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

李白鹿

十八岁我离开南方，生长中的身体、灵魂以及味觉在南北山川里行走了许多年。

在这些年里，我慢慢看到了期盼的北方风景——与南方不同的雄伟和棱角，也慢慢接受了北方不同的食俗——与粤菜相异的豪迈与热情。北方食物打开了我狭

流动的晨食

都说家乡人一日不可无汤，三日不可无粥，五日不可无米粉。米粉是味觉记录里页数最厚的一沓，任凭离开家乡数年，也不忘滋味。

家乡小镇不大，两三条街拼头算尾不过七里，然而百米一间米粉铺，七里飘香一点也不为过。这里的人多爱享受，早餐缓慢而悠闲，就好比成都的茶铺，下午时光祥和慵懒。但我总不爱喝茶，而更偏爱家乡熙攘热闹的早餐时间，特别是冬日里，一切晨时日出的画面都是在街里的米粉热气中温暖隐现。

每日五六点，夜色仍暗着，街里便陆续亮起了灯，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连到了街尾模糊不见。店老板拉开铺子摆好桌椅，几大箩筐米粉搬进厨房。听到流水簌簌、刀板“笃笃笃”不停，米粉铺的一天便开始了。六七点，陆续有客人吃早餐，等到七点过半，铺子里已经一派热闹，甚至还排起了长队。

有些老铺子的师傅动作熟练，丢一抓米粉进竹篓，浸沸水里没一会儿捞起来加料加汤，一分钟就煮好一大碗米粉。南方的米粉水煮不糊汤，顺滑柔软，筷子夹起却不容易滑落。配上丰富的食材佐料和骨头汤水，衬得米粉流动婀娜。这样的食物，足以让离家的人久久不忘。

小镇上多是生产米粉的小作坊，南方的大米洗净浸泡，又经过磨浆、蒸煮、压条，最后成为米粉。虽然后来在别的地方也吃过米粉，却总觉得口感和香味都不如广西。广西的米粉米浆纯净，甚少使用食用胶增加米粉弹性，因而米香和口感要保留得更好一些。

对于家乡的米粉，最好的描述是——还未下锅，便已嗅到稻米香。

你的香气

固执的人也有固执的晨食，在家以外的早餐几乎都混迹在街里的米粉铺子。各式各样的米粉总让人挑花眼，而我却时常在一段时期里钟爱某种口味。

儿时住在工厂生活区，院口有个退休的阿姨摆摊卖卷粉，天没亮就有早起的父母下楼买上一碗带回家。等小孩都起了床，卷粉摊就全是小孩的地盘了，挨个坐着小板凳排起了长队，怀里还抱着家里的搪瓷碗。

卷粉好吃却不易做，先是大米浸泡磨成米浆，舀一勺摊在热水锅的蒸笼布上，半分钟不到便用抹着花生油的竹刀迅速刮起，里面堆上萝卜、木耳、韭菜、豆角等鲜馅卷起。家乡人都称之为“越南卷粉”，说是从河内传入，经过了本土改良，添加了味鲜的黄皮酱和花生碎。米浆蒸出的卷粉皮薄而韧，最美味的是香酥的花生碎，入口花生香十足，和着软嫩温热的卷粉别有一股滋味。

后来十三四岁，学生时代的早餐单一。嘴馋的我经常偷偷在外打包螺蛳粉进校，一大碗飘香的米粉，浇一大勺鲜红色的辣椒油，配上酸笋、花生、青菜、腐竹和牛肉片，香味溢了整个教室，惹得本分老实的学生光有眼红羡慕的份。

螺蛳粉出自柳州，酸、辣、鲜、香。汤水混合了二十几种中药材与螺蛳久熬慢炖，结合了酸笋的酸、红油的辣、螺蛳的鲜以及米粉的香。家乡街里千米就有数不尽的螺蛳粉铺子，飘香百米，让人未尝先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如果说螺蛳粉飘香百米有点为过，那若是换做桂林米粉便绝对恰当不过了。桂林米粉分汤粉和卤粉，最大差别在于前者加汤水，后者拌卤水，从味道上来说卤粉要更好一些，也更受欢迎。桂林的米粉要比螺蛳粉粗一点，食材有酸笋、酸豆角、炸黄豆、锅烧和叉烧肉。锅烧是精选的土猪五花肉，用特殊的方法煮熟油炸，又因为口感酥脆香浓被称之为“脆皮”。

高中时几乎全寄宿，晚饭经常有同学拜托外出的同学打包桂林米粉。每天晚饭，米粉味道满满一屋子，却是一股臭臭的味道。酸笋有一股独特的酸味，未入口酸臭，入口酸香，这大概和臭豆腐有异曲同工之妙。家乡人对酸笋几乎都衷爱有加，而外省人却鲜有一见钟情。

螺蛳粉、桂林米粉和老友粉是家乡的“三大米粉”。老友粉起初是老友面，据说是旧时候一位开米粉铺子的老翁见老顾客卧病在床，特意用酸笋、蒜末、肉末、辣椒、豆豉爆香煮成热米粉，送至老友床边。老友吃完后直冒大汗，日后病状减轻最后康复。这个典故一直在八桂流传，老友粉也因此有名至今。

长大后在武汉上学，满大街找家乡的米粉店，却一无所获。后来毕业来到成都，总还念着这些家乡的米粉，在网上寻得一家桂林的店铺，干米粉和食材味道都相当不错，便一直亲自下厨煮粉。桂林米粉和螺蛳粉的汤水、卤水皆不简单，通常直接购买浓缩汤汁和食材。而老友粉除了米粉和酸笋，其余食材可以在菜市场配齐。

老友粉的干扁粉先是用热水煮软，沸腾后煮三分钟至米粉还剩一点点嚼劲便关火。米粉倒入冷水回温，又可以恢复弹性。将油锅烧得十分热，将豆豉、酸笋、猪肝、鸡杂、姜丝一起倒入油锅内爆炒出香，等肉变色，就可以倒入一碗热水。汤水煮沸后将米粉沥干放入，关火加盐即可。豆豉、酸笋、猪肝、鸡杂炒出的混汤水十分香浓，扁粉也很容易入味。

永不停歇

米粉的故事说起来总是无法结尾，太多味道和记忆，积蓄了许多年。米粉香，在这些年里成了奢侈、无法复制的味道。直到有了自己的厨房，才让伴随成长的米粉重新端上了清晨的饭桌。

流动的厨房，流动的晨食，以及我，大概永远都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