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逍
(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畲族是一个历史悠久、散杂居程度较深的南方山地农耕民族。由于深受历史和现实等诸多因素的制约,畲族的社会经济文化变迁因结构性差异而明显滞后于当地汉族。现今70余万畲族中,仍有近77%为乡村人口,主要插花式分布在闽、浙、粤、赣、皖、湘、鄂、黔等8省山区,而这54万余畲族乡村人口中的近80%又分布在闽、浙、粤等发达省份。目前,各地畲村仍基本处于商品化程度较低的传统农业阶段,人均年收入大都明显低于周边汉族和本省农民的平均水平。畲族乡村经济与东南发达的区域经济构成了较大的反差。
随着东南区域经济的加速发展,畲汉差距所形成的马太效应日趋明显并呈扩大化趋势。因此,众多畲村能否逐渐实现从传统的生存型农业向现代产业化农业的转型,无疑是缩短畲汉发展差距的关键,也是畲族经济与区域经济协调发展的主要目标。笔者通过浙南部分畲村的田野调查与畲族相关文献资料的彼此观照和相互印证,采用历史人类学方法及其整体观视野,①对畲族经济转型问题予以综合思考。
资源禀赋是区域经济学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它包括自然资源、劳动力、资本等生产要素。其中,土地、矿产、山林、地形、水文、气候等自然资源和生态条件要素,一般具有不可移动性;而人口、劳动力、资金、原料、设备和技术等要素虽然可流动,但其流动性是有限的或不完全自由的。正是由于生产要素的不完全流动性特征,导致了各种生产要素空间分布的不均衡,进而导致了各地区的资源禀赋存在着差异;也正是资源禀赋的差异,导致了各地区经济活动的千差万别和区域经济的各具特色。因此,资源禀赋差异是解释和研究区域经济的必要条件。
胡佛(Edgar Malone Hoover)在其《区域经济学导论》中,将资源禀赋与集聚经济和转移成本视作区域经济学的“三个基石”。所谓集聚经济,是指各种生产要素和经济活动为节省成本和提高经济效率,往往在空间上集中分布,形成资源共享集聚规模。转移成本也称距离成本,即生产要素在空间流动所需支付的运输成本、时间成本、信息成本以及心理成本等。转移成本的存在制约着资源禀赋优势和空间集聚经济得以实现的程度。[1]5-6而这“三大基石”的综合作用则是区域竞争力形成的决定性因素。
要寻找畲族经济转型的方向,就有必要从洞悉畲区的资源禀赋入手。尽管畲族乡村并非单一的整体式区域,而是镶嵌于不同行政区域的独立单元,这些被分隔在不同地理空间的小畲区,其资源禀赋势必具有各自内部的差异性;然而,54万余畲族乡村人口全部散居于长江以南八省的丘陵山区,其主体部分又相对集中在相互毗连的闽东与浙南,这种大致相似的南方丘陵山区地理环境和相同的民族历史文化传统,致使各畲区在资源禀赋上具有较大的同质性。所以,我们不妨将其视为一个整体来分析。
1.就地理位置和自然资源而言,畲村虽地处僻壤,但山林资源丰富多样。
千百年来“只望青山而去”的游耕迁徙定律,铸就了畲族“以山为基”的地理分布格局。众多分散的畲族小聚落几乎囊括了我国东南山区的主要山系:“闽、赣交界的武夷山、黄冈山,闽浙交界的太姥山、仙霞岭、洞宫山,闽东境内的白云山、鹫峰山、闽中境内的戴云山,浙南、浙西境内的雁荡山、括苍山和天目山,广东境内的罗浮山、莲花山、九连山、凤凰山等都是畲族的世居之地。”[2]1990年代新识别的湘、鄂、黔三省的畲族同样也散居在湘东南、鄂西南和黔东南等山区。依山而居的畲村大都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不易受到现代城市工业的辐射,其农耕环境也远不如山脚的汉族。汉族的平坝田地开阔、土地肥沃、灌溉发达,而畲区往往山高路远、田地狭窄,有的甚至是“蓑衣丘”、“斗笠丘”或“望天田”,耕作半径大,耕作效率低。
