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
(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曲靖,655011)
零符号在《李尔王》中的意义及作用
李兵
(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曲靖,655011)
零符号在莎士比亚的时代被人们大量使用,其能指形式在《李尔王》中主要有三种:数字0、货币和女性身体私处,三者分别从不同角度解释了悲剧的成因。但综合来看,零符号的主导作用是勾勒戏剧的结构和轮廓,并形成了以“nothing”为核心的元语言,与另一个以“nature”为核心的元语言构成“解释的漩涡”。莎士比亚的这种变化与发展的思维方式,使该剧显得抽象而难以理解。
零符号;莎士比亚;《李尔王》;能指;元语言;“解释漩涡”
零符号是一种特殊的符号①,从符号学的角度看,所谓零符号,就是能指为零,或者所指为零的符号。前者如文学艺术中的空白、建筑中的空间间隔等;后者如幽灵、上帝、零余人、数字0等。在汉语中能指形式为:零、无、没有、空等,在英文中能指形式为“nothing”“null”“naught”等,文化符号中的大量能指,如上帝、幽灵、影子等也都是零符号。零符号可以是实在的空间及事物,也可以是人造的代码。在莎士比亚时代,随着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兴起,莎士比亚对零符号及其代码——数字“0”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在喜剧《无事生非》和悲剧《哈姆雷特》中使用“nothing”一词的性含义来捧哏逗哏,活跃剧场气氛。在悲剧《李尔王》中,悲剧始于“nothing”,正是“nothing”让考狄利娅停止了对父亲的谄媚,而且把李尔步步逼向疯狂,并最终走向毁灭。
对应于零符号,西方人最常用的词是“空”(null),来源于中世纪的拉丁语nulla figura。在零符号传入西方之前,零符号曾引起希腊人的恐惧和不安,亚里士多德拒绝使用零符号。零符号在西方的广泛传播,首先是因为阿拉伯数字的引入,在货币计算中使用阿拉伯数字来控制资本的生产与扩张。十三世纪时,阿拉伯数字在西方被广泛应用在贸易和商业中,复杂的罗马数字被驱逐,这标志着封建古典秩序的死亡和商品经济的来临。李尔的名言“零只能产生自零”表明了李尔精通新的计算方法,悲剧始于李尔的买卖和交易。李尔:“我要看看谁最有孝心,最有贤德,我就给她最大的恩惠。”[1](5)用最多的爱去换取相应的领土面积,这是典型的商人逻辑和思维。可惜,这场交易在价值上是不对等的,过程是虚伪的,结果李尔亏了本,还搭上自己的命。由此我们看到金钱在悲剧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金钱作为无价值的价值符号,是典型的零符号。
在悲剧《李尔王》中,零符号及其能指形式“nothing”出现的频率颇高,还有一些具有零符号意义的代码和意象,如李尔的影子、葛罗斯特空洞的眼睛、光秃秃的脑袋,或者直接使用数字“0”等。其特殊的表现形态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数字0:一个元符号
计算理性或工具理性是现代性的思维方式,给予这个计算方便的正是数字0,没有0,就没有现代的计算方式。数字0发明以前,人们使用算盘来计算,数字0实际上就是算盘上的空位。印度人知道如何运用数字0来加、减、乘、除,这种计算方法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成熟的理论,“熟练无声的操作会带你走进算术计算的最高境界,这里充满了荣耀——但是你一旦超越这个境界,你就会进入代数和其他数学领域,在那里,思想通过符号来表达,这些符号甚至可以用来讨论自己本身。”[2](136)在文艺复兴时期,英国人开始在货币计算中使用印度数字,在复式簿记中使用数字0来记账。一开始,数字0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运用和信任,一个重要原因是0可以被改写成6或9。在《李尔王》中,到处充斥了赤裸裸的计算,从悲剧开场的领土分割,到李尔变得一无所有,人与人之间的爱、道德、伦理、行动等无不可用计算的方式来衡量。
