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迪斌
延安时期是中国共产党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这一时期的理论、政策和行动不仅在当时产生了积极效果,而且对后来也具有深刻影响,成为中共自身的重要历史遗产和精神资源,也为国内外社会所共同关注。70多年来,关于中共在延安历史的各种著述可谓汗牛充栋,纷繁多样。延安的历史记忆与叙事方式呈现多姿多彩的局面,不同的叙述者和研究者从各自的政治立场与利益视角出发,建构延安时期的历史记忆,书写延安时期的历史叙事。本文拟对延安历史的多重记忆和多元叙事进行简要的分析与梳理,以期加深对这一段历史的理解和把握。
延安历史的主体是中国共产党。因此,对延安历史记忆描述、诠释的合法与权威代表当然是中国共产党人。实际上,中国共产党人也是最早对延安历史记忆进行系统描述与诠释的主体。早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中国共产党人就已经意识到延安历史的重要意义,开始着手对延安时期中共自身的理论体系、政策行动和实践效果进行分析总结与概括提炼,并逐渐形成了以“延安精神”为外在标志和内在特质的延安叙事基本框架。1942年,毛泽东就对延安人民不怕困难、勇于战胜困难的精神予以高度评价和概括,成为“延安精神”最早表述:“延安县同志们的精神完全是布尔什维克的精神。他们的态度是积极的,在他们的思想中、行动中,没有丝毫消极态度。他们完全不怕困难,他们像生龙活虎一般能够征服一切困难。我们看,延安同志们对于工作是怎样充满了负责精神的。”①《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58页。新中国成立后,中共对延安历史的宣传更加重视。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就作出指示:“全国一切革命工作人员永远保持过去十余年间在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工作人员中所具有的艰苦奋斗的作风。”②《延安各界函毛主席祝贺 毛主席复电致谢》,《人民日报》1949年10月27日。
从时间维度看,中共正统形态的延安历史记忆建构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以中共七大为标志的初步形成阶段;二是新中国成立至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膨胀繁荣阶段;三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特别是《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之后的理性回归阶段。
第一阶段主要是对延安时期的文献进行初步整理,对延安时期中共的政治、军事、社会、党务、经济等各方面的理论体系、政策行动及其客观效果评价总结的阶段。由于这一阶段在时间上与延安时期部分重叠,参与总结与概括的人也还身临其境,所以总结的历史性与现实性相互交叉。同时,由于社会现实与理论总结提炼的必然差异,每个当事人由于立场与视角的不同,他们在将延安时期的工作与做法上升为一种模式、精神,并成为一种全体成员统一而规范的历史叙事的时候,也肯定会存在观点与认识的分歧。所以这一时期的延安记忆的建构,除文献的收集整理外,主要是统一思想、达成共识的过程。这一过程主要通过研究中共党史、整党整风、形成决议三个有效的步骤来完成。第一个步骤是收集整理中共六大以来党的文献,并以此为基础,在全体党员特别是党的高级干部中学习研究中共党史,通过学习和研究党史,对延安时期的工作与成绩同建党以来的工作失误进行对比,突出延安时期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正确性,为规范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提供了可资比照的前提。1942年3月,毛泽东在《如何研究中共党史》一文中指出:“我们要研究哪些是过去的成功和胜利,哪些是失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③《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399页。第二个步骤是整党整风。通过思想斗争和组织手段,形成对延安时期路线、方针、政策正确性的高度共识。通过思想辩论,用延安各项工作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对存在不同意见甚至质疑的干部群众进行批评教育,扭转他们的立场和观点,将边区全体成员的思想统一到对延安工作的正面认识上来,达成对延安叙事的初步共识。周恩来在整风运动后期指出:“党内思想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解放。这是毛泽东同志领导整风学习的结果,是思想上很大的进步。”