但是也要看到,畲区普遍茂林修竹,山林资源极其丰富。闽赣交界的武夷山盛产马尾松、金钱松以及杉、樟、楠、栲、榕、桉、青冈栎等,还有铁杉林、黄杨木等珍稀树种。至于闽东太姥山、戴云山等,更是森林茂密,素有“绿色金库”之称。而景宁畲族自治县则是浙江省的重点林业基地,植被有乔木、灌木、草木三大层次,其中又分针叶林、阔叶林、针阔叶混合林、竹林、灌木丛等五大类型,可资利用的木本植物达一千四百余种。该区除盛产毛竹以及松、杉、柏、栎、桐等树种外,还有罕见的方形树木林以及红苏木、马仙蒿、黑龙须菌等野生植物一千多种。此外,畲区还蕴含着煤、铁、金、铜、钼、钨、叶腊石、石墨、硫磺、滑石、云母石等丰富的矿藏资源。[3]
2.就人口素质和劳动力技术而言,畲民虽文化程度滞后,但山地农耕知识却很发达。
因山区闭塞环境的制约和历史上长期的政治、经济及文化教育资源边缘化处境的积重难返,现实维度中畲民的文化程度普遍偏低。时至2000年全国第五次人口普查时,畲族文盲或半文盲人口比例仍远远高于本省汉族和其他民族,其中尤以妇女为甚,大专及其以上受教育程度的人口更是大大低于本省汉族和其他民族。目前,各畲村劳动人口的文化程度大多在初中以下,在职业构成上,从事农、林、牧、渔业分散经营的比重也远远高于汉族和其他民族。[4]28-46第六次人口普查显示,畲族文化水平虽总体有所改观,但仍然滞后于当地汉族。
文化程度滞后与畲村人力资源匮缺互为因果,恶性循环;加之长期“以山为基、以农为本”的生计模式和“耐劳杂作、弗事商贾”的历史传统,致使畲民的商业意识普遍淡漠,市场经验匮乏,进而又相应地导致了畲村社会流动滞缓、社会资本稀缺、基层政权力量单薄以及新型经济合作组织发育迟缓、社会制度技术革新缓慢等一系列连锁反应。例如,目前景宁惠明寺村文盲和小学文化程度者多达总劳动人口的65%以上,从1950年至今,该村通过考学、参军、招工等渠道拥有“正式工作”者仅3人。时至2000年,该村主要的两个基层干部(YS和CQ)任职时间长达近四十年,他们是从集体化时代延续下来的几乎“终身制”的民间权威和自然领袖。该村的基层班子也只是形式上的健全,村“两委”成员任职时间长,文化程度也以小学和初中为主(含肄业)。这种现象在景宁敕木山区其余10个畲村基本相似。[4]246-252
然而,在现代人力资本匮乏的同时,畲乡却蕴含着深厚的山地农耕文化传统。长时段生息于山区的畲民,基于对山区生态的文化适应,逐渐摸索并形成了一整套的山地农耕知识体系,累积了丰富的山地耕作经验,具有很强的山区资源驾驭能力。他们能根据当地的地形、地貌和气候来进行立体式的农业开发,栽培出了多层次、多品种的山地经济作物。
历史上的畲民不仅善于种植禾黍菽麦、姜薯蓣豆、油茶板栗、天麻杜仲、樟脑蓝草,还擅长栽竹培笋、种菇植麻、养蜂酿蜜。景宁曾是“处州茯苓”的主要产地,素有“菇乡”之称,所产香菇在明代即为贡品。明清时期闽西畲民还创造性地种植了一种“实大且长,味甘香”、名曰“稜米”[5]的旱稻。
畲区大都山峦叠嶂、云雾缭绕、气候温和、雨量充沛,茶区环境优良,故而畲民尤其善种茶叶,有“畲山无园不种茶”之说。景宁惠明茶早在1915年就已荣获美国“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质奖章。②闽、粤等畲区的茶叶同样品质卓越。宋代武夷山畲区盛产武夷岩茶,范仲淹的《茶叶歌》中曾有“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纵古栽”的赞叹。闽东福安畲区是“坦洋功夫茶”的原产地,1960年霞浦草岗畲乡还召开过华东地区的茶叶现场会。[6]351宁德畲区的天山绿茶、祖母绿绿茶为绿茶珍品。位于福建宁德、福安交界处的猴墩畲族村,早在清代咸丰、同治年间就形成了闻名遐迩的茶叶集市,雷氏家族曾兴办过三个茶庄,它们是寥若晨星般畲民经商的成功范例。[7]广东畲区石鼓坪乌龙茶则有“中国奇种”之称誉。[8]