弄人,作为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物,是活生生的零符号的写照,他自身的位置使他能区分零符号作为元符号与其他符号的不同。李尔不理解“无”的含义,他不能区别沉默和“无”、符号与元符号之间的差异,他仅仅把“nothing”理解为数量0。而考狄莉娅的“nothing”含义是多重的,如可以理解为爱是无价的,无法用数字来衡量;可以理解为不会说,即口才不好;还可以理解为不想说,因为她憎恶虚伪的漂亮话,等等。当李尔要求考狄利娅收回刚才的话时,她解释说:“……要是我有一天出嫁了,那接受我的忠诚的誓约的丈夫,将要得到我的一半的爱、我的一半的关心和责任;假如我只爱我的父亲,我一定不会像我的两个姊姊一样再去嫁人的。”[1](9)这种回答方式在李尔看来是计算式的,反而印证了李尔对“nothing”含义的判断,认为自己的尊严被蔑视,大怒之下剥夺了考狄利亚的继承权。在考狄利娅被驱逐之后,弄人成为了她的替身。不管李尔处境如何,始终不离不弃,并且充当着李尔启蒙者的角色。在剧中,对当时机关算尽的语言和李尔的交易,弄人多次使用零符号来嘲讽。比如,肯特在听完弄人的打油诗后,说了一句:“这些话一点意思也没有。”傻瓜接过话来直接嘲弄李尔:“老伯伯,你不能从没有意思的中间,探求出一点意思来吗?”[1](51)李尔:“Why,no boy; nothing can be made out of nothing.”[1](50)朱生豪译为:“啊,不,孩子,垃圾里是淘不出金子来的。”[1](51)这种译法虽然增加了文采,但零符号的形态和意义均被遮蔽了。从原文看,李尔是在重复先前与考狄利娅对话时的计算公式:关于零的任何计算结果只能是零。至此,李尔仍然不理解“nothing”一词的真正含义。为了让李尔明白“nothing”的元符号意义,弄人只好返回零符号的最初的形状,用鸡蛋的蛋壳比拟李尔的皇冠,然后直接点明李尔的脑袋是个空荡荡的处所:“你把你的聪明从两边削掉了,削得中间不剩一点东西。”[1](55)最后,弄人锋芒毕露:“……now thou art an 0 without a figure: I am better than thou art now; I am a fool,thou art nothing.”[1](54)朱生豪把这句翻译为:“可是现在你却变成一个孤零零的圆圈圈儿了。你还比不上我;我是个傻瓜,你简直不是东西。”[1](55)此处明显误译,理由有两个,一是把数字0译为“圆圈圈儿”,二是把“nothing”译为不是东西,在汉语的语境中,这是骂人的话,显然弄人是在帮助李尔,而不是打击他。梁实秋翻译为:“……现在你不过是个零。我现在还比你强;我是个傻子,你却什么也不是。”[3](39)这是正确的译法。根据符号学家诺特曼的考证,莎士比亚时代人们已经懂得运用阿拉伯数字来计算,“两位剧作家(琼森和莎士比亚)在大约30年前上学的时候就知道阿拉伯数字,他们是英国知晓罗伯特·瑞克德传授的数字0的英国第1代儿童,他的教学混合了新的十进制思想和古老的算盘操作。”[4](78)所以这里的圆圈圈就是数字0,“0 without a figure”意思是没有一个数字的0,表明了数字0的元符号性质,零作为一个元符号,其意义是作为一个名称以此暗示其他符号1、2、……9等的不在场,其价值是被用来给其他数字赋值。从这时起,高纳里尔和里根开始把李尔消减为零。高纳里尔和里根开始逐步缩减李尔的随从,先缩减为50,然后是25,10,1,0。李尔向高纳里尔说:“你的五十个人还比她的二十五个人多上一倍,你的孝心也比她大一倍。”[1](119)李尔用商品买卖的计算标准来衡量人的孝心,把人看成了交易的物品,李尔从数字上变成零的时候,疯癫开始了。零符号的悲剧在葛洛斯特的副线情节里被重演,开始了新一轮的人性毁灭的悲剧。
(二)货币:无价值的符号
货币是无价值的符号,这是十七世纪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洛克的观点,他说:“因为金银作为货币,并没有其他的价值,只不过是可以作为使我们得到我们所想要的东西的保证,而只是由于它们的数量,它们才能使我们得到我们所想要的东西。所以很明显,在商业中使用的金银的内在价值,不是别的,只是它们的数量。”[5](19)洛克的这个观点虽然被批犯了名目论的错误,但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很多人持这样的观点。