④《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7页。第三个步骤是在统一思想、达成共识的基础上,将延安叙事在中共的组织与理论层面巩固下来。从组织方面来说,就是把延安路线、方针、政策的代表上升为中共权力体系的主导力量,延安路线从组织上成为中共正确路线的象征,毛泽东成为这种正确路线的主要代表。这一程序是通过两个行动来完成的:第一是以中共中央名义作出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延安路线、方针、政策进行组织裁定,初步形成延安叙事的理论框架;二是中共七大前后,延安路线的代表群体成为中共组织权力系统的主导者,而与延安路线、方针、政策有分歧的人的党内地位则不同程度地受到削弱。《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写道:“扩大的六届七中全会欣幸地指出:我党经过了自己的各种成功与挫折,终于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下,在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军事上,第一次达到了现在这样高度的巩固和统一。”⑤《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70页。可以说,中共七大使得延安路线在党内的地位从组织上确立下来,延安叙事在党内正统形态的组织基础从此形成。之后,中共自身关于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都只不过是在这一基础上的扩展与深化。
从新中国成立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延安叙事繁荣膨胀的阶段。在这近30年来的时间中,延安叙事的内容与形式得到极大的繁荣和发展,甚至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延安叙事进入了膨胀状态。既然是膨胀,就自然会出现脱离原本实际,形成一些虚构和夸张的形式与内容。特别是随着党内个人崇拜程度的不断提升,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延安路线、政策与经验被逐渐神圣化。
一是对延安历史叙述与宣传的单一化与模式化,延安历史学术研究与政治宣传的高度同质化。新中国成立后,为了突出中共党史上的路线斗争,为突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领导群体在党内路线斗争中的正统性与正确性,对延安历史记忆的宣传不断升温,特别是将党史研究与政治宣传合二为一,并且在宣传中形成了固化模式:延安叙事只有伟大、正确与光明的一面,而没有错误、不足与缺陷的一面。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在过去相当长一个时期里,写党史形成了一个单纯的‘路线斗争史’的框框,什么都是一贯正确,谁错误,功劳都不去讲,这样写出来的党史就容易绝对化、简单化。真实的历史不是这么回事。”①石仲泉:《破除“路线斗争史”框框是个大进步》,《北京日报》2010年8月30日。这种叙事模式以新中国成立初期胡乔木的《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为开端。在这本得到毛泽东高度赞许并以党的文件形式下发到各级干部学习的小册子中,对延安时期党的历史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写与诠释,从理论高度提炼了延安时期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的一系列方针政策的重大历史与现实意义②胡乔木: 《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 《人民日报》1951年6月22日。。这本著作为新中国成立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期间的延安叙事表现形态奠定了理论基础。这种叙事模式立即在中共党史和中国革命史的教学与研究中得到全面体现和表达,其中以何干之的《中国现代革命史》为主要代表。何干之作为延安时期的经历人,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全国高校中共党史教学与研究的学科负责人,编写高校公共政治理论课“中共党史”的通用教材—— 《中国现代革命史》 (高等教育出版社,1954年),供全国各高等学校使用。在这部教材中,对延安精神的诠释也是重要内容。教材以胡乔木的《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为基本叙事框架和话语模式,对延安历史记忆进行了更加深入和学理化的演绎。由于十分广泛的覆盖面 (高校学生与干部培训的必修课程教材),其影响相当深远,对延安叙事的普及有着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在这一阶段,任何人对延安历史有不同看法都是不能允许的。在反对所谓“二月逆流”中,毛泽东针对陈毅质疑延安整风中的“抢救运动”说:“难道延安整风也错了吗?还要请王明他们回来吗?”③转引自《徐向前传》,当代中国出版社,1991年,第730页。
