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帮强 彭 阁
20世纪20年代,台湾文化协会是台湾近代民族运动中影响力最大、群众基础最广泛的团体,在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斗争中起过积极的作用。然而,由于台共在领导文化协会工作中犯有严重“左”倾错误,最后导致文化协会被日本殖民者取缔,台湾民族解放运动遭受重创。关于台共对台湾文化协会的影响,迄今尚未见学界有专题探讨,虽然个别学者曾从侧面涉及此事,但语焉不详。本文拟根据台湾总督府警务局主编的《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和俄罗斯国立社会政治史档案馆库存的《台湾共产党》档案资料,就此作一尝试性探讨。
自1895年日本据台以来,台湾人民为反抗殖民压迫、争取民族解放与日本帝国主义进行了一系列不屈不挠的斗争。1895—1915年,台湾人民进行的武装抗日斗争,此起彼落,几乎从不间断,但因众寡悬殊,先后都遭到失败;尤其是1915年,台湾发生了西来庵事件,这次武装抗日事件遭到日军的残酷镇压,当时日军逮捕1957人,其中有866人被判处死刑①台湾省文献委员会:《台湾省通志稿:革命志·抗日篇》,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110页。。早期武装斗争的失败,特别是西来庵事件后,血的教训使台湾先进分子意识到在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依靠死拼的武装斗争无法取得胜利,迫使他们开始寻求新的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道路。1907年,台湾民族运动的主要领袖和资金支持者林献堂在日本奈良结识了名重中外的改良主义者梁启超,并向他诉说日本统治下台湾人民的痛苦境况,向他请教改变这种境况的办法。梁启超的一席话在他的思想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梁启超说:“三十年内,中国绝无能力可以救援你们,最好效爱尔兰人之抗英。在初期,爱尓兰人如暴动,小则以警察,大则以军队,终被压杀无一幸存,后乃变计,勾结英朝野,渐得放松压力,继而获得参政权,也就得与英人分庭抗礼了”②甘得中:《献堂先生与同化会》,载林献堂先生纪念集编委会《林献堂先生纪念集:年谱·追思录》,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页。。后据林献堂秘书叶荣钟回忆:“不但灌老(即林献堂)终身奉为圭臬,台湾民族运动所以会采取温和的路线,虽说是历史的教训(割台后台人为反抗日本统治实行武装烽起多次,但均为日本武力所消灭)和时代的环境逼使它不得不如此。但是任公这一席话极有分量,确实给予该运动的领袖人物灌老以重大而又切实的启示,无疑地也是发生决定作用的因素之一。”③叶荣钟:《台湾人物群像》,台北:帕米尔书店1985年版,第50—51页。此后,林献堂便遵循非暴力、合法抗争的道路,开始了其走上层路线、谋求自上而下迫使“台湾总督府”改善台湾人民政治待遇的斗争活动。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民族自决主义和民主主义等思想潮流的冲击下,台湾民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开始发动并领导了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民族运动。1921年10月17日,台湾各界人士在台北静修女子学校举行了文化协会成立大会,与会的知识精英和青年学生300多人,大会推举林献堂为总理,杨吉臣为协理,蒋渭水为专务理事,以及理事41名,创立会员共1032人④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188页。。台湾文化协会成立后,以从事文化启蒙运动为主,全面开展提高台湾民众的文化水平和启发民智的工作⑤俄罗斯国立社会政治史档案馆//全宗495/目录128/案卷6,第78页。原件,打字稿,英语。。文协通过发行会报,设置报刊杂志阅览所,举办各种演讲会、电影欣赏会、戏剧活动,借此将民族自决、自由民主、社会主义的思想传播给台湾民众,以促进民众的政治觉醒⑥萧友山、徐琼二:《台湾光复后的回顾和现状》,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同时也倡导改善风俗,如消除吸食鸦片、迷信、铺张浪费、婚葬等社会陋习。在台湾文化协会举办的各种活动中,以“文化演讲会”最具有影响力,这项活动初期只在城市举行,场次有限。