《李尔王》的故事发生在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时期,新兴商人变得比贵族更加富有,并大量购置土地,造成许多贵族空有头衔却无地。加之詹姆斯一世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大肆贩卖贵族头衔给新兴商人,贵族头衔的价值遭到空前的贬值。于是出现了两种价值体系的严重对立,对于看重内在价值传统的贵族阶级而言,金钱只是无价值的零符号,反之,从资产阶级的价值体系的角度看,市场交换决定价值的多少。当李尔试图通过市场交换的原则来衡量女儿的孝心时,遭到了考狄利娅的拒绝,她的回答是“nothing”,因为外在价值在她看来就是“nothing”,她提醒李尔注意市场意识破坏了贵族的价值体系。迈克尔·莱恩认为:“考狄利娅的反叛代表了重新肯定恰当的关于效忠的贵族理想的努力。”[6](70)通过贬低金钱的价值来强调贵族自身价值的重要,这成了许多没落贵族的标志。莎士比亚通过法兰西国王之口强调了内在价值的重要:“最美丽的考狄利娅!你因为贫穷,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为被遗弃,所以是最可宝贵的;你因为遭人轻视,所以最蒙我的怜爱。”[1](21)此言显示了考狄利娅与众不同的天然高贵的品质,这种品质明显与贵族的血统紧密相连,而一旦考狄利娅被剥夺了土地,按市场规则,其市场价格就变为零。
传统的看法认为,货币的功能在于价值的贮藏和转移,但这并非是货币的首要功能,齐美尔认为货币的本质是“结合于这种功能之中的那种远远超越了货币物质符号意义的观念”[7](198)。这表明货币只是用来交换的符号形式,目的是用来计算。弗里德曼认为:“货币的抽象概念很清楚,货币是人们普遍接受的无论何处都可用以交换商品和服务的东西。”[8](20)意即货币之有价值,是因为人们认为它们有价值,其功能依赖的是约定俗成的力量。由此看来,货币本身没有价值,或者说,货币的力量是空洞的、虚构的,货币就是典型的零符号。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生活的价值最终被金钱的力量空洞化,所有的操劳最终变得毫无意义。这就是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的感叹,所有东西都被nothing打败了,人文主义理想的莎士比亚让位于现实主义的莎士比亚。
布雷德利敏锐地看到货币对社会价值观念的冲击,认为《李尔王》的“悲剧力量十分接近于《奥瑟罗》,但在精神和实质方面,却显然与《雅典的泰门》的联系更为密切”[9](227)。在随后创作的悲剧《雅典的泰门》中,莎士比亚的思想更加成熟,对金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魔力看得更清楚,他说:“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10](62)马克思据此认为莎士比亚道出了货币的两个特性:“它使一切人和自然的特性变成它们的对立物;它是人尽可夫的娼妇。”[11](144)在《李尔王》中,人被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类,好人坏人各占一半,特别是一母所生的考狄莉亚姐妹为何会如此不同?发生了什么畸变?如果仅从人物的内心寻找不到答案,那么答案只能在外部,在于新兴资产阶级对金钱和权力的追求,腐蚀了人的心灵。所以,剧中人物的行为和思想才会如此怪诞,如此异于常人。李尔感叹:“丑恶的海怪也比不上忘恩的儿女那样可怕。”[1](61)奥本尼也惊呼:“你这变化做女人的形状、掩蔽住你的蛇蝎般的真相的魔鬼,不要露出你的狰狞的面目来吧!”[1](191)
除了这些畸形的形象外,莎氏还使用大量动物的意象,剧中共有133处提到动物,涉及64种不同的动物。在剧中人也被直接比作一种动物,如奥斯华德是杂种老母狗生出的小杂种,等等。人不再是宇宙的精华和万物的灵长,却是在向动物蜕变,而推动这个蜕变的,只能是外部力量,尤其金钱的力量——无价值的价值符号。这些抽象的含义,观众难以理解,戏剧的观赏效果也受到了影响。而考狄莉亚得以保持善良的天性,这当然跟莎氏的人文主义理想有关,或者说这是莎氏用想象力对人性进行分析和抽象化的结果。
(三)身体私处:隐晦的性含义
莎士比亚是善于描写性的高手,其作品中许多双关语带有性的色彩。据统计,莎士比亚作品中涉及女性身体私处的双关语有180多种,比如“nothing”“O”“水井”“指环”“花园”“玫瑰”等,此外还有700多种其他带有淫秽色彩的词句,莎士比亚的每个毛孔都流淌着性②。《李尔王》的两条情节线索,都从“nothing”开始,此故事可以看作是“nothing”的故事,是有待解码的“零”、性别差异的奥秘,甚至带有狂欢化的色彩。