此外,由独特的山区生态氤氲而成的刺绣、编织、木雕等畲族传统工艺也极为精湛。刺绣大都为山区花鸟动物图案或几何植物纹饰,主要用于服饰、童帽、鞋面、手帕、枕套、帐帘、肚兜、荷包、烟袋等装饰。最普遍的织品是彩带,材料一般为棉、麻或蚕丝等。竹编工艺除了筐篚等常用器具以外,霞浦畲族妇女编织的斗笠也十分精美。[6]338-341景宁沙湾张庄村蓝氏家族的木雕技艺远近闻名,现已成为畲族非物质文化的代表作。
总之,被山地农耕文化长期浸染的畲民拥有相当发达的地方性知识,他们长期过着“开垦有畸零,树艺无空隙”[9]般勤勉耐劳的农耕生活。
3.就经济条件和生产资本而言,畲村虽经济基础薄弱,但却拥有民族优惠政策和区域经济辐射优势。
历史上长期低度发展的生产力水平、经济依附地位以及民族迁徙的沧桑,致使畲族沦为了社会经济变迁中积贫积弱的缓行者。如今,受到山区环境制约的各地畲村,经济基础薄弱与经济结构单一的历史传统仍积重难返,集体经济力量仍普遍薄弱,农产品商品化程度和山林资源开发程度严重偏低,畲民的整体生活质量有待大幅度提高。
例如,景宁畲族自治县敕木山区一带是惠明茶的重点产区,但除惠明寺、敕木山这两个畲村以外,周边其他畲村的惠明茶都尚未规模化,而惠明寺村和敕木山村目前也仅产一季春茶,离专业茶叶村的目标还很远。该地东弄村的香菇、包凤村的生姜、双后岗村的厚朴等特色农业均缺乏规模效益,该地的木材、毛竹等也普遍缺乏深加工。此外,景宁各畲村集体年收入大都不足1万元。2009年,村委主任、书记的年报酬也仅有200元,村民小组长因纯属义务性质而只能象征性地轮流担任。再如闽东福安畲区,直至1999年,其山林经济资源收入占农业收入的比重都还不到10%。[10]287尽管现今各地畲村的山林资源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开发,人均年收入总体有所增长,但因教育、医药、人情等费用的攀升,畲民的整体生活质量并未得到大幅度的提高,一旦遭受重大疾病或意外死亡,整个家庭往往会一蹶不振。
然而,畲村经济环境诸多不利因素的背后,却拥有国家民族优惠政策和各级政府部门的实质性扶持,具有区域经济的辐射优势。例如,1999年景宁金奖惠明茶在惠明寺、敕木山等畲村获得大规模复兴,并逐渐在周边畲汉村落形成了刺激扩散效应,最终成为景宁的绿色支柱产业。究其原因,主要是得到了国家民委100万元的启动资金和浙江茶文化经济大省全方位的制度性支持。又比如,受到杭州区域经济的强辐射影响,桐庐莪山畲族乡畲民的经济生活水平目前已经位居全国畲村之首。
畲区资源虽丰富多样,但并不是所有的资源都能推动畲村的经济转型,而是需要综合比较、选择利用。
1.兴办工矿企业具有不可企及性,目前畲乡企业大都与畲村经济关联不大。
尽管畲区拥有丰富的矿藏或水资源,但兴办此类企业需要昂贵的资本投入和较高的管理水准,对于缺乏资本和市场经验的畲民而言具有不可企及性,就是目前位处畲乡(甚至畲村)内的企业,也都与畲村经济关联不大。例如,景宁敕木山村的铁矿、三枝树村的钼矿仅能吸纳2-3名畲民搞运输,而景宁惠明寺村南泉水厂,除村委会每年可获800元管理费和水源地农户可获200元年租金以外,仅能吸纳1名畲族妇女上隔天班。景宁周湖畲村的氧气厂、东弄畲村的竹木加工厂也与本村畲民无涉。即便闽东福安坂中的畲族乡工业区、穆阳民族开发区以及以“铁湖畲村”命名的铁湖畲族经济开发区等,也都与畲村经济关联度不大。[10]282至于浙江苍南县矾矿和武义县的萤石矿等,更是与当地畲村经济转型无关。近年来据笔者的田野跟踪调查,该状况几乎没什么改观。
2.畲族民俗旅游业囿于旅游环境和受益层面有限,目前基本是一种“想象的资本”。