从1923年下半年起,开始巡回至各乡镇演讲,在1925—1926年达到最高潮。据统计,台湾文化协会在1925年和1926年举行演讲会均是315场,1925年的听众人数最多,达11.78万人,盛况空前①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06页。。文化协会的巡回演讲,唤醒了台湾民众的民族意识和抗日意识。每当台湾文化协会举行演讲会时,听众如潮水般汹涌,他们以鸣放鞭炮表示欢迎和喜悦,日本殖民者则如临大敌,以维持治安为由派出大批警察干预和阻挠。台湾文化协会以举办演讲会的方式开启民智的做法,使各地警察局深感威胁,以致日本殖民者要求林献堂、蒋渭水联署发表声明书,声明台湾文化协会只是文化团体,不做政治运动为保障②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36页。。文化协会的巡回讲座场次愈来愈多,对群众的影响愈大,再加上演讲会又有宣传“台湾议会设置请愿运动”的举动,日本殖民者无法容忍,于是颁布了《学术讲习会取缔规则》,派出警察在演讲会场监听,如内容违禁,警方随时可出面制止。违规轻微者,则命令中止演讲;情况严重者,则命令集会解散。以1926年的文化演讲会为例,全年315场活动,遭到35次被解散的命运,也有157次演讲被中止的记录(见表1)。
表1 台湾文化协会演讲会(1923—1926年)
台湾文化协会发展的转折点乃出自内部的分裂。1920年代,正是中国、日本政治局势发生深刻变化的时期,1921年中国共产党诞生,1922年日本共产党接着成立,1923年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结成统一战线,随后北伐战争取得胜利。所有这些都给了岛内外台湾知识分子以极大的刺激,在大陆的台籍学生纷纷建立如平社、台湾学生联合会等组织,左倾色彩十分浓厚。在岛内,有连温卿等人组织的社会问题研究会,翁泽生、洪朝宗等人组织的台北青年会,蔡孝乾等人组织的彰化无产青年派等等,一大批青年的思想急剧左倾。在岛内外与日俱增的共产主义思想和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的影响下,文化协会内部逐渐分化成三派:以林献堂、蔡培火为中心的所谓“改良主义派”,受日本国内民主运动的影响,主张进行文化启蒙来合法地实现民族自决,为文协右翼;以蒋渭水为中心的所谓“民族主义派”,受孙中山的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主张结合工农大众来达成民族自决,为文协的中间派;以连温卿、王敏川为中心的所谓“社会主义派”,主要受日本、中国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的影响,主张阶级斗争,以期争取台湾民族解放,最后达到阶级解放,为文协左翼①苏新:《未归的台共斗魂》,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101页。。由于蔡培火将文化运动局限于文化的范畴,蒋渭水谋求的是以农工为基础的全民运动的路线,连温卿则主张无产阶级应占民族运动的主导地位②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54页。,所以三者之间的对立逐渐明显起来。1927年1月,文协召开临时代表大会,左派代表连温卿、王敏川等在斗争中取得领导权;林献堂、蒋渭水等人则退出文协,台湾文化协会正式分裂③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56页。。
1927年10月14日新文协在台中召开第一届全岛代表大会,出席代表117人,来宾7人,旁听15人。大会专门发表声明取消“文协不从事政治活动”的保证,并提出“对警察当局暴压的反对”等16项决议④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80—281页。;明确宣布“文协永远是农、工、小商人及小资产阶级的战斗团体”⑤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77页。,其任务在于“促进实现大众文化,使农民、工人成立组织,使小商人、小资本家团结”⑥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78页。。这样,新文协由以前的民族主义启蒙文化团体转变成为无产阶级大众文化团体。
