《三国演义》主题论坛上的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