不可否认,民俗旅游文化资源的开发是推动民族经济发展的路径之一。畲民族独特的婚嫁习俗、对歌习俗渗透着洒脱、乐观的民族气质,具有可展演性。然而,散杂居历史悠久的畲族,其文化表征在长期的非对称性畲汉互动中已消失殆尽。在旅游人类学看来,只有那些自然生态或自然承袭的别致的地方民俗保存得较完好、具有“理想风景画”的乡村才能对游客产生“乡村魅力”。[11]此外,与汉民族交错杂居的插花式分布格局,也使畲族文化旅游资源难以与西南民族地区相比拟。零星、偶尔的旅游展演因受益面十分有限而影响着畲民的参与度,加之旅游开发是一个系统的工程,具有自身的规律,需要可观的前期投入,因此,依托民族旅游开发推动畲村经济转型并不具有比较优势。
例如,1990年代中期,景宁惠明寺和双后岗两个畲村的民俗展演均因与村落经济关联度不大、运作模式及分配机制欠完善、畲民缺乏普遍的热情而昙花一现,景宁有关部门花重资重建的新惠明寺院门可罗雀的现实,与地方政府打造民族村落旅游经济的理想大相径庭。再如,景宁澄照乡畲民经济的改善主要来源于山林资源和惠明茶的产业化,与当地封金山畲族旅游景点的开发并无直接关联。至于丽水莲都区老竹畲族镇沙溪村的民俗风情表演,虽然能依托东西岩风景区,具有较规范的操作模式,但能直接从中受益致富的畲族农户目前仅两三家而已。而武义柳城畲族镇“小黄山畲族风情村景区”,在较大程度上也只是一种旅游资源运作过程中“对畲族文化符号的盗用”,不仅景区内的畲族风情展演是对畲族文化消费的一种“想象的真实”,而且少数畲民临时被动型的婚嫁表演,也与畲族自然村落的经济生活毫无关联。[12]
总之,畲族旅游“文化资本化”[13]的理想与现实还有较大的距离,至少在目前还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资本。
3.从搬迁模式和生计模式偏好来看,畲民对农业和山林资源具有较强的依赖性。
自1980年代中后期始,各地畲区政府对部分畲村实施了扶贫搬迁工程。畲民大都钟情于从山上搬至山脚本村地界的“属地搬迁”,而反对搬至外村或外乡(镇)较远距离的“异地搬迁”,因为前者能让他们照管好原有的责任山和责任田,后者却使不善经商的畲民失去了生活的着落。搬迁后的多数畲民不管山高路远,仍然选择原有的农业生计模式。景宁的周坑村、东弄新村、包凤新村等自然畲村即属此类。景宁叶山头自然村的畲民则坚决反对搬迁,他们要求修路进村,最终被获准。而与叶山头自然村毗邻的余山汉族行政村,430多名汉人却全部搬迁到山脚另建新村,并且80%以上的农户转型经商,主要从事生猪贩运、屠宰、运输和建筑承包等经营活动。[4]308
由此可见,畲族经济转型的主流方向不能脱离现有的资源禀赋,尤其不能脱离其经济基础、人力资源状况以及历史文化传统,因此,因地制宜地改造其传统农业就成为了一种较为理想的选择。当然,并不排除极少数畲民通过畲汉互动获得了较好的经商发展,也不否认散杂居的畲族其乡村经济发展具有多元化的模式。
农业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农业主要是指种植业;广义农业主要是指包括种植业、畜牧业、林业、渔业、副业、传统的农副产品加工业,利用生物技术和现代工程技术对农副产品的精加工业,以及农工贸、产学研紧密结合的一体化产业大系统。[14]本文的农业概念属广义范畴。
改造传统农业的内涵,大致可概括为以下具有梯级关系的三大层次:
1.调整畲村农业结构,使单一结构多元化。一方面,从以种植业为主的单一模式向林、牧、渔、副及农副产品深加工等多元化模式转变;另一方面,从以粮食种植业为主的单一经营向以经济作物种植业为主的多种经营转变。
2.优化畲乡产业布局,使区位经济特色化。即根据当地生态资源、历史传统、市场环境等因素,合理进行产业结构布局和立体式农业开发,发展具有畲乡资源优势的特色农业,形成所谓“一乡一业”、“一村一品”的专业化发展模式。
3.延伸畲乡产业链条,使特色产业规模化。即在发展特色产业经济的同时,注重规模化、深加工以及产、供、销等各个环节,提高经济效益,并在畲村形成刺激扩散效应。