新文协一面排除中间派、右翼旧干部势力,一面积极吸收与之持相同观点的青年学生,并在各地举办盛大的演讲会,以扩大影响。尤其利用暑假返台的赴日本或大陆求学的台湾学生,组织巡回讲演团,极力传播阶级斗争和反日思想。1927年,新文协在岛内举办了271场演讲会,参加听众近11万人,民众参与的规模,超越旧文协的时代,然而也因为演讲人用激烈的态度抨击日本在台湾的暴政,多次遭到日警中止和解散。这271场演讲会,受到命令中止的次数高达591次,而情节严重被命令解散的演讲会也达42次⑦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98页。。台湾总督府愈打压,新文协的演讲会愈激起民众热情参与,终于导致更大规模的冲突,爆发了“新竹事件”。1927年11月3日,新文协在新竹举办的演讲会与取缔的警察发生冲突,造成两名新文协新竹支部干部被捕。新文协展开声援,11月27日在新竹举行声援演讲会,却遭警察命令解散。新文协干部率群众前往郡役所(市政府)抗议,警察立即以骚扰罪逮捕109人,事后有71人被判有期徒刑⑧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06页。。日警指责文协活动:“概为对资本主义制度及帝国主义支配的攻击、弱小民族与无产阶级之解放等问题,以本岛民众作对象煽动其团结,谴责本岛统治,且鼓励和官宪抗争,如其一旦受到解散集会或中止言论之命令时,即煽动听众造成反抗气势,或连日彻夜在数个地方连开演讲会反抗当局的取缔,或向取缔官厅提出抗议书,并分送岛内外友谊团体、新闻杂志社等。”①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96页。
文协的反日活动冲击着日本殖民统治的基础,因而日益成为台湾总督府欲剪除的心头之患。为了打击文协,日本殖民者采取一系列抓捕文协干部的行动,到1928年6月,逮捕了新文协几乎所有的主要领导人。这使得文协其他干部人人自危,蔡孝乾、洪朝宗、翁泽生、蔡火旺、王万得等被迫先后逃往大陆,“一时间,文化协会内完全没有指导干部,活动完全停顿下来”②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16页。。1928年8月以后,文协干部相继出狱,重整旗鼓,准备召开第二次代表大会,对新文协进行整顿,以挽回这种衰势。
台湾文化协会在当时的台湾反日运动中,曾经作为反日各阶层人民联合战线,起过很大的作用,在台湾群众中有相当高的威信,是当时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文化政治组织。同时,该会已经在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进步知识分子的领导,而且几年来在与日本殖民者的斗争中,已经获得了“合法”地位。因此,1928年4月,台共在上海建党时,非常重视台湾的新文化协会组织,9月,台共在岛内建立中央机关后,便马上派其骨干党员吴拱照、庄守参加文协,积极地在新文协中开展工作,以加强对它的影响。
1929年8月,文协在第三次代表大会即将举行时,曾广泛征求有关文协的改革意见。吴拱照认为,将文协置于党的指导下的好机会已到,便向台共中央领导人谢雪红、林日高报告文协的情况,请求台共中央的指示。台共中央则依据上海纲领所制定的文化协会对策,决定寄送有关文化协会的改革意见书,准备进行活动并促使文协采用。该意见书主要内容如下:“文协应为小市民、学生阶层的大众团体,做为台湾无产阶级解放运动之一翼。目前的活动是提倡打倒民众党之口号,暴露社会民主主义的欺瞒性,以贡献岛内无产阶级运动之统一战线,因此强调,要做为一个强固的中央集权组织而进行再建运动。”③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33页。吴拱照接受该意见书之后,将之交付文协中央,并准备付诸实施。
1929年10月,吴、庄两人作为新文协党团负责人,根据台共的指示起草了新文协章程修改案与行动纲领案。1929年11月2日,新文协在彰化召开中央委员会议,出席的中央委员有张信义、林碧梧、王敏川等14人,农组领袖赵港、简吉、颜锦华等五人参与旁听,大会推选陈昆仑为议长,郑明禄为书记,审议有关修改会则的“本部案”(张信义、林碧梧提案)和“彰化支部案”(吴拱照、庄守根据台共指示所起草的提案)。大会在文协内台共党员和农民组合干部的影响下,通过了“彰化支部案”,而将“本部案”否决,接纳台共的改造方案,从而确立了台共在思想上对文协的领导地位①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34页。。1929年11月3日文协三大基本上按照台共的精神修改了会则,并吸收台共党员吴拱照、郭常、吴丁炎、张道福、庄守、王万得等人进入文协中央领导机关,文协事实上已成为台共外围组织②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36页。。1931年1月5日文协四大公开宣布支持台湾共产党,文协正式成为台共外围组织,通过其日常斗争,成为执行台共政策的大众团体③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69页。。
