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鞋”意象

⊙刘 鹏［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作 者：刘 鹏，河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小说。

意象是中国首创的一个审美范畴，它的最早源头可以上溯到《周易·系辞》“圣人立象以尽意”①。“意象”作为一个概念，最早出现于汉代王充的《论衡·乱龙》：“夫画布为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②这里的“意象”是指以“熊麋之象”来象征某某侯爵威严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画面形象，从它“示义取名”的目的看，已是严格意义上的观念意象。意象作为一个文学理论术语，第一次提出来的是刘勰。他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写道：“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③其中的“意象”指的是一切悟彻人生的艺术家能运用笔墨描写想象中的景象。总之，在我国古代，意象说已名实俱备，十分成熟，意象即为“表意之象”。

成书于明代的《金瓶梅》中包含了许多意象描写，其中值得关注的是鞋意象的描写。在全书百回故事中有近五十回写到了鞋，当然在书中并不是每一次提到的鞋都是作为意象存在的。鞋物件与鞋意象的区别在于作者有没有借助鞋来表达某种思想或意义。有的话，才能称之为鞋意象；反之，则不是。在《金瓶梅》中，鞋意象有着丰富的内涵，值得探讨。

一、性爱的象征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鞋往往是性爱的象征，鞋意象常常被用来隐喻男性的性心理。鞋的象征意义，最早的解释见于唐传奇《霍小玉传》：“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④取“鞋”与“谐”的谐音，是男女和谐之意，把鞋比喻为男女相和谐的中间物，即男女结合与离别的象征物。成为男女情爱的道具，鞋也就有了性爱的意味。“鞋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以其特有的性象征意义而占据着引人注目的地位。特别是女性人物的鞋，在作品中层出不穷，总是或比或兴地与女主人公构成隐喻或者换喻关系。”⑤弗洛伊德曾经说过：“鞋或者拖鞋常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⑥在《金瓶梅》中，某些时候鞋就是性爱的象征。

《金瓶梅》第四回，西门庆初会潘金莲。在吃饭时，西门庆故意将自己的双箸拂落到地下，双箸正好落在潘金莲脚边。西门庆借拾箸之机，“便去他（潘金莲）绣花鞋头上只一捏”⑦，潘金莲便知道了西门庆想要勾搭自己的意图。男女偷情不必明说，鞋成为传情达意的工具，这与鞋的性爱象征意义是分不开的。

第二十八回写到陈敬济还鞋，在这里鞋也具有性爱的象征意义。陈敬济与潘金莲二人早已有心勾搭，却苦于没有机会，恰好陈敬济得到潘金莲的一只大红睡鞋：

这敬济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寻思：“我几次戏他（潘金莲），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帐儿。”正是：时人不用穿针线，那得工夫送巧来。⑧

陈敬济袖着潘金莲的鞋来找她，并索要她的汗巾儿作为还鞋的条件，纠缠良久：

妇人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这陈敬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地唱个喏。妇人吩咐：“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敬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⑨

这一段关于鞋的情节象征性地完成了缔结私情的任务，在这里鞋就是性爱的象征。张竹坡在此回回评中写道：“因金莲之脱鞋，遂使敬济得花关之金钥，此文章之渡法也。”⑩所谓敬济因鞋而“得花关之金钥”，说的正是两人的性关系。弗洛伊德多次指出，花是女阴的象征，而钥匙则是阳具的象征。

二、预示死亡

当代性心理学家指出，男人对女性的脚及与脚相关的鞋、袜可以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其极端者即可称为“足恋”或“拜足狂”。“在足恋者，足或履不只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真正的象征，是不惜顶礼膜拜的东西，是一个理想化的对象，摩挲时固须极其虔敬之诚，想象时更不免忘餐而废寝。”⑪英国性学家卡纳认为，拜足狂是男性被虐狂的一种潜在方式。在对女人身体的最低下的这一部分的眷恋与膜拜中，深深地潜藏着男性的自卑情结或一种被异性践踏的欲望。⑫拜足狂看见女人的鞋往往会性欲大发，进而纵欲过度导致身体损伤或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鞋子对于拜足狂来说往往预示着死亡。在《金瓶梅》中，作者兰陵笑笑生写道：“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⑬这其实也阐释了鞋与死亡的关系。在兰陵笑笑生看来，女人的鞋或者小脚（金莲三寸）就是给男人掘坟的锹锄，也就是说女鞋预示着男人的死亡。