当考狄利娅和埃德蒙都用“nothing”来回答他们父亲的问题时,莎士比亚时代的观众显然都能意识到其中的性含义,因为“nothing”一词在伊丽莎白时代是表示阴道的俚语,莎士比亚戏中大量使用带有性含义的俚语和符号,这显然继承了中世纪宗教滑稽剧的遗风。在戏剧效果上,《李尔王》作为悲剧,过多的悲伤和沉思则会让观众难以忍受,而这些粗俗的俚语则让人忍俊不禁,暂时忘却生活的悲伤。莎士比亚并不只是在玩弄低级的文字游戏,在《李尔王》中,零符号“nothing”还揭示了人物内心活动的深层内容。按照精神分析学的说法,性器期的男孩会有恋母情节,女孩会有恋父情节。麦金认为王后的不在场是灾难的源头,他说:“她的不在场是明显的,在戏中是一个巨大的虚无,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戏中到处她形成的真空,并成为所有空无的源头。”[12](113)李尔的三个女儿由于母亲早逝,都对父亲充满了强烈的爱恋与依赖,反过来,女儿们实际上也早就在扮演母亲的角色,弗洛伊德认为:“她们是母亲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出现的三种形式,母亲本人,根据母亲形象所选择的爱人,最后,是重归于其中的大地母亲。”[13](195)由此看来,李尔与三个女儿的爱非同寻常,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出嫁,顺利解决了恋父问题。李尔设计的爱的考验似乎只是幻觉或假象,因为他已经事先做好安排,准备和自己最喜爱的小女儿度过余生。李尔坚信女儿们对自己的爱,这是一厢情愿的幻觉。戏中爱的荒唐考验,表明幻觉是其政策的基础。而这对考狄利娅而言,则是女孩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当考狄利娅回答说:“父亲,我没有话说。”李尔:“没有?”考狄莉亚:“没有。”李尔:“没有只能换到没有;重新说过。”[1](9)虽然她在发言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获得的份额是三份中最好的一份,但仍然拒绝了李尔对自己的加冕。“当李尔转身听取她的表白时,她已然登基为王,这并非不列颠的王位,而是大自然为胸怀卓越美德的人们准备的看不见的皇冠。”[14](122)这个回答表明考狄利娅挣脱“恋父”,独立成长的开始,而“nothing”一词的性含义,似乎也在暗示父亲对自己的欲望有过分的地方。面对考狄利娅近乎赤裸的回答,李尔发现自己对小女儿的欲望被当面识破,于是恼羞成怒。
李尔发疯之后,满脑子都是性的繁衍的念头,并始终追随着李尔的疯狂之旅,再次证明了零符号“nothing”一词的性含义以及李尔对女儿们的欲望。李尔说:“我赦免那个人的死罪。你犯的是什么案子?奸淫吗?你不用死;为了奸淫而犯死罪,不,小鸟儿都在干那把戏,金苍蝇当着我的面也会公然交合哩。让通奸的人多子多孙吧。”[1](215)这里,我们看到李尔试图去分辨自然性爱与非法奸淫的不同,显然他不能区分二者,尘俗的欲望似乎压倒了神性之爱。李尔本人的悲剧始于“nothing”,最终也在对雌性动物“nothing”的臭气的厌恶与谩骂中死去。所以,两个女儿的不仁不义只是李尔的疯狂的导火索,而李尔本人的幻觉以及疯狂的不伦之爱才是悲剧的根源。
“nothing”一词用来指性器官,为指向下部的民间狂欢活动所固有。巴赫金认为在民间节庆活动中:“向下,反常,翻转,颠倒,贯穿所有这些形式的运动就是这样的。它们把东西抛掷下去,翻转过来,置于头顶;它们上下换位,前后颠倒,无论在直接空间意义上,还是在隐喻意义上,都是如此。”[15](430)在巴赫金看来,“nothing”是不折不扣的零符号,是狂欢的来源,也是地狱的入口,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由此,在“nothing”狂欢中,秩序颠倒了,暗示着李尔的脱冕与降格。当李尔脱下王冠,戴上杂草编织的草冠出现在荒野上时,李尔完成了精神上的蜕变,认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但旧秩序的代表李尔必然死去,外部秩序才能得以重组,重新回归和谐。
麦金认为数字0并不是零符号的主要形态,他说:“和虚无思想的出现相比,数学并不是本剧的主题,而我认为零符号的作用是勾勒了戏剧结构的更加抽象的轮廓。”[12](118)此判断表明零符号在戏中有更为重要的作用,零符号的抽象含义形成了以零符号为核心的元语言系统。有人认为《李尔王》是部“一个词”的戏,这个词到底是“nothing”还是“nature”,有很多争论,这其实是不同角度介入文本产生的不同的元语言,因为“文化符号活动的特点是元语言集合变动不居,针对同一个符号文本不存在一套固定的‘元语言’”[16](228)。由此可见,“nothing”以及“nature”是由同层次不同元语言形成的不同的元符号,二者的关系颇为微妙和复杂,既有冲突又有融合,既对立又统一,形成所谓的“解释漩涡”,这导致了剧中看似不合情理的事件“在数量和程度上都大大超过莎翁其他几部伟大的悲剧”[9](236)。