改造传统农业的目标,是各畲村应逐步实现由商品化程度较低的传统生存型农业向规模化、市场化程度较高的现代特色农业的转型。所谓现代特色农业,是指在发挥畲区资源优势的基础上,以稳定粮食为前提,以市场需求为导向,以高品质、高效益和可持续发展为核心,以农业科技为保障的具有畲区特色的新型农业发展形式。[1]244
基于畲区现有的资源禀赋,唯有继承和超越畲民的地方性知识,整合畲区优势资源,因地制宜地改造传统农业,以多样化的形式和途径,走现代特色产业化的农业发展之路,才能让众多分散经营的畲农实现与现代市场的链接,从而最终解决畲区农业的增效和畲民的增收问题。
畲村经济转型的本质无疑是农业的转型,简言之,就是从传统生存型农业向现代商品化农业的转型。这实际上是人类现代化进程中的第二大“亚过程”。在这一进程中,传统与现代并非水火不容的两极,在某些层面,传统对现代具有正面功能。③倘若传统与现代能够通过一定机制实现整合,同样有利于推动畲村经济转型目标的实现。
所谓传统与现代的整合,即根植于传统而超越传统,让传统成为现代的资源,实现二者的协调发展。其内涵大致可包括传统乡土经验与现代农业科技的整合、传统优势资源与现代消费市场的整合、传统手工作坊与现代规模产业的整合、传统农副产品初级加工与现代农业科技精细加工的整合,等等。
从传统与现代整合的角度来寻求畲村经济转型的契机,具有多重意义:
1.就文化生态学角度而言,根植于传统资源的产业一般具有较强的自然适宜性和技术可行性,④它不但有利于挖掘畲区山林的资源潜力,整合区域优势资源,还有益于畲村经济的增长与畲区资源环境的协调,符合新型的现代经济发展观。
2.在畲区人力资源匮乏和现代知识资本具有非现实性的前提下,把新技术嫁接于畲民熟悉的地方性知识之上,有利于降低生产要素空间流动的转移成本。也就是说,利用本土优势资源和本土劳动力可以降低生产要素的运输成本、时间成本以及信息成本和心理成本等,这实际上是增加了畲区传统农业改造的效能。
3.合理开发畲区乡土资源,是与小农经济的安全理性相兼容的。对畲民而言,依托熟悉的传统资源的变革,比引进完全陌生的新技术安全程度要高,这样做有利于减少农业变革的阻力,强化畲村经济行为的模仿与扩散效应,从而大大节约制度创新的成本。
4.从现实维度中的畲汉经济关系来看,畲村经济发展具有显而易见的“后发劣势”。扬长避短地从乡土资源及乡土经验中寻求发展契机,有利于降低因畲汉发展差距而形成的马太效应,进而实现民族经济与区域经济的协调发展。
事实上,畲区依托山林优势资源,通过传统与现代整合的方式寻求发展契机,这种做法已初见成效。自1980年代中后期始,浙江各畲区畲村无不是依托区域优势资源逐步调整产业结构而脱贫致富的。例如,前述景宁敕木山区金奖惠明茶的大规模复兴已使惠明寺、敕木山等畲村步入了县级小康村的行列,并在周边畲汉村落形成了刺激扩散效应。另据《浙江省民族乡(镇)概况》记载,平阳县青街畲族乡开发的竹编工艺品现已远销沪杭等地,四季笋也因味鲜脆嫩而闻名浙南闽北;文成西坑畲族镇现已成为温州的主要生姜基地;武义柳城畲族乡大规模地复兴了始种于唐代、在明代即为贡品的优质宣莲,现效益可观;遂昌三仁畲族乡复兴了民国时期就已闻名沪杭的小忠冬笋,现已远销东南亚和美国;雾溪畲族乡则已成为云和的药材之乡。此外,据笔者近期的田野调查,浙江安吉县报福镇中张村和章村镇郎村共千余名畲民,十余年来因依托当地毛竹产业化,人均年收入已上升至1.6万余元,远远超过了浙江农民的年均收入;浙江武义柳城畲族镇的畲民,因宣莲、茶叶的日益产业化,其年均收入也与当地汉族的差距日益减少。
但是,有些传统的名优特产仍然有待开发。例如,丽新畲族乡在清代即享有盛誉的“马村棠梨”、民国时期闻名处州的“黄岭上柿子”等尚在试验之中;松阳板桥畲族镇的野生猕猴桃、云和畲乡的雪梨基地等,还有待进一步规模化和产业化。[15]