文协成为台共外围组织后,由于受到台共“左”倾思想的影响,出现了严重的“左”倾错误,其主要表现如下:
1.实行打击台湾民众党、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的“左”倾政策。
1925年12月,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④《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虽然台共反日决心异常坚定,但谁是敌友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却往往分辨不清。在台湾革命依靠力量问题上,台共错误地将整个台湾资产阶级视为革命的对象,他们认为“(台湾资产阶级)明显地背叛民族利益公然与帝国主义妥协。如今,台湾资产阶级非但不属于革命的力量,相反更成为革命的障碍物”⑤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共产主义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176页。。台共把台湾民众党、台湾地方自治联盟定性为资产阶级党派,把它当成革命的最大敌人。在台共的影响下,新文协也强调:“台湾民众党、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等反动团体,以‘台湾议会请愿’、‘台湾地方自治’等的诉求,更加露骨地欺骗广大的工农无产市民、青年学生,想要使其永远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奴隶。”因此,“我们文协亦正在与工农牢固地结合,不断地跟这些反动势力展开抗争。……打倒反动的台湾民众党、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等一切反动团体!打倒左翼社会民主主义者!”⑥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99—400页。
日据时期台湾由于其殖民地社会性质,在政治、经济、教育、文化各领域,日本人和日资都占据了主导地位。因此,台湾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台湾人民与日本殖民主义的矛盾,台湾人民开展民族运动的主要对象是日本殖民统治者、日本资本家及其帮凶或“协力者”,这是日据时期台湾人民反抗斗争的主流。
欧洲的资产阶级进入20世纪开始没落,但是这时的台湾民族资产阶级刚刚形成,正处于上升阶段。无可讳言,在民族资产阶级中,以林献堂、蒋渭水为首的台湾民众党、台湾地方自治联盟不敢推翻日本的殖民统治,而只是企图在日本的统治体制下实现台湾自治,以改善台湾人民的痛苦境况。但他们不满日本的殖民统治,积极要求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况,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一个具有革命性的力量。因此不应该把他们视为“民族败类和反动分子”,把他们与辜显荣之类的汉奸等同一类作为打击对象,排斥于反日民族统一战线之外,而应该团结他们。然而,新文协在实践斗争中采取反帝反封建与反资产阶级的革命路线,结果使自己陷于孤立。对于新文协破坏统一战线的行为,林献堂甚为痛心地说:“最遗憾者,则新文协系不时攻击民众党系、自治联盟,作兄弟阋墙,而又不能外御其侮,殊为可惜”①林献堂:《灌园先生日记(五)1932年》,中研院台湾史研究所筹备处2003年版,第356页。。
2.错误地变合法抗争为激进的非法斗争,加速了自身灭亡。
台共激进派为实现推翻日本殖民者的理想,对于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对于革命的长期性、复杂性、艰巨性缺乏明晰认识。“他们对农组、工会、文协等的指导不去追求合法性的指导,却专喊非合法之途径,叫嚣合法主义即机会主义。”②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共产主义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130页。在台共激进派影响下,文协逐渐强化非法斗争的倾向。1928年10月31日,新文协举行了第二次全岛代表大会,不仅将五角星中带有镰刀锤头相互交叉的红色会旗公然带入会场,而且还提出“对反动政府的暴压对策”案,因而遭到日警的镇压,日警当场逮捕16名文协重要干部并解散集会③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18—319页。。