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镜清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胡镜清,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973项目首席科学家,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临床研究方法重点研究室主任,中国中医科学院临床流行病学学科带头人。主要研究领域为应用临床流行病学开展中医证候与健康管理研究。先后主持国家级、省部级课题10余项,在国内外核心期刊以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发表论文50余篇。
如何开展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或者说哪些方法是中医基础理论研究的方法,一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有专家指出,科学方法是科学的灵魂,科学的本质特征就在于它的方法[1]。甚至有人提出当前中医基础理论研究面临众多的困惑,归根到底是方法论的问题[2]。尽管方法学问题并不一定会比理论研究的朝向或其他问题更为重要,但方法学对于中医基础理论研究发展的重要性确是毋容置疑。
现今得到大家广泛认同的中医基础理论的研究方法应该是:坚持中医学自身的学术规律,吸收现代科学探索的方法和方式,融于中医学独特的研究方法和思维体系中,形成适于中医理论学术发展的研究方法[3-4]。公认的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方法包括文献整理研究方法、临床研究方法、实验研究方法、理论思维方法等[5-6],还有其他一些提及的哲学、文化或艺术的方法等[7]。相对来说,文献研究一直居主要研究地位[8]。近代在西医实验研究引入中国之后,现代实验研究方法逐渐成为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方法的重要组成部分。[9-11]1046以上多种研究方法的应用,从不同角度丰富了中医基础理论的研究内容,推动了中医基础理论的学术发展。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今天,我们想略述“实地调查方法”的应用意义,冀望引起业界学者重视,使之成为中医基础理论研究的基本研究方法之一,得到更多的应用和发展。
实地调查法,又称现场调查法、现场研究法、田野调查法等,它是针对某一社会现象或问题,按照事先确定的计划,在一定范围内进行实地考察,搜集资料,从而发现社会事实、探寻社会现象或问题的原因及其内在规律的研究方法。在维基百科中的定义为“实地调查法是指在实验室、图书馆等以外收集信息的一种研究方法”(Field research or fieldwork is the collection of information outside of a laboratory, library or workplace setting),可谓简明扼要[12]。实地调查法强调在实际社会生活中的亲自观察和访问,侧重对少数调查对象或个案、典型案例等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以期获得直接的感性认识,然后上升到理性认识。实地调查法不太关心群体特征,不将总体的一般性特征作为研究的终极目标。实地调查的方法形式多种多样,主要包括现场直接观察、访谈、座谈等方法。实地调查法广泛应用于社会学和经济学、动物学领域。如社会学家通过访谈以了解地方语言和社会关系,经济学家对个人消费行为的观察,生物学家在野外观察动物在自然环境下的行为。近年来也逐渐应用于公共卫生领域,如健康行为、健康管理要素的调查等。限于篇幅,我们不在此赘述应用实地调查法开展中医基础理论研究的可能适用范围(它可以广泛应用于病因病机、诊断、防治各个专题研究中),仅重点阐述为什么实地调查应该成为中医基础理论研究的基本方法之一。
首先,实地调查有助于进一步理解中医理论产生的背景,把握中医理论的精髓和特征
中医理论来源于实践。社会、地理、人文环境的不同,部分导致了医家对疾病认识的差异,形成了不同的学术观点,进而发展成多种学术流派,促进了中医理论的创新发展。通过实地调查,从挖掘中医不同理论体系产生的社会背景、地理环境、人文环境等因素入手,对于我们进一步把握学术思想、理清发展脉络、掌握理论精髓意义重大。中医学推崇从天、地、人的大系统及其要素间的相互作用来考察人体的健康和疾病[1],积累经验,总结规律。所以我们要了解、求证、理解个人或学派的学术内涵和思想时,必须要了解被研究对象所处的自然地域和人文特征。如王键教授总结了新安医学六个“有机统一与结合”,即继承与创新的有机统一与结合,学派纷呈与和谐融通的有机统一与结合,家族传承与学术传承的有机统一与结合,以儒通医与融合道佛的有机统一与结合,“地理新安”与“医学新安”的有机统一与结合,中医科学与徽学文化的有机统一与结合[13]。要研究新安医学,我们很难想象在不了解地理环境、历史气候、社会和文化背景的基础上去理解这个学派的特征。再如孟河学派,它的形成与孟河的地理位置、经济、文化的繁荣以及名医辈出密切相关。当今西方著名的中医药学者Volker Scheid(蒋熙德)为研究孟河学派,“旅居上海年余,数下孟河,访问孟河医家子嗣、传人、学生200 余人;阅读与孟河医学流派有关的著作、地方志、家谱百余种;亲临孟河医家的故居、坟茔、祠堂访问”。他撰写的《孟河医学源流论》(Currents of Traditionin Chinese Medicine 1626~2006)成为迄今首部全面系统论述孟河医派的历史学研究专著[14]。
其次,实地调查有助于进一步汲取民间中医药鲜活实践经验与原创思维的营养