近年来,其他各省畲区也开始向现代特色农业迈进。安徽省民委指导宁国云梯畲族乡立足山区,大力发展以早竹、毛竹、笋干竹、山核桃、板栗等“三竹两果”为重点的特色林业经济,仅此一项,全乡农民就增收了120多万元;福建省民委提出了立足本土资源的“一乡一业、一村一品”的畲乡发展思路,并在霞浦县水门、漳浦县湖西和上杭县庐丰等三个畲族乡建立了电脑农业无公害茶叶、香蕉和烤烟种植示范点,试图将农业信息化与产业化相结合;江西省泰和县水槎乡西阳山畲村引进外资联合开发了名优高山茶。[16]
然而,畲区农业的产业化、规模化程度还远远不够,许多现代经济行为仅限于个别村落或零星专业户,而且专业化和特色化也不够明显;畲农大多平均用力,多种经营规模较小;尤其是畲区传统优势资源的潜力尚未得到充分、有效的挖掘,畲民的经济来源大都靠出售原材料,少有的农产品加工业也大都为附加值很低的粗加工,未能形成产、工、贸一体的产业化规模。因此,畲族农业转型仍然任重而道远。
在具体操作层面,传统与现代的整合还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并非畲区所有的传统资源都具有与现代整合的现实可行性,既要看是否能与当前的消费市场链接,现实存活率和持续再生性怎样,还要看受益面的多少和群体的参与意愿,更要看畲民的经济实存关系和市场经济环境等等。唯有在历史人类学整体观视野中的整合,才是最有效的整合。
1.传统技艺的开发必须观照当前的市场环境和工艺恢复的难度。
某些传统技艺与现代消费市场的整合难度较大。例如畲民制作蓝靛的历史虽然悠久,但是两次鸦片战争后,随着洋靛的输入,“种者渐希”以至于逐渐失传,畲民“家家种苎、户户织布”的习俗现已完全消失了。随着现代高科技化工产业的发展,这些传统技艺要与现代纺织、印染相整合并形成很大的市场,可能性还很小。此外,畲民的编织刺绣工艺也随着老年畲族妇女的离世而难以传承,况且畲族流行的传统彩带也基本只作为文化遗产而收藏,并不具有大众消费的市场。
2.传统与现代的整合必须观照具体的生态环境和当地的生计传统。
例如福建霞浦和浙江平阳、苍南一带靠海的畲民,他们在发展鱼虾等水产养殖方面具有一定的优势;但景宁敕木山一带山高水寒,鱼类生长缓慢,畲民普遍缺少鱼类的养殖知识,故不适宜开发水产资源。
3.传统资源的开发应考虑自然的适宜性和技术的可行性。
当畲村面临多种资源开发时,一定要反复摸索、慎重比较、择优选择。例如,景宁部分畲村在选择大规模种植惠明茶之前,曾发生过“惠明寺村南方苹果种植试验失败”、“敕木山村高山蔬菜基地夭折”、“包凤村大棚水果得不偿失”以及“周湖村砍掉枇杷种茶叶”等典型的田野案例,这说明该地惠明茶的种植较之蔬菜、水果等更具有自然的适宜性和技术的可行性。
总之,只有根植于畲族的传统资源和乡土知识,因地制宜地发展现代特色农业,才能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有效整合,才能寻找到较多的畲族经济转型的契机。各地畲区可根据自己的区位优势,侧重发展或深度开发诸如木材、毛竹、竹笋、茶叶、茶油、草药、食用菌以及各种干鲜水果、绿色蔬菜、山地畜牧或滩涂养殖等特色产业。虽然各畲区的山林资源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因微域生态和品种的差异,同样可形成自己的品牌优势。当然,也不排除个别畲村仍存在因生态资源的限制而必须进行剩余劳动力向城镇转移的情况。例如浙江桐庐莪山、温州平阳等地畲村,因市场环境优越,可以有来料加工或经营小企业等比农业更好的选择;但从畲区的总体资源禀赋和城乡协调发展的长远目标来看,畲族经济活力的提升只有通过传统与现代的有效整合,逐步实施对传统农业的现代改造才能实现。正如人类学家克拉克洪所云:“一个社会要想从以往的文化中完全解放出来是根本不可想象的。离开文化传统的基础而求变、求新,其结果必然招致失败。”[17]法国国家科研中心东亚学院院长塞斯雷(Eric Seizelet)则认为:“传统与现代性的关系并非从属于双向的、对立的逻辑,而是一种丰富多彩、错综复杂的互动过程。”[18]