纵观《金瓶梅》全书，西门庆就是一个典型的“拜足狂”，看到颜色鲜艳的女鞋就格外喜欢，尤其是红色女鞋。正如他所说：“你不知，我达达一心喜欢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⑭一看到女人穿着红鞋，西门庆就会性欲大发。在书中有关西门庆和潘金莲做爱的详细描写中，有几次脱得光光的潘金莲都是穿着一双大红鞋，从而让西门庆见了淫欲大增。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在葡萄架下，潘金莲“脱的上下没条丝，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⑮，西门庆看到后便触动淫心，与她云雨一番。第二十九回，在潘金莲的房里，西门庆见潘金莲“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⑯，便来了欲望，与她“大战”一场方才罢休。第五十二回，西门庆在外吃完酒回家，见潘金莲“脱得光赤条身子……换了双大红平底睡鞋儿”，就“淫心辄起， 柄挺然而兴”⑰。看到潘金莲穿着红鞋就性欲高涨，必要“云雨”一番，正是西门庆纵欲的一种表现。

红色是一种警示色，作者之所以让潘金莲裸睡时还穿着一双红鞋，一是应西门庆之好，二是在向西门庆发出警告，警告他纵欲的危害，同时也是在预示着西门庆的死亡。最后西门庆纵欲而死恰恰证明了红鞋的预示作用。

三、宣示胜利

在古代以男人为主导的封建社会中，女人的命运是由男人把握的。女人的社会地位决定了其家庭地位，在家庭生活中，男人是天，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正如司马光所说：“夫，天也；妻，地也。”⑱女人只有通过讨好男人来获得一定的家庭地位，男人宠爱，女人的家庭地位就高；反之，则低。在《醒世姻缘传》中，晁源娶有妻计氏、妾小珍哥，由于晁源宠爱小珍哥，不喜欢计氏，所以小珍哥的家庭地位要比计氏高得多。

《金瓶梅》主要书写了西门庆的家庭生活，西门庆的老婆中，吴月娘是正妻，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都是妾。吴月娘出自官宦之家，西门庆自然是需要巴结的。孟玉楼、李瓶儿改嫁西门庆时带去大批财物，也深受西门庆喜爱。潘金莲一没有好的出身，二没有多的嫁妆，这是她的劣势。但是潘金莲有漂亮的外貌，这可以算作她的优势。潘金莲是一个积极往上爬的的人，贫贱的出身和悲惨的遭遇使得她迫切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之所以嫁给西门庆也主要是出于这个原因。嫁给西门庆之后，只有一定的家庭地位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提高家庭地位的唯一途径就是讨好西门庆，得到他的宠爱。潘金莲没有吴月娘那样好的出身，也没有孟玉楼、李瓶儿带给西门庆的大批财物，她只有用自己的色相来讨好西门庆。西门庆各种无理的性要求她都能够答应，有时候近似性虐待的行为她也默默忍受。潘金莲还变着法子讨好西门庆，她知道西门庆喜欢红色女鞋，就常常穿红鞋，甚至裸着身子睡觉时，还穿着一双红睡鞋，这其实是在勾引西门庆。她知道自己漂亮的裸体再加上穿着西门庆喜欢的红睡鞋，被西门庆看到之后，肯定会“疼爱”自己一番的。

红色是一种喜庆色，代表着胜利。每当潘金莲裸着身子穿着红睡鞋引诱西门庆的时候，红睡鞋就在传达着一种胜利的信号，在表达着潘金莲的计划即将胜利，因为潘金莲知道只要西门庆看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上钩。确实，潘金莲的每次引诱最终都是以胜利告终。

兰陵笑笑生在创作《金瓶梅》时是匠心独运、惨淡经营的，使得书中的鞋意象有着丰富的内涵。鞋既是性爱的象征，又预示了死亡和宣示着胜利。《金瓶梅》无愧于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里面的文学宝藏值得后人去发掘！

① 《周易》（卷七），四部丛刊景宋本，第67页。

② （东汉）王充：《论衡》（卷十六），四部丛刊景通津草堂本，第279页。

③ （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卷六），四部丛刊景明嘉靖刊本，第28页。

④ 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1页。

⑤ 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58页。

⑥ [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8页。

⑦⑧⑨⑬⑭⑮⑯⑰ （明）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56页，第363页，第365页，第3页，第367页，第355页，第380页，第675页。

⑩ 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77页。

⑪ [英]霭理士：《性心理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10页。

⑫ [英]卡纳：《性崇拜》，台湾国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118—119页。

⑱ [北宋]司马光：《家范》（卷八），明天启六年刻本，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