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儿
1977年正月初一凌晨,刚刚八虚岁的我还在梦里,迷迷糊糊被妈妈拉起来。然后,我被爸爸背着在黑暗中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汤家闸乘汽油船。上船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船上已经有不少人,还有一个是要与我和爸爸同去岱山的舅公。汽油船到了余姚,走了不少路,来到火车站买票,上火车,到了宁波。在宁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乘轮船。到岱山,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这次去,是因为爷爷病重,他66岁。当晚,爸爸和舅公带着我去医院看爷爷。一行人踢踢踏踏走在去医院的路上的时候,父亲背着我走,我感觉他先是抽噎,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在号啕。我还记得,他开始抽噎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我在他背上伸手去摸他的脑门,还拍他的背,想安慰他。但事实是,他真的哭着,哭得那么伤心。后来妈妈说,回家后她问过我,去岱山好不好,我说,不好,都在哭了。没过几天,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是周巷人,奶奶也是周巷人,解放初期,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怀着支援海岛建设的美好梦想,落户岱山东沙镇,扎根海岛,做了新一代舟山人。父亲兄弟六个,父亲排行老二,排行老七的是一个小妹妹。迄今,只有三叔、六叔和姑姑还在岱山,其余兄弟都如鸟儿一般四散了。我父亲自小就被爷爷奶奶送回老家让表兄嫂(后来成为我的外婆外公)抚养,长大后与表妹(也就是我母亲)成婚。那一次回岱山,应该是父亲从少年时期离开父母之后第一次回去,且是为了送别他的父亲。
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已经定居美国,相信他的孩子也将在美国出生并且长大,说不定还会是个蓝眼黄发的混血儿。表弟的故乡在岱山,他长在这个小小的海岛,习惯于吃舟山海鲜。他现在在美国,每天基本都以面包为主食,偶尔会做几个中国菜犒劳自己,但真的仅仅是偶尔。他说,他会想起岱山,但也仅仅是偶尔。他太忙,他的生活太精彩,以至于没有想念的时间。有人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中国人,是中国浙江人。岱山这个地方太小,他来不及说,说了人家也搞不清。
现在有人问起我是哪里人,我有时候说是余姚人,有时候说是岱山人,有时候甚至说是慈溪人。我的祖辈来自慈溪,我的父亲出生在岱山,我生长在余姚。当一个人处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当中的时候,免不了纠结。正如在我家不远处卖水果的河南人老张。他在余姚生活了十多年了,隔几年才回一趟河南老家。在这里,他的儿子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人挤在一套小小的底楼,白天老两口就铺开摊子卖水果,小夫妻出门上班,俩小子在小区里玩,玩得一身是泥。他们还在余姚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们的孩子长大了,该说自己是哪儿人呢?
柴米油盐的日子,琐琐碎碎,淅淅沥沥,在蹉跎中把他乡过成了故乡。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