二是以延安历史为题材的文艺作品大量出现。这些题材以正面歌颂为主,将延安历史的叙事与诠释形象化、浪漫化甚至夸大化。在1957年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更是脱离实际地神化延安精神。如果说政治宣传和党史研究与教学主要是在中共精英层面强化了对延安精神的神化的话,那么文艺作品则以生动活泼的形式,将延安叙事的固定模式传播到全国的普通大众中去,为延安精神的神圣化奠定了雄厚的群众基础,其中以陕北民歌为基础创造的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就是典型代表。 《东方红》这一主题几乎被演绎成所有的艺术表现形式,通过各种艺术语言来诠释毛泽东作为太阳的延安精神的核心主题,最后形成集艺术之大成的大型舞蹈诗史《东方红》④陈立萍:《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台前幕后的故事》,《解放军报》2009年9月2日。。这部作品虽然贯穿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过程,但其内容和形式的核心还是延安时期。在文艺作品极其匮乏的年代,其内容编排与艺术表现都达到了相当高度,成为人们精神生活和审美需求的主要材料,为广大群众所喜爱和传颂。这既由当时特定的政治氛围所决定,也夹杂着单纯审美需求的客观因素。无论何种原因,都让这部作品得到了最大范围的传播,使延安历史的宣传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实现。此阶段较有影响的文艺作品还有贺敬之的《回延安》,这首诗作曾经广为传诵,后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吴伯箫的散文《记一辆纺车》也都是影响巨大的关于延安历史记忆的重要文学作品。
第三阶段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延安叙事回归到正常理性的状态。这种回归是随着对中国共产党历史、毛泽东历史地位的认识与评价的理性回归而完成的。这一回归的基础是由1981年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奠定的。这一阶段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特征是:对延安时期的方针政策进行了客观真实的叙述,对其地位与作用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评价,特别是对延安时期的一些负面事件进行了正面而适当的回应,不再回避这一时期的一些重大失误。其中最有影响的就是为王实味平反。1991年2月7日,公安部公布《关于对王实味同志托派问题的复查决定》,正式宣布:“在复查中没有查出王实味同志参加托派组织的材料。因此,1946年定为‘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的结论予以纠正,王在战争环境中被错误处决给予平反昭雪。”与此同时,中共也对一些怀疑延安精神甚至对延安精神进行责难与诽谤的言论进行了抵制和批判。邓小平针对一些非议延安历史的言论而严肃指出:“我们一定要宣传、恢复和发扬延安精神。”①《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69页。江泽民也强调: “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延安精神都不能丢。全党同志,一定要结合新的实际,大力弘扬延安精神,使延安精神成为我们党在新世纪团结和带领人民不断开创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新局面的强大精神动力,使延安精神永放光芒。”②《江泽民在陕西考察工作强调:结合新实际大力弘扬延安精神 开创新世纪改革发展生动局面》,《人民日报》2002年4月3日。
中共延安历史记忆的正统叙事形态,总体来讲都秉承了一个最基本的特征,那就是对延安精神的维护,对延安历史评价总体的肯定与赞许,对延安精神历史意义与现实价值的挖掘,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一是对延安时期重要作用的高度评价,将延安精神作为抗日救亡与解放战争取得胜利的最基本条件和前提;二是对延安精神的概括与提炼,那就是政治的正确、道德的纯洁、理想的远大、艰苦奋斗的作风等;三是对延安精神现时意义的高度肯定,确定了延安精神超越时空的意义与价值,要求全党要高度重视延安这笔丰富的精神财产,在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为现实的各项工作服务。