农业始终是人类发展最基本的生命线。历史实践表明,欧美一些资本主义经济强国在工业革命之前都经历了农业革命的强化阶段。荷兰这一低地国家,在16-17世纪通过农业技术革新和经济作物的集约化生产而促进了城市化和工业化;18世纪英国圈地运动对土地资源的高度利用和农业的快速发展,为英国率先爆发工业革命奠定了基础;美国之所以在1890年跃居为与英国并列第一的工业强国,主要也是因为经历了1783-1860年的农业发展时代。至于在一个以农业为主体的发展中的民族经济体内,最有效的经济发展方式并非是工业的片面化发展,而是农业的基础性地位。尤其是当发展的本质目标被归结为各民族绝大多数成员的社会平等和生活质量的提高时,对80%以上的人口都直接依赖于农业而生存的各发展中民族来说,农业的发展更是关系到了经济不平等关系的铲除和发展的本质目标的实现。[19]356-362
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平等与发展”目标的实现从本质上而言最终仍有赖于农业的发展。但囿于小农经济的根深蒂固和积重难返,农业现代化始终是中国现代化中最沉重、最艰难的一环。三农问题既是当前我国最严峻的社会问题,也是国家农业发展战略的焦点问题。而三农问题的核心又是农业的发展问题。在发展人类学家看来,农业发展的关键是对传统农业的改造,即通过政府行为和社会力量的支持,在小农分散经营的基础上,通过多样化的途径实现农业的商品化发展。事实上,这在韩国、中国台湾以及中国大陆某些农村都已取得了成功的经验。[19]362-368
可见,中国三农问题的解决,从根本上有赖于加快对传统农业改造的进程。基于目前广大畲村仍基本停留在传统农业阶段,民族经济与区域经济存在着较大的反差这一客观事实,畲族的经济问题既是民族问题,也是三农问题,其解决路径与国家的农业发展战略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唯有开发畲区优势资源,优化畲村农业结构,加快畲村农业的产业化进程,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畲族经济发展的滞后性问题,进而实现畲族经济与区域经济的协调发展。
众多畲村插花式分布于广大汉族地区,形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地理分布格局。一般而言,畲村大都位处山腰,汉村则位处山脚,交错杂居的畲汉之间形成了共生互溶的经济关系。将畲族经济转型定位于对传统农业的改造和本土山林资源的开发利用,不仅有助于扬长避短地推动畲村的经济转型,更有利于从整体上保护畲汉共享的区域生态环境,进而促进民族经济与区域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符合“以人为本”、“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新型的现代性追求目标。[20]
例如,景宁畲族自治县将发展的战略目标定位于符合景宁生态的“茶山竹海”,不仅促进了县域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也很好地保护了瓯江上游的生态环境,有利于整个浙西南区域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另外,畲族经济转型立足于畲汉共享的区域优势资源,这实际上是将畲族经济的发展纳入了区域经济发展的视野,既符合畲族经济主要由地方政府引领的国家民族发展的战略目标,又可以有效地利用区域经济的辐射优势。事实上,景宁金奖惠明茶的大规模复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畲区传统优势资源与浙江优良茶文化经济环境互动的结果,惠明茶的产业化也的确让景宁众多畲民的经济生活水准获得了质的飞跃。
