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改革与中国乡村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

2014-02-03 12:31孙玉坤贾登红孙国良
中共党史研究 2014年3期

孙玉坤 贾登红 孙国良

作为20世纪中期中国现当代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土地改革对中国乡村社会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它不仅实现了农民“耕者有其田”的愿望,变革了农村的社会结构,重组了农村的阶级关系,引发了农村社会的种种变迁,而且成为整个集体化时代农村社会改造工程的逻辑起点,或明或暗地影响了集体化时代的整体运作实践。因此,对土地改革这样一个颇有价值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就成为推动集体化时代中国乡村社会研究的题中之意。2013年8月9日至12日,由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及山西省历史学会联合举办的“土地改革与中国乡村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山西阳城召开,来自美国、日本、中国香港及中国内地的30余位学者针对会议主题展开争鸣和对话,现将基本情况综述如下。

一、新视角:由外而内与由内而外

长期以来,革命史范式、现代化范式和新近出现的跨学科取向均将土改放置在中共革命的历史进程中予以考察,着重分析了土改对于中共革命政权获取或民族—国家建构的重要历史意义,研究视角较为单一,缺乏对土改运动的外部性考察和内部性关照。而本次会议既强调从更为广阔的视野由外而内进入土改问题内部的必要性,又指出由内而外研究土改的策略同样重要,凸显了土改研究中内外交互的双向历史展演过程,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往土改叙述的形式,呈现不同以往的新视角。

有日本学者指出,应该从三个层面来重新审视中国土地改革的意义:第一是从日本和印度的土地改革看中国土地改革的意义;第二是从1946年以降的国际形势检讨土地改革的意义;第三是从20世纪后半期全球资本主义化的特质与现代社会的生成关系角度考察土地改革的意义。该学者认为共产党在解放区实施的全国一律的土地改革没有考虑到差异性的区域构造,对阶级划分与土地之间的关联缺乏深入考察。

有香港学者认为,今天的土地改革研究需要解决四个方面的问题,即理论问题、历史背景问题、与其他国家土改的比较问题以及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并指出土地改革是在特殊时代背景下进行的,未能建立在充分的科学研究基础之上,研究土改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语境。在具体研究方法上应顺应今天正在经历的“资料革命”潮流,应该从分析原始档案资料开始,开展与其他国家土地改革运动的比较研究。与该学者观点相接近,另一位香港学者也认为,对土地改革运动意义的评估应该置于全球历史背景下,只有在全球性的历史脉络中,才能进一步看清土改运动在共产主义及民族主义浪潮中的历史地位和影响。

如果说上述学者强调将土改的研究坐标定格在更加广阔的历史环境中予以审视,主张由外而内地重新界说土改的意义和作用,那么从土改的内部生态出发,以一种由内而外、自下而上的视角对土改加以考察的呼吁也十分必要。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的学者利用收集到的农村基层土改档案资料,对当前土改研究中的三个焦点性议题即土改的必要性问题、阶级划分的官方建构与基层实践问题、诉苦问题等进行了回应和反思后,指出既有的土改研究实践多从自上而下的视角进行分析,缺乏对土改自下而上的关照和解读。事实上,土改进程中的历史面相是十分丰富的,很难在单一的视角中予以剖析,因此今后的土改研究必须转换研究视角,从自下而上的路径出发,重新思考作为国家话语的土改在区域社会的多样化表现,探讨土改历史进程中上层与下层、中央与地方、国家与民众之间是如何相互作用的。这就需要在土改的研究实践中真正将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路径结合起来,否则,原本丰富鲜活、有血有肉的土改运动极有可能被简化为“表面化”“脸谱化”的政治史研究。

二、新方法:多学科的交叉渗透及其他

近年来,随着土改研究取向的转变,打破学科壁垒、跨越学术藩篱、实现学科间的交流与对话成为新时期土改研究的主要趋向。不可否认,尽管目前学界关于土改的研究取得了很大进步,但总体上仍没有突破大历史宏观建构的窠臼,这种停滞不前的窘境与土改有限的研究方法直接相关。在这种情势下,单一的学科体系及研究方法已经难以满足研究需要,这就要求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学者运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切入对土改运动的释义和剖析,在跨学科、多方法的联姻与转向中,推动土改研究的不断深入。

作为一个巨大的社会变革和利益调整过程,土地改革在变革农村经济秩序的同时,也在建立一种新的社会政治秩序。有学者从政治学角度出发,以华北土改运动为例,探讨了中共群众运动、民众动员与乡村治理之间的关系,认为群众运动是中共在革命战争年代形成的一种非常规政治手段,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作为一种便捷有效的动员和治理工具被广泛使用。接连不断的群众运动可以帮助党和国家在短时间内有效地动员乡村民众、实现乡村治理,但这种动员和治理的成果却难以制度化、常规化,而只能以接连不断的新运动来维系,从而在社会变革的动力与社会运行的常态之间形成难以消解的矛盾。