延安叙事的对应形态也可以说是对立形态,这是相对于中共延安历史记忆的正统叙事形态而言的,它是几乎与延安历史记忆正统形态同时生成的一种叙事形态,主要的叙述主体包括国民党、国统区知识分子和中共异己力量。这种叙事的形态一直与正统形态共生共存、相反对立。
对应形态的延安叙事模式的阶段性特征并没有正统形态那样明显,只是随着国共第二次合作的破裂而略有程度上的区别。以1946年国共内战正式爆发为分水岭,之前对延安的批评与否定还受到国共合作的形式制约,并没有十分公开、露骨地对延安进行攻击,但在国民党内部,对延安的态度是较为明显的,始终将延安放在“匪” “乱”的定位上。抗战后期,在中共对延安模式进行系统界定与宣传的同时,国统区人民和国际社会对延安模式的认同有所提高之时,国民党为了遏止延安模式影响扩大的趋势,开始加紧以攻击延安模式为核心的反面宣传。如1945年重印国共内战时期的《剿匪手本》,将延安称之为“匪首”所在地。1946年国共内战正式爆发,第二次国共合作完全破裂,国民党军队于1947年初进占延安,国民党对延安这个政治符号开始进行完全公开的攻击性诠释与宣传,无论在内容的选择还是形式的安排上,都没有再出现太多的形式变化,一直持续至今。总的来看,延安叙事的对应形态在形式上可以划分为四种。
一是国民党的政治宣传。从抗日战争后期开始,国民党就着手对延安这一政治符号进行歪曲性地诠释与宣传,以抑制中共正确的抗战路线在国内外影响的扩大。国民党高层通过内部训话、公开文件等各种形式,对中共延安时期的路线、方针、政策进行歪曲和攻击。如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对中共问题之决议案》,公开指明延安就是叛乱的中心,中共在延安地区实行的是破坏抗战的“武装割据之局,不奉中央之军令政令”①荣孟源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册,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922页。。 《中央周刊》这样歪曲延安整风运动:“很明白的说……这是共产党内毛泽东派与陈绍禹派斗争的表现。所以毛泽东底三风运动,对于共产党虽不能解决问题,对于他自己则颇能解决问题。他必然压倒‘理论家’的陈绍禹们而成为党中唯一的最高领袖。”②叶青:《毛泽东底三风运动》,《中央周刊》第5卷第11、12合期。
二是国统区及受国民党影响的中共党史研究。国民党对中共党史的研究应该说是从大陆败退之后才正式开始的。这种研究当然受到政治的严重影响,甚至只是为政治结论寻找学理上的支撑。这一研究又可以分为两种力量:一是国民党附属的研究机构,主要是国民党中央党史委员会,其代表性成果是张其昀编纂的《党史概要》(台湾文物供应社,1979年)等,著作对延安时期的中共理论与实践有着系统描述与分析,是国民党正统观点的学理化展开。二是受国民党影响的学者,这些学者前期主要是在国统区,后期主要是在海外一些中国问题的研究机构。他们对延安历史的解读和诠释大致与国民党的正统观点相同,基本上是从否定的出发点来叙述延安历史的,只是在话语表达和史料选择方面更加曲折隐晦一些,如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兼所长陈永发的关于延安地区进行鸦片贸易的言论就是其中较有影响的代表③陈永发: 《红太阳下的罂粟花:鸦片贸易与延安模式》,《新史学》第1卷第4期,1990年12月;陈永发:《延安的阴影》,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
三是中共反叛分子的回忆。这是延安历史记忆与诠释叙事中的特有分支。由于这些人特有的政治背景与曲折经历,他们对延安历史记忆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感。这些人主要是指中共到达延安后的各个历史时期,包括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从中共体制中脱离出去的一些干部和知识分子。这些人大都是延安时期的亲身经历者,对这一时期的历史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有的人还对中共的一些内部文献有不同程度的掌握。因此,这些人的回忆在某种程度上貌似具有较高的可信度,所抛出的一些所谓“秘密史料”成为反共反华势力用以歪曲和攻击中共的炮弹。从市场角度来看,这些著述也成为吸引读者、扩大销售量的重要噱头和卖点,在海外图书市场颇有一定影响。在政治与商业的双重驱动下,这些人纷纷撰写并出版各种形式的回忆和研究的著作与文章。一是适应海外反华势力的政治需要,提高自身在反华阵营中的地位与作用;二是获得丰厚的稿费与版税,谋取经济利益,从长安排生计。如在延安时期就从中共阵营脱逃的张国焘,经历过多种不同角色,但后来主要是撰写《我的回忆》一书,此书的出版获得丰厚版税,成为其晚年的重要经济支柱。在这本书中,张国焘专门用一章撰写延安的历史,题之为“延安百态”,还在“洛川会议”和“边区政府”等两章中对延安的相关政策与做法进行了叙述与评论,基本上是用否定的调子在叙述延安历史④张国焘:《我的回忆》第3册,东方出版社,1998年,第341—432页。。