在日本殖民者白色恐怖下,新文协不但不组织有秩序的退却,反而主张冒险进攻,不顾一切地公开进行无产阶级运动国际纪念日的斗争。1929年3月18日,在台共中央委员庄春火的指导下,新文协林朝宗、周宗远等30多人召开纪念无产阶级运动讲座会,目的在于以1871年3月18日法国巴黎公社的成立与苏俄革命成功的经验为例,号召新文协必须成立政治性组织,联合日本、朝鲜、台湾被压迫阶级同盟合作,推翻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④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24—325页。。1929年6月17日,台共党员王万得指导文协台北支部连温卿等人,制作并散发反对日本殖民者檄文,提出“打倒总督独裁政治!撤废治安维持法及匪徒刑罚令等恶法!打倒田中反动内阁!反对奴隶教育!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反对暴压暴行!拥护中国工农革命!拥护苏联!”⑤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26—327页。新文协的激进行为,立即遭到日警的残酷镇压,致使新文协力量遭受严重破坏和损失。1931年初,台共改革同盟派取得文协领导权,文协的合法活动几乎全部停止,反日活动更加激进。文协激进的做法,使文协的各级组织不断暴露在敌人面前,给敌人的镇压造成了便利的条件和机会。1931年6月,日本殖民者破获台共组织,捕获绝大多数台共党员,台共组织基本瓦解。1931年9月留在文协和农民组合中未被逮捕的台共党员建立“台湾赤色救援会”,试图重建台共党组织。1931年底,“台湾赤色救援会”被日警侦破,赤色救援会的文协与农组成员纷纷落入日警手中,被捕人数高达310人,其中150人被移送法院,有53人出庭受审,其中包括文协领袖王敏川、农组领袖简吉,以及这两个组织的主要负责人和成员①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共产主义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274页。,随后文协正式被日本殖民者所取缔。
新文协激进的斗争方式,脱离了台湾的政治现实。1930年台共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下的台湾》报告中称:“没有任何左派工会、农民组合、研究会或是演讲俱乐部等组织能够合法存在。如果被发现有左派工会存在,警察会立即进行干预,富有战斗性的工会成员很可能会被拘捕。台湾有将近20个农民组合,其中的4—5个已遭到政府强制解散。其他一些组织的积极分子也曾遭到逮捕与处罚,这些组织皆因此而分崩离析。如果你要组织一个演讲俱乐部,你必须取得政府的许可。即使是要请一位‘四书五经’的老师都很困难,想要研究社会科学更是绝对不可能。”②俄罗斯国立社会政治史档案馆//全宗495/目录128/案卷14,第132页。原件,手稿,英文。在日本白色恐怖统治下的台湾,日本警察运用《治安警察法》等法律对台湾人民进行严密监视和控制,这就使得新文协在岛内的革命活动日趋艰难。
台共渗透于新文协后,新文协内部逐渐分为两派:一是以王敏川为代表的一派,另一是以连温卿为代表的一派。在文化协会指导思想上,两派有很大分歧:王敏川派与日共、台共都有密切联系,接受日共1927年纲领中的决议和台共1928年纲领中的决议,支持阶级斗争路线。以连温卿为首的派别则和山川均有密切关系,以山川均主义为指导思想,主张“以合法的手段实现一般大众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解放”③连温卿:《台湾政治运动史》,稻乡出版社1988年版,第148页。。不仅如此,两派在组织工会的指导思想上也存在很大差异。1928年6月,为了与蒋渭水组织的台湾工友总联盟相抗衡,争夺对工人运动的领导权,连温卿召集受他领导的工会代表召开会议,准备成立台湾总工会④连温卿:《台湾政治运动史》,稻乡出版社1988年版,第186页。。然而,王敏川派认为工人没有左翼和右翼之分,应该团结和争取台湾工友总联盟,一起组成统一的“台湾劳动统一运动联盟”。因此,他反对连温卿立即成立台湾总工会的主张。两派意见日益对立且逐渐形成互相排挤的态势。台共主张,左翼工会应与右翼工会保持统一战线,组织“统一同盟”,作为未来建立“台湾赤色总工会”的基础⑤俄罗斯国立社会政治史档案馆//全宗495/目录128/案卷6,第80页。原件,打字稿,英文。。如果连温卿组成台湾总工会的话,那么这个工会就不可能由台共来指导。因此,只有从连温卿手中夺取文协的领导权,台共才有可能把“台湾总工会”的构想转化为“台湾赤色总工会”。于是,台共对连温卿派展开猛烈地抨击:“连温卿一派之所谓全岛左翼总工会结成,根本与吾人对立,不但有否定共产党之意味,也拒绝左右翼共同战线之意味,此为彻头彻尾分裂之合理化论。主张分裂之永久存在之必然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之分裂论。……吾人在此须扩大革命势力,是故与连温卿一派之左翼社会民主主义者之斗争,有再度强调之必要。”①连温卿:《台湾政治运动史》,稻乡出版社1988年版,第219页。