对宗族及其相关问题的关注,历来都是人类学倾心的话题。有学者在人类学的视域中,梳理了土改运动与宗族变迁的内在关联,指出以往人类学、乡村政治学和历史学在此问题上的相关研究结论值得质疑,即一方面认为土改采取“亲不亲阶级分”的策略改变了中国宗族社会内部的基本秩序和社会关系,另一方面认为虽然宗族在土改的刺激下发生某些变动但其深层结构并未被触动。该学者以山东两处宗族社会的土改为例,认为宗族的变或不变,一定程度上不取决于土改,也不取决于宗族,而取决于后世学者对宗族的看法。

当前,土改研究方兴未艾。面对这一历史事件,历史学是如何展开研究的?众所周知,对于历史学研究而言,贵在占有资料,但最重要的还是如何解读史料。来自历史学领域的学者展示了以历史学为本位的土改研究。该学者在文本、话语与权力的三维架构下,运用传统历史学的文本分析方法,对河北省遵化县西四十里铺村和饶阳县五公村自土改到改革开放后的村庄变迁历程进行了宏观的勾勒和描绘,指出自土地改革开始产生了大量包含国家意识形态导向和话语内容的档案文件、通讯报道和回忆口述等材料,这些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材料已经构成一条具有自身逻辑合理性的完整资料链,如果简单地使用这些材料加以所谓的实证分析,易于受到材料自身逻辑的影响,得出早已隐含在材料之中的结论或加以局部修补。显然,认真解读这些史料,从中揭示缺失或被隐去的内容,无疑给历史研究者提出更高的要求。

从农村基层档案资料着手来勾勒土改变革的真实景观成为社会史研究的内在诉求,其中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行龙教授及其研究团队开展的一系列工作富有成效,已经在国内外产生了较大影响。行龙教授介绍了搜集基层档案资料的历史传统、学术转向、收集方法及资料的整理过程,强调从社会史视角进行蕴含土改运动等历史阶段在内的集体化时代研究,一个必要前提就是基层档案的挖掘和利用;土改言说的叙事困境要求研究者必须能够深入乡村,走向田野,高度重视农村基层档案资料对于土改研究的重要意义。

在孙立平等人的推动下,口述史研究日渐成为土改研究的重要方法。口述史借鉴人类学“在地式”的研究视角,着重当事人自身的体验、感受与理解,从当地人的立场出发去探究微观日常生活实践与宏观制度变迁的内在关联。有学者运用口述资料,展现了不同经历和命运的人对土地改革进程中相关问题的不同感受,如对农民协会、阶级划分、分田分地、地主富农等问题的看法,形成了多个面相的历史记忆,对进一步认识土地改革运动具有一定的补充意义。

在土改的研究实践中,定性分析固然重要,但要真正揭示历史表象背后的客观事实,实现价值中立的研究目标,就有必要将定量分析引入土改研究。有学者根据计量史学中衡量土地分配不平均程度的基尼系数,以《阶级成分登记表》为主要史料,对山西省一个普通村落从土改至高级社时期的土地分配情况进行了测算。以往学界认为土改后随着土地自由买卖的出现,两极分化构成地权变化的传统叙事主题,而该学者指出,虽然该村落在土改后出现了较多的土地买卖,可能导致地权集中,但地权分配统计结果显示,村庄的地权分配越来越趋于平均化,而不是越来越集中,传统的分家制度对地权分散产生了重要影响。

三、新实践:土改研究的复杂面相

长期以来,学界对土地改革的研究或是进行宏观层面的建构和梳理,或是转向微观个案的深描和展现,基本上停留在“就土改言土改”的局面,在研究实践上鲜有突破。实际上,作为一项总体性的社会实践,土改运动是极其复杂的,它不仅是一场经济运动和政治运动,更是一场社会运动和群众运动。土改自身的丰富性要求研究者必须摆脱既有研究主题的束缚,从新的论域拓宽土改的研究界限,丰富土改的研究实践。

农民支持并参加中共革命,是中共革命史研究的一个经典命题。最需要探讨的是,农民何以支持并参与中共革命?有学者指出1946年至1949年国共决战时期或许是检验农民支持参加中共革命的“实验场”,而最能体现农民动机及其行为的是参军。在这里,农民参军与中共土地改革之间的关系又是考察这一历史现象的基本问题。个人利益与外部力量亦即“利”与“力”的合力,可以解释农民参军的心态及其行为,这一结论或可以使以往学者的某些论断更具说服力,或可以弥补以往学者的某些缺陷。

知识分子与土改的关系问题也受到关注。有学者对20世纪50年代初知识分子奔赴新区土改现场及其对这一革命性实践的观念认知等方面进行了考察分析,试图从观念史的角度去探讨土改与知识分子之间多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希冀为土改研究提供一种新的实践。作者不仅讨论了知识分子阶层是如何看待土改,对土改实践形成了怎样的认知和看法,而且围绕土改观的生成问题揭示了一定社会实践在政治话语和意识形态制约下成为政治传声筒的事实。