中医药学服务于大众,根植于民间。在长期的诊疗实践中,民间中医形成了原创性的诊疗方法和独特的诊疗技术。比如中医单方、秘方、验方和独特医疗技术等等,这些经验如同散落的珍珠,是数千年来广大人民群众与疾病斗争的经验积累,是祖国医学的珍宝和财富。开展实地调查,既能帮助我们明确需求找到医疗实践中存在的问题,从而从中提炼科学问题,又能取得第一手的实践素材和鲜活经验,为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源泉。李时珍先后到武当山、庐山、茅山、牛首山及湖广、安徽、河南、河北等地收集药物标本和处方,并向渔人、樵夫、农民、车夫、药工、捕蛇者不耻下问,在历代医药研究成就的基础上,历经27个寒暑,三易其稿,于明万历十八年(1590年)完成了192万字的巨著《本草纲目》。古代许多中医名家如扁鹊、华佗等都有江湖遍游的经历,这其中不仅仅解救了普众之疾苦,可能更是他们通过实地调查遍访名师博采众家之长成才的“继续教育”过程。更值得一提的是,自古至今,我国始终有一大批旧称走方医的“医生”群体活跃在民间为人治病!他们又称“铃医”或“草泽医”,“药有常用之品,有常弃之品,走医皆收之。病有常见之症,有罕见之症,走医皆习之”[15]。他们或执一草二药,或凭独门绝技,疗效卓著竟有使“沉疴顿起,名医拱手”之时。在医术传承上,他们注重经验,以师徒授受为主,又自秘其技不轻授。在医疗诊治上,他们擅长一些正统医家较少涉及的领域;多用禁咒、针灸、推拿等正统医家较少使用的手法。他们既为中医药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也为我国民族的生存和繁衍作出了贡献[16-17]。尽管这个群体常不为正规医家所称道,其医术秘技大多又是口耳相传,但却可能蕴藏着丰富的诊疗实践经验,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和深入研究[18]。在近代经济学研究领域中,最为人称道的实地调查成功案例是费孝通的《江村经济》研究。当时费孝通在其导师马林诺夫斯基的指导下,于1936年在江苏省吴江县庙港乡开弦弓村(江村)进行了实地调查,在调查基础上形成了《江村经济》博士毕业报告,该书出版后成为欧洲一些学院人类学学生的必读参考书,费孝通也因此在1981年获得英国皇家人类学会授予的人类学界的最高奖──赫胥黎奖,被誉为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形成了近代中国经济学研究的一座丰碑[19]。
再者,实地调查有助于进一步培养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营造学术争鸣的研究氛围
当今时代,中医学的生存发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期,同时也正在接受来自行业内外多方位多层次的挑战。特别是现代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将人们带入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想象到的新世界,常常令人叹为观止。相比之下,深深植根在临床实践之中固守了几千年的中医学与当下世界显得越发格格不入。这种反差许多时候让我们茫然、急躁和焦虑,反映到学术风气上不免浮躁和虚幻的心态日益浓厚,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平和与包容不同学术观点的谦虚态度渐渐蚀失。在实地调查过程中,我们既能根据事先制定的调查提纲集中就中医理论某一个问题或某几个问题深入探讨,也能不拘行业、不限资历,与关注中医药理论发展的人平等地面对面交流,能帮助中医理论研究者更接地气,更真实地把握需求和研究趋势,擦出思想的火花,对进一步培养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营造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必将大有裨益。王永炎院士在论及大学科背景下中医学的形势及整合时指出:“要跳出中医药学科的领域,服务于中医药事业的战略任务,强化国家意识,欢迎一切热爱和愿意参与中医药研究的仁人志士加入到中医药学的研究、批判和继承,就共同关注的中医药问题展开讨论和研究,这样才会达成共识,从而利于学科的完善与进步。[20]”这一点对于如何开展中医基础理论研究也有重要意义。
今天我们在这里探讨实地调查研究方法为何应该成为中医基础理论研究的基本方法之一,丝毫没有贬抑其他研究方法对于中医基础理论研究的重要性,相反,我们认为它们之间一定是互为补充的关系。古人所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言简意赅,“读万卷书”说的是继承,“行万里路”指的就是实践。不仅需要“读书”和“行路(实践)”,更需要“读书”与“行路(实践)”的相参,才能相得益彰。另外,在近期对中医学方法论的系统回顾和深刻反思的过程中,我们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读书”与“实践”是中国古贤研究世界的两个最基本研究方法,中医学自不例外!“读书”与“实践”其实也是构建中医学理论体系、推动中医学发展的两个最基本的方法学原点,它深深地融入并始终支配着中医理论体系的构建和发展过程!“读书”、“实践”与紧随其后的“思维”三者之间的互动前行,成就了中医学的辉煌。我们今天倡导实地调查法,并不是从外面找来了一个新方法到中医里来,而只是寻回渐被人忽视和遗忘的中医独特的实践研究方法。事实上我们发现,还有一些传统的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方法也被忽视,比如古代贤哲在内丹术的实践过程中对于生命的真实体验以及由此对于中医理论发展的促进作用就很少被人提及和关注,它们甚至已经无法登堂入室了。我们当然应该也必须虚心接纳、认真学习一切现代科学技术,但我们在经意或不经意间丢失的传统东西也实在不少,令人痛惜!我深信在这些被我们轻易抛弃的东西中蕴藏着中国先哲们创造的极其珍贵的科学财富和思想资源。
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永远不能离开也不会离开传承与创新两大主题。而在探索中医基础理论传承创新的研究方法时,在当代我们越来越习惯在以太的世界里和快餐文化里创造一切,我们的思想飞得更高、步伐走得更快、科技技术方法迅猛发展高歌凯旋的进程中,可能需要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关注对他人、对历史和现实世界的真实感知,需要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关注人自身、人与人以及人与外在事物主客观世界交互过程的实践体验,相信只有这样,包括中医、西医在内的现代生命医学体系才能走得更好、更远。
俯下身,思想才能高翔,这是我们提倡实地调查研究方法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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