1928年11月后,随着台共对新文协影响的加强,连温卿派和王敏川派的斗争更加激烈。然而,日共党内山川均主义衰落,以山川均主义为指导思想的连温卿派也逐渐失势。1929年,在日共对山川均主义的清算、中共对陈独秀路线的清算、苏共对托洛茨基主义清算的影响下,新文协中的王敏川派在台共的领导下,对连温卿派进行了清算。1929年11月3日,新文协召开了第三次代表大会,台共控制的台湾农民组合提出了“对连温卿反动的抗议”案,并散发题为《关于排击左翼社会民主主义者连温卿一派致代表诸君檄文》的声明,给连温卿扣上了“社会民主主义者”、“分裂主义者”与“地盘主义者”帽子②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45页。。文协大会接受了农民组合的抗议书,决定由中央常务委员会处理。11月19—20日,新文协召开中央常务委员会议,对农民组合的抗议书进行审议。会上,郑明禄指控连温卿有“污辱文协体面、紊乱文协体制、滥用职权损伤本部威信、捏造会员资格、搅乱战线”五大罪状,对未出席的连温卿进行了控告。最后文协中央不仅将连温卿一派开除,而且还解散了拥有140多名会员的文协台北支部③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47—350页。。这就扩大了打击面,严重削弱了文协的力量。
1928年的台共纲领曾规定对新文协的方针,即在党的领导下强化并扩大该会,时机成熟时以此为基础建立合法的左翼政党——台湾大众党。然而,关于组织大众党问题,共产国际明确表示“无产阶级的党,除共产党外别无其他”的立场,指责组织大众党是错误的行为④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农民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119页。。为此,共产国际在六大上强调:“关于公开的劳农政党,共产国际不单是把日本,更把南美、印度、保加利亚的历史也搜集起来,在殖民地革命运动纲领中说明,站在工、农、小资产阶级这样两个以上的阶级融洽的基础上的党,虽然在某一定时期有革命的性质,可是那个时期一过,就容易成为小资产阶级的党,因而规定共产党决不能是这样的党。基于这样的观点,指出必须强调日本劳农党虽然多少起过些革命作用,可是共产党要对劳农党和左翼政党表明它的根本的群众性质,只有共产党才是无产阶级的党,是工农唯一的良友。”⑤[日]市川正一:《日本共产党斗争小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54年版,第120页。日共领袖市川正一再次强调:“只要有一点点认为共产党以外还要有另外特殊的政党这样的思想,这在阶级斗争发展中乃是和党的群众化显然相矛盾的思想。可以断言,这骨子里是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思想。”⑥[日]市川正一:《日本共产党斗争小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54年版,第129页。于是,台共建立大众党的计划戛然而止。
既然不能在文协的基础上筹建大众党,1929年2月台共激进派开始提出解散文协的建议。1930年9月,张信义为复刊《大众时报》之事前往东京,顺便拜访了日本产业劳动调查所的高山洋吉和布施辰治等人。高山洋吉等人在听取张信义关于文协的情况报告之后,为了推动台湾左翼运动的发展,再次提出了解散文协的建议①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58页。。这引起了岛内左翼阵营内部激烈地争论,不久,农民组合正式提出了解散文协的意见②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59页。。随后,人们掀起文协解散问题的论战高潮:有人主张立即解散文协,有人认为应该先设立一个红色总工会来取代它,另外一些人则赞同成立反帝同盟组织而将文协成员吸收于其中③台总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59页。。