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江 喜乐
当今社会拥有数不清的摄影应用程序,胶片早已没有立足之地。但是,作为一种艺术媒介,胶片发挥着比过去更为神奇的力量。我相信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传统艺术摄影的复兴,更是艺术界的一次新浪潮。如今,艺术家们以全新的方式使用这些摄影材料,胶片的故事还未完待续。
在2005年至2010年间,加拿大摄影师罗伯特·伯利(Robert Burley,下称伯利)用相机记录了像柯达、爱克发、依尔福这些胶片行业的关键公司所发生的变化。作为一名从事摄影工作30年的艺术家,伯利在这个影像行业发生着翻天覆地变化的时期中,既是观察者,也是激进的参与者。他拍摄的《消失的黑暗》( The Disappearance of Darkness)这一摄影项目,从历史的角度去观察传统胶片以及工业暗房的衰落。伯利力图展示新技术的出现对摄影业所产生的无法挽回的改变,以及这个上百年的行业是如何迅速和突然衰落的。他认为,这是摄影行业发生永久性改变的转折点。
《消失的黑暗》这个项目的创作背景是什么?您最想告诉大家的是什么?
2005时,我住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发现柯达在加拿大的工厂就快倒闭了。一开始我认为关闭工厂只是母公司为了应对数码相机的竞争而进行的一次裁员。由于购买胶片相机的人越来越少,所以公司得通过关闭工厂来缩减规模。但是2007年我在柯达的核心区域(纽约的罗彻斯特)拍摄时,看到柯达炸毁了一栋又一栋大楼;一年之后,位于波士顿的宝丽来工厂被拆毁。目睹了这些情景后,我意识到我见证的不仅是相机这一产业的巨大变革,也是一个时代的转折点。
数码技术已经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胶片时代的衰退从一定程度上为这些快速发生的转变奠定了基石。如今,从胶片到数字介质的转换已基本完成,但是那些曾经的胶片巨头们却无一在这场变革中幸存。柯达已于2012年宣布破产,8个月后又公布了抛售摄影业务版块的计划以便继续生存。尽管这一事实看起来不可避免,但我始终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对我来说,这个项目记录了摄影曾经的模样—胶片相机是人人都使用的装备,胶片公司是曾雇佣了成百上千名员工的企业,胶片摄影是一种反映当今世界的艺术形式。同时这也是我个人经历这一变革时期的记载,它见证了我和摄影的关系,以及我从胶片时代向数码时代的转变。
拍摄时,您是如何设置每一个拍摄场景的?
这是一个很难拍摄的项目,因为我拍的大多数对象都是普通的建筑物,且工厂与工厂之间的差别不大。然而这些建筑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它们需要在绝对黑暗的环境下制造产品,而且规模都很大。基于这个特征,我关注建筑物庞大的外型。除了白色、封闭、如石头般的外型,你也可以看到黑色暗房内部的景象。那里就是让照相术大规模施展魔法的地方—银块在硝酸中溶解,与明胶混合,覆盖在胶片和相纸上。
您为什么选择4×5的相机拍摄这些场景?您平时使用哪些摄影器材?
4×5的相机是我一直使用的机器,原因很简单—在当时它能产生最好的画质。你要知道上世纪90年代末,胶卷制造公司如柯达、富士为了能超越数码技术,在胶卷产品上都有极大改进,我用的是当时最好的胶卷。
虽然在项目最后的拍摄阶段,4×5画幅相机便逐渐显得过时、笨重。我背包中已经有实用、高画质的数码相机了。目前我正在拍摄两个新项目,使用的是尼康数码相机,必要时也会用哈苏。它们都非常棒。
拍摄这个项目时,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悲伤、忧郁、疑惑、惊异等等。其中最让我吃惊的是数字技术的变革能如此迅速地发生。我在开始进行这个项目的时候智能手机还没出现,苹果和柯达在股市上的表现相当,大家都还在用胶片相机。但当在我完成这个项目时,柯达已宣告破产,而苹果已经成为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公司—iPhone手机已经成为被广泛使用的拍照设备。
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事情可以与读者分享?
位于美国堪萨斯州帕森的杜威恩摄影实验室是世界上最后一家冲洗柯达罗姆胶卷(彩色胶卷)的店。2010年12月底,它冲洗了最后一卷柯达胶卷—我希望记录下这个事件。于是,这趟前往帕森的旅途很快演变为一次摄影朝圣,来自世界各地上百名摄影爱好者一起加入进来,共同见证胶片摄影时代最后的喘息。那天的“杜威恩”看起来更像一个俱乐部,而非我过去熟知的摄影实验室。冲洗胶卷的过程拉近了摄影师与它的关系。这种交情随着最后一次冲洗而得到了升华。很快,杜威恩便与新的数字技术为伍了。
尔后,当我亲历柯达公司在纽约罗彻斯特的工厂爆破现场时,我知道我见证了历史。爆破现场布置得井然有序,公众也受邀前往观看。每一次爆破前,人潮都会聚集在空旷的停车场上,与大楼保持安全距离。柯达公司的主管们也会在爆破前说几句话—通常他们试图以乐观的态度来谈论公司向数码技术的巨大转型。随后,伴随着倒计时,一系列安装在大楼基部的爆破装置被触发。这些庞大的、有一个街区那么长的高大建筑在一分钟内化为灰烬。这种场面让人震惊、悲伤,又略感讽刺。我在人潮中支起相机,与围观的人们一起拍摄了美国最著名的商业传奇之一的自我毁灭过程。这些工厂曾经生产着我们使用的胶卷,但是他们也开始使用一系列将胶片推向死亡的数据存储设备—手机、录像机、数码相机—哪怕是柯达的员工也无法抵制数码相机的诱惑。
基于您的观察,您觉得胶片摄影的未来会怎样?对数码技术又有怎样的看法呢?
这个时代拥有数不清的摄影应用程序,胶片早已没有立足之地。但是,作为一种艺术媒介,胶片发挥着比过去更为神奇的力量。我相信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传统艺术摄影的复兴,更是艺术界的一次新浪潮。如今,艺术家们以全新的方式使用这些摄影材料,胶片的故事还未完待续。如果你问我,胶片会在未来五年内重新兴起吗?我觉得会,但不确定。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胶片时代早已过去,胶片摄影时代在未来留下的不过是我作为摄影师毕生使用的器材的一点影子而已。
人们总是问我:“胶片和数码,哪一种更好?”我认为胶片摄影和数码成像间没有太多关联,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技术。这就像过去人们总是在问汽车和马车哪个更好一样。如今回过头看看,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问题,因为汽车只是重新定义了人类的出行方式。同理,数码技术也是这样,它的触角伸向了摄影远未到达的地方—它不仅影响到我们和周围影像世界的关系,还有我们对时间、空间、甚至对自我的认知。
不管我们在未来用什么技术拍摄照片,我相信下一代摄影师都会创造出不一样的影像。胶片冲印技术和数码技术在经历彼此互塑的过程。在感光材料(胶片摄影)的世界中,艺术家们摆脱了摄影师作为社会多面手的角色。如今感光材料只是一种单纯的艺术形式,并且会继续保持活力。而在数字时代,图像仍会与其他数字媒介合并、嵌入、融合、混搭,它们会延续我们对于摄影的理解,同时衍生为其他形态。
于我而言,最大的改变莫过于图片已不再是一种物质,我们能在各种发光的屏幕上看到图像。或许我们现在才慢慢体会到这种摄影年代物质文化的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