作为历史进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新闻媒介在土改运动中承担了应有的角色和功能。有学者以晋冀鲁豫区最为重要的两份党报——《人民日报》《新华日报》(太行版)为论述对象,通过新闻媒介这个窗口描绘了土改运动的历史剖面,探讨了新闻媒介如何叙述和想象土改,如何从大众化的角度与底层民众进行互动,在此过程中对土改形成了怎样的历史建构,这种建构又对中共政权、中国革命与乡村社会变革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在土改运动的多重意涵和旨趣中,国家政权建设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以土改与国家政权建设的视角来丰富土改的研究实践就显得尤为必要。有学者利用1947年至1948年黑龙江双城县的土改档案,从地方行政人员构成的角度来探讨中共在关外如何迅速实现土地改革。作者通过考察后认为,由于中共短时间内迅速在东北建立行政架构,因此必须依赖原有的地方政治结构;在双城县,中共是依赖原有的行政结构开展土改运动,而不是通过土改运动来建立新政权。还有学者通过对河北省平山县封城村村干部郜吉自杀风波的梳理,意在指出当政治运动来临之际,基层干部面对中央的政治压力,可以依靠建立的人际关系网络进行有限度的抵抗,但这一群体与传统地方精英相比,已无社会力量可以依恃,最终不得不服从国家权力的裁定。此外,有学者以安徽溪县磡头村为个案,展现了土改至合作化时期基层政权建设过程中对村庄公产的处置情况,揭示了国家政权建设的历史实践面相。

土改运动和合作化运动是集体化历史进程中前后相继的历史阶段,二者之间存在无法割裂的历史联系,因此探讨土改与合作化运动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成为深化土改研究的重要选择。有学者从农业剩余的视角对“刚刚结束土地改革的国家和获得土地的农民为什么选择了急速集体化之路”这一理论问题进行了解答,认为要获得农业剩余的增量,国家的办法是把农民组织起来,把土地集中起来,走农业合作化之路。也有学者指出,土地改革的历史遗产在于彻底动摇了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土地私有制,以运动的方式削弱了广大农民的土地私有观念,强化了平均主义倾向,从而为不久展开的急速的农业社会主义改造铺平了道路,也为20多年后的分田到户和家庭承包埋下了伏笔。还有学者强调指出,土地改革终结了农村社会阶层占有生产资料上“两头分化”的现象,但贫农、中农、一般富农间的“分化”状况依然存在。农业合作化时期农村生产资料经历了从半公有化到公有化两个阶段,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村生产资料的公有化明显存在“拉富济贫”的倾向,违背了“互利”原则,从而对合作化产生不利影响。

对于广大农村社会来说,土地改革的实施意味着进入一个新世界,农村社会在土改浪潮的冲击下,发生了全面而深刻的社会变革。有学者从农村购买力角度分析了土改对于乡村社会的影响,认为土改运动后农村的生产得以恢复和发展,农村粮食的丰收直接导致农民手中资金的增多,从而引发农民购买力的急剧上升,而农民购买力的提高直接刺激了城市工商业的发展,加速了城乡物资交流,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了道路。此外,还有学者以太行革命根据地为研究个案,论述了土改运动引发的乡村社会的诸多变革。也有学者从“耕作技术与文化传承”的角度揭示了土地改革对传统农业技术和乡土文化的影响。

水利改革是土地改革的重要内容和组成部分,如何从水利改革的层面对土改的成效进行评估,成为拓宽土改研究实践的重要路径。有学者指出,地水结合与地水分离的情形在清至民国山西水利社会中长期并存,由此推论,20世纪中期的土地改革结束了传统时期地水结合与分离并存的趋向,水从此脱离开土地被单独处分、转让或买卖,从而拥有了与土地同等的地位。有日本学者根据山陕地区水利史和相关土改资料,对两地的水利民主改革历程进行了梳理,阐明了土改运动中水利改革在水利史上的根本性变革及其意义。还有学者以山西龙祠水利为研究对象,认为传统时期的龙祠水利社会形成了不对等的水权格局,土地改革则彻底改变了传统社会的权力格局,国家统一实行水权分配,这一改变使得在水利社会中建立平等的权利义务关系成为可能。

综上所述,参加本次会议的学者紧紧围绕“土地改革与中国乡村社会”议题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探讨,在土改研究的视角、方法及实践等方面均取得了新进展,一定程度上凸显了当前土改研究的新走向。当然,就本次会议的情况来看,当前的土改研究尚存在很多问题和不足,如“碎片化”问题、忽视历史的连贯性问题、缺乏历史关照问题等。对于这些问题,学界应该保持足够的学术警惕。最后,学者们一致认为,在今后的土改研究实践中要始终以明确的“问题意识”为导向,真正从基层档案资料出发,将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视角相结合,运用多学科分析的方法,在反思既有研究主题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土改的研究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