但文协中央委员长王敏川主张:应暂时保留文协,待反帝同盟、红色总工会和其他斗争团体组成之后,才予以解散④连温卿:《台湾政治运动史》,稻乡出版社1988年版,第33—34页。。为了保留合法的斗争手段,台共中央委员谢雪红也赞成王敏川的主张。然而,对王万得等台共激进派来说,“文协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仍然存在的话,它会阻碍工人运动、农民运动、租屋人运动及反帝运动,特别会阻碍台湾共产党的发展。因此,为了使台湾革命迅速获得胜利,必须尽速解散文协”⑤台督府警务局:《台湾社会运动史——文化运动》,创造出版社1989年版,第360页。。1931年6月,台共遭日警破坏后,未逮捕的台共党员为了重建台共党组织,9月份成立“台湾赤色救援会”,将原来文协成员吸收到“台湾赤色救援会”中来,而将原来的台湾文化协会解散。这场论战终于以文协解散而结束。
文协从来就不是一个单一阶级的政党,而是一个多阶级联盟的政治和文化团体,它在长期的反日斗争中,已经取得了一个“合法”存在的地位,这是极宝贵的一个有利条件,是值得而且也必须加以利用的。然而,台共中的激进派却要把它解散,这在客观上削弱了反日民族解放斗争的力量。
台共领导文化协会这段斗争的历史,不仅对台湾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且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也写下了重要的一页。然而,台共领导文化协会的失败留下了许多深刻的教训。
第一,无产阶级政党要善于正确处理各阶级间相互关系,高度重视统一战线。1895年日本占领台湾后,对台湾人民实行了残酷的民族压迫和殖民掠夺,使台湾人民和日本统治者的民族矛盾,成为当时台湾社会的主要矛盾,其他的一切矛盾,如台湾人民内部各个阶级,各种政治集团之间的矛盾,都下降为次要和服从的地位。因此,台湾革命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推翻它在台湾的殖民统治,达到台湾人民的民族解放。可是,日本殖民者掌握着台湾的一切权力机构,他们以总督的专制独裁权力为主,辅以无所不管的“万能”警察和严酷的保甲制度,在台湾建立了一套严密完整的统治制度。在他们的后面,又有庞大的日本帝国主义作为后盾。因此,当时敌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台共要推翻日本在台湾的殖民统治,就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民族力量,建立广泛的民族统一战线。
然而,以王万得为代表的“左”倾激进台共党员却看不到这一点,实行关门主义,结果丧失了利用台湾文化协会建立民族统一战线的时机。对此,苏新曾反省道:“当时的反日斗争的领导人(尤其是台湾共产党人)在台湾文化协会的工作上犯了不少严重的路线错误。例如文协本来就是台湾各阶层(包括地主﹑资本家﹑小资产阶级﹑工人﹑农民以及一般劳动人民)的反日统一战线的群众组织。正确的方针应该是继续巩固﹑发展﹑扩大其作为统一战线性质的群众组织,而不应该使它分裂成为三个对立的政治组织(第一次分裂)。又如,第二次分裂,文协既然不是政党,就不应该用什么马克思主义﹑左翼社会民主主义﹑右翼社会民主主义来进行什么‘理论斗争’,来分裂文协,企图给文协穿上清一色的政治外衣。……文协在后期,在群众中极端孤立,在内部开除来开除去,只剩下几个人,最后敌人把这几个人也抓起来,只好关门大吉”①苏新:《未归的台共斗魂》,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105—106页。。由于台共新中央把台湾资产阶级作为革命的对象,结果使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给台湾革命带来了严重危害。
第二,要正确对待组织内的不同意见。在文协指导思想上,文协内部的王敏川派与连温卿派之间有很大分歧,前者主张采用激进的阶级斗争手段,后者则主张进行合法抗争。不仅如此,在组织工会问题上,两派也有很大差异,王敏川派主张工会没有左翼和右翼之分,应当建立统一的工会组织;而连温卿派则主张只建立左翼工会——台湾总工会。由于王敏川派忠实地按照台共的意旨开展活动,因而获得台共和其外围团体农民组合强力支持,在他们的帮助下,文协内部以王敏川为首的一派对连温卿一派干部进行了激烈批判,并将其开除。王敏川派干部在组织上进行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势必扼杀文协的民主,破坏文协内健康和谐的政治生活,严重地削弱了文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