四是国际反华反共势力对延安历史的叙事模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苏联在一个特定时期对延安历史的叙述态度与方式,主要是1956年后中苏关系恶化、两党关系对立的时期。由于这一时期不长,主要代表人物与观点不是很多,所以并没有引起学界的关注与重视,但实际影响是存在的。如曾经担任苏联和共产国际驻延安代表的弗拉基米洛夫的《延安日记》,明显是为了配合苏联攻击中共的形象而刻意组织出版的。此书出版后,立即在西方社会引起关注,美国出版社马上将其译成英文出版发行。对于这部在国内外产生过广泛影响的出版物,中国在内部翻译出版的“译者说明”中是这样评价的:
作者的立场是大国沙文主义的。他攻击毛泽东思想;否定我党领导抗日战争的历史作用;攻击延安整风运动,为王明机会主义路线辩护。对我党在抗日时期的对苏政策以及我党同美国军事观察组的关系,也进行了攻击和歪曲。
苏联领导集团出于反华需要,将日记原稿加以“编纂”和“删节”之后,于1973年以《中国特区:1942—1945》的书名,公开出版。①〔苏〕彼得·弗拉基米洛夫著,吕文镜等译:《延安日记》,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7页。
应该说,这一说明与评价是比较符合这本书的出版背景与内容的,也可以视为中共对延安叙事对应形态的总体态度与回应。
对应形态的延安叙事在内容上有着自身特点。虽然这一形态下的四种不同叙述主体有着各自的政治需要与表达话语,在技术手段上有所区别,但从总体上来讲,就是与中共的正统形态构成鲜明对比,即从解构延安的历史记忆出发,否定中共现实为基本目的,对延安这一重要的政治符号进行负面诠释与宣传,特别是从中共内部的权力斗争、中共领导人的私人生活方面放大和曲解延安时期的政治与道德生活,有的甚至还捏造事实,进行诬蔑与诽谤,如国民党编纂的历史就始终贯穿了这一主题。张国焘、王明等人的回忆录,司马璐、陈永发等人的著述也都具有这些明显特色。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就是,中共反叛分子对这一时期的叙述与诠释更加带有政治上的攻击性、道德上的诬蔑性、话语上的诽谤性、史料的虚构性和结论上的随意性。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前后出逃的一些人,对延安时期的回忆与研究带有极强的政治攻击性和史料虚构性,有的甚至达到了胡编乱造的程度。这给延安历史的公正研究带来了混乱,产生了负面的政治影响。由于各种渠道特别是网络的传播,这种影响不仅限于海外,而且也影响到内地读者特别是很多青年知识分子。这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历史研究与宣传问题,而是一个重大的政治现实问题。当然,其内容也不仅仅局限于延安历史,而且扩展到中国近现代史的其他相关问题。
在延安历史记忆的两种对应叙事形态之外,还存在一种超越两种主要形态的叙事方式。总体来说,这种叙事形态标榜中间政治立场,以一种中立的话语对延安历史记忆进行叙述与诠释。这种叙事形态以超越政治纷争为特征,话语表达及其结论定位较少受到政治风云变幻的影响。因此,长期以来保持相对一贯的风格,没有太多变化,其阶段性特征不是十分明显,只是在不同阶段有不同势力加入进来,形成了不同的代表人物群体。这种形态的起源最早应该是以谢伟思为代表的美军驻延安观察组关于延安政治文化与日常生活的描述,以及国统区一些中间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访问延安之后的记述。
几十年来,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这种叙事形态的代表人物和政治势力在不断地分化与组合,但基本上可以划分成三种。
一是以美军驻延安观察组为代表的国际公正势力。以谢伟思为代表的美军驻延安观察组基于美国利益和反法西斯战争需要,对延安的积极抗战、延安的政治正确与道德纯洁予以客观公正的评价。这同当时美国政府扶持国民党政府的政治态度有着较大区别。谢伟思等人给美国国务院发回大量关于延安当时现实状况的电文,并在电文中将延安的实际情况和国统区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比较分析,得出了比较认同延安模式的结论,提出了扶持中共抗战的建议①参见《中外记者团和美军观察组在延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46—248页。。这种建议在1949年之前,在美国政府特别是国务院中有着一定市场,是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重要选择方案之一。虽然后来由于朝鲜战争的爆发和新中国“一边倒”政策的实行,这一建议失去了在美国政府的生存空间,但在一些对华友好人士群体中一直存在,并且扩展到其他国家和地区。特别是像斯诺夫妇这样的友好人士,对延安历史记忆的研究与宣传伴随终身,并影响到一批后来的美国学者,如费正清、许华茨、史景迁、索尔斯伯理等人。如斯诺夫人写道:“在延安的每个人都很快乐”,“所有现象中最主要的是在前线部队及其政治领导中存在的‘集体精神’,这种精神达到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②〔美〕斯诺著,华谊译:《旅华岁月——海伦·斯诺回忆录》,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第268页。。