将畲村经济转型定位于山林经济资源的深度开发,既符合城乡协调发展原则,又有助于畲村剩余劳动力的就地转移。不可否认,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镇的空间转移,对城市经济的发展和山区现状的改变曾起到过积极的作用。但所谓农村剩余劳动力,主要是源于农业效益比较低而呈现出的相对剩余,一味地强调向城镇转移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三农问题。
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城市愈来愈难以消化和吸收过多的低文化素质的农村劳动力,农民工日益沦为城市的边缘人群。而山区青壮年农业人口的大规模持续外流,也引发出了一系列的“乡村发展后遗症”,诸如农村科技力量断层、基层民主真空、集体经济力量薄弱、留守儿童和老人心理困惑等等。要想真正实现城乡人口的社会平等,还必须从实践中贯彻国家“以工补农”的战略方针,整合山区优势资源,加快乡村产业结构转型,提高农业的比较效益,吸引部分农民工回流,进而推动城乡协调发展。例如,近年来,随着惠明茶的大规模复兴及其经济效益的日益凸显,景宁惠明寺、敕木山等畲村部分进城务工的畲民已陆续返乡加入了种茶或卖茶行列,呈现出了较其在城市更好的发展势头。
综上所述,从历史人类学整体观来看,无论是从畲区资源禀赋的角度,还是从民族传统和民族生态的视角,抑或是从民族平等、畲汉共生、城乡协调发展等诸多层面来审视,畲族经济转型的方向与契机都应该是:依托畲区山林资源优势,通过传统与现代整合的方式,逐步实现由传统生存型农业向现代特色产业化农业的转型。
注释:
①所谓历史人类学方法及其整体观视野,是指历史学与人类学相互结合的研究方法和多重文化关系的整体综合视野。该方法既具有文化历时性与共时性的综合观照,也具有文化系统内部的综合思考,更具有族群关系的考量。具体包括:畲族历史与畲族现实的观照、不同区域畲族的共性与个性的观照以及畲汉互动关系、畲村与区域经济协调发展等多方面的整体思考。
②“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全称是“1915年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The 1915 Panama Pacific International Exposition),旨在庆祝巴拿马运河开通。惠明茶获金奖的历史,参见吴吕熙《景宁县续志·物产篇》,民国二十二年刊本。
③美国人类学家哈维兰将现代化进程理解为:技术发展、农业发展、工业发展及城市化等四个亚过程。其中,农业发展是指从生存型农业向商品化农业的转变。参见(美)威廉·A·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第十版)》第441页,瞿铁鹏、张钰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
④所谓自然适宜性是指:“自然资源对发展某种生产项目所保持的生物—环境结构适宜和适宜的程度。其中,最主要的表现是符合一定的动植物要求的生态条件。”而技术可行性是指:“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在技术上是否可行及其可行性程度。具体表现为一定的开发、利用自然资源的生产技术水平。”参见龙远蔚《中国少数民族经济研究导论》第326页,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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