二是从国统区中间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发展成以海外华人为主要力量的研究与传播者。在抗战中后期重庆与延安的对比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一部分中间知识分子和民主进步人士在了解延安的过程中,形成了自身关于延安叙事的方式与表达话语。虽然这些人之中的大部分代表后来进入中共体制内,但在当时仍然持一种中立的立场,如黄炎培、梁漱溟等人都亲自到过延安,并发表过一些关于延安的文章,表达了对延安模式的赞许与质疑相混杂的态度。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黄炎培等人在1945年访问延安后写成的《延安归来》 (上海书店,1945年),可以说是延安叙事衍生形态的国内起源。这批人后来一分为二:一是回归到中共体制内,成为延安叙事正统形态的组成部分;二是远走海外,继续秉承其原有的叙事方式与表达话语,对延安模式进行描述与宣传。长期以来一直在欧美各高校和研究机构从事中共党史教学与研究的一代又一代华人华裔学者,都在坚持用这种叙事方式书写延安时期的历史,如赵浩生关于周扬在延安的访问记就是这种类型的代表③参见周扬:《与赵浩生谈历史功过》,艾克恩编:《延安文艺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35—38页。。
三是改革开放后的一些内地学者。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大陆中共党史研究与宣传领域出现了一批与正统书写模式有所区别的党史研究者。他们起源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对中共党史特别是延安时期历史研究的单一固化禁锢的松动,力图从他们认为是客观的角度,重新叙述与诠释延安时期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这些人士又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退休的中共高级干部,这些人经历延安时期,新中国成立后也一直坚持维护延安叙事的正统形态。在其晚年退休后,由于没有职务岗位上的约束限制,同时得益于大陆党史研究环境的不断宽松开放,又有较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党史上的一些重大问题。延安时期就当然成为他们思考和研究的一个重点对象,其中产生较大影响并具有典型性的是张闻天的秘书何方撰写的《党史笔记——从遵义会议到延安整风》(香港利文出版社,2005年),李锐、温济泽等人的回忆与研究也可以列为此类。第二种类型是一批从事党史研究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在中共党史研究气氛不断宽松、禁忌不断减少的情况下,利用各种公开的文献资料,对中共党史的一些重大问题进行重新研究,并提出与正统形态不同的研究结论。延安时期的历史也是他们重新研究与书写的重点对象。他们以学者视角,在整理和解读文献资料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些论断,在海外的出版机构与杂志上公开发表,之后又通过不同渠道传回内地,在内地读者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中产生了重要影响。
衍生形态的延安叙事特征与其代表人物所处的身份地位有着较强联系,但又不完全受制于某种固定格式,其叙事的根本原则是:在认同延安时期历史正面地位作用与现实价值的基本前提下,同时又基于自身眼光,对这一段历史提出与正统形态完全不同的观点和结论,不承认延安历史研究的禁区,不为某些人物与事件进行历史的曲笔和隐讳。在这一原则下,他们研究和书写延安时期历史的文章和著作,往往以历史文献的堆积为主,叙事风格往往从微观着手,尽量少作甚至不作结论,也不作宏观上的总体评价,力图将所谓历史的真实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根据自己的判断去做结论。虽然几种不同代表人物之间的风格有一定差异,但都有总体肯定与认同、局部与微观批评与否定的特征。这种特征也使得这些研究者能够在中国大陆地区获得一定的存在空间,并形成他们特有的影响,特别是他们在海外出版的著作和文章,其文献考证与微观描述更为具体细致,形成了对中共正统形态宏观叙事的某种补充,有的甚至成为当今一些研究延安时期历史的参考文本与书写范式。
延安历史记忆的不同叙事形态是中共党史研究与书写中最为典型的现象,在中共党史的其他重要问题上,也存在类似现象,只不过延安时期历史研究的这种特征显得更为突出一些。同一个历史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同的叙述方式与书写风格呢?这就是历史记忆建构过程中客观材料与主观认知的差异所造成的。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指出,每个面对历史的人,都会因为自己的主观立场而对同样的历史材料得出不同的结论,“人们可以选择任何事情加以叙述。人类的才智尚不足以在一种全景视野中将所有的事情兼容并蓄,必须有所选择,但选择必然是武断的;而且,用以选取的信息越丰富,对研究者作出的选择就越有争议”①〔英〕阿诺德·汤因比著,徐波等译:《人类与大地的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序言”第4页。。问题在于客观存在与主观结论之间是否有着合理的逻辑,用这一观点去分析和观察延安叙事的不同形态,就会看出其形成的内在必然性,同时也能对这些不同的叙事形态进行客观评价。
首先,延安历史记忆不同叙事形态的形成是政治发展的必然结果。中共党史是中国近代政治发展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既然是政治史,那么就必然受到阶级和阶层政治利益的影响,形成不同的政治视角与立场。站在各自不同的利益视角和社会立场上看待延安这一重要的政治历史现象,不同的政治群体当然就会有不同结论。延安本身就是国共两党政治斗争的重要政治符号,国共两党所得出的截然不同的结论就不足为怪了。一个精心全盘维护,一个则极力彻底否定,而超然于这两种对立政治立场之外的其他政治势力 (衍生形态)则从自己认为公正的立场与视角去叙述和诠释延安叙事。这就是延安叙事最终形成多种形态的根本原因。
其次,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受到历史文献公开程度的影响。延安时期的历史是十分丰富多彩的,它是中共在西北地区甚至全国发展壮大的波澜壮阔的13年,不仅仅是领导人的讲话和党的文献所能够反映和承载的。而延安时期的物质条件相当艰苦,能够留下的文字信息极其有限,就是这些有限的文字信息也由于各种原因没有能够有效公开,没有为研究者所阅读和引用。长期以来,关于延安时期的历史研究用得较多的都是一些二手资料,特别是一些经历者的日后回忆。众所周知,回忆与口述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哪怕是当事人的日记也不能完全客观地反映当时的真实情况,只有真实的文献档案才具有有效的佐证效能。因此,在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过程中,真实文献的掌握就成为影响不同形态形成与区别的重要因素之一。
再次,延安历史记忆建构受到时间阶段的影响。从时间维度上看,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呈现阶段性的特征,无论哪种形态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所不同的是这种变化的程度和导致这些变化的因素的区别。最为典型的就是中共自身正统形态的延安历史记忆建构在70多年的过程中,阶段性的特征最为明显。延安历史记忆建构随着时间流逝而呈现的总体特征,就是历史文献的客观性、史料分析的科学性越来越强,受政治因素影响的程度逐渐降低。当今,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的三种形态具备了对话沟通的机制与平台。今后,这三种形态的共同点也有可能出现增加的趋势,直到某一个时间节点,三种形态的记忆建构能够回归历史的本来面目,人们对延安的历史记忆呈现同一性和共生型。
最后,延安历史记忆的建构受到空间条件的制约。从空间维度上看,延安历史记忆建构的不同形态,受到各种建构主体所处的空间位置影响。在空间位置上离延安这一政治符号越近的建构主体,其主观色彩就越重,如国共两党对延安这一政治符号都有着紧密联系,与这一符号的空间距离非常接近,因此他们对延安历史记忆的构建与其他建构主体就产生了很大不同。离延安这一政治符号空间距离越远的建构主体,先入之见就会少一些,虽然由于各种原因的限制,他们建构的延安历史记忆并不一定比其他形态的记忆要客观,但他们的主观愿望是力图这样去做的。
总之,延安的历史记忆建构过程及其所形成的不同形态,折射与反映了近代中国对于自身历史记忆建构的重要特征,是近代中华民族构建自身历史记忆的一个较为典型的个案。它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是近代中华民族在一些政治问题上分歧的突出体现,既是民族因政治问题分裂的原因,也是民族因政治问题而斗争的必然结果。今天,通过对延安历史记忆建构多种形态的分析,我们应该以更加宽阔的视野和更加博大的胸怀,去弥合民族历史记忆的分歧,着眼于民族发展的长远需要,构建更具有共识性与融合力的民族历史记忆,为中华民族的统一和复兴提供历史记忆的基础与平台。只有这样,我们的历史研究特别是中共党史研究才会具有更加深刻的历史意义与现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