“nature”及其同根词在《李尔王》中共出现51次之多,而“nothing”及其相近的零符号出现频率与前者相近③。作为戏中的两个高频词,其中必然蕴含着特殊的意义,有些意义可能连作者都没有意识到,是潜意识使然。“nothing”一词的含义除了上面讨论的三种之外,还有宇宙和自然起源于“无”的观点,人的自然本性是“nothing”等的观点。关于“nature”,黄文中归纳了其在戏中的五种含义:“1.宇宙运行和万物繁衍的力量。2.自然现象:如雷、日蚀和下雨。3.没有精神和道德含义的物理世界。4.人的体力、身体或生命。5.个体的内在气质和品质,人的本质特性。”[17](27-28)在不同的地方,“自然”的具体所指不一样,有时表现为有序的、正常的法则,有时又好像显得冷漠无情、充满敌意。
从词频统计来看,“nothing”一词在第一幕出现的频率最高,达20次之多,“nature”仅10次,随后的几幕中,“nothing”出现频率减弱,“nature”出现频率逐渐取代“nothing”,在最后一幕中,两个词均销声匿迹。由此,悲剧的起因与“nothing”有关,此词的可怕力量让李尔、考狄利娅卷入了命运的漩涡。在戏剧的发展和高潮阶段,“nature”的高频出现,再结合中文译本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些基本字(词),如“孝、无情、善良、可怜”等,这些词明显与戏剧主旨有关。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两个高频词(短语):可怜的汤姆、疯。“可怜的汤姆”是文艺复兴时期独特的疯癫形象,两者相加,成为戏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字)词,“疯”表示自然秩序失衡,人伦失常,道德沦丧。所以,“nature”一词的主导含义应该表示社会与自然得以运行的秩序、规律,英国莎评家丹比也认为:“在正统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的思想里,自然就是人类行为的规范。”[18](229)而当时社会却是乱了套,“父不父,子不子,纲常伦纪完全破灭。…… 现在只有一些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的背后,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1](31)。秩序失衡,是社会新陈代谢必然出现的现象。
中世纪社会保持统一的意识形态,其元语言系统是静态的、固定的。到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出现了社会的分化,不同意识形态形成了不同的元语言,于是社会秩序开始失衡。“nothing”的基本含义“无”表示社会能量的熵变,而“nature”代表着生命的本真和深度。两者形成了冲突,自然秩序失衡。“nothing”在戏的第一幕占有绝对优势,造成了“疯子带着瞎子走路”的社会病态,经历了爱与善的牺牲磨练后,自然秩序得以恢复。丹比认为悲剧是由考狄利娅为代表的“仁爱自然”与高纳里尔和里根为代表的“残酷自然”之间的斗争引起的,但他的分析显然是矛盾的,他把自然视为秩序与规范,视为美好的安排,同时又将其分为善恶两种自然观。如果说考狄利娅代表着一个原则、一种社会,那么这个原则只能是自然,而埃德蒙、高纳里尔和里根则应该是零符号熵变力量的代表。吊诡的是,前者生命本真的真诚却以语言上的缺失“nothing”亮相,后者如埃德蒙却自称是大自然之子,这恰恰是元语言作为意识形态的表征之一。
总之,莎士比亚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并不采取简单的二分法,而是看到了两套元语言之间对立与融合的趋势,他将“nothing”与“nature”的多重含义融合在一个有机整体中,“正是这样的思维模式使多元化倾向和宽容精神成为可能,并在经历一段痛苦的磨合期后成为英国政治思想和政治体制的特点。正是对不容置疑的确定性的反抗才催生了社会的共识和妥协的艺术”[19](263)。莎士比亚这种充满变化与发展的思维方式,是社会元语言冲突变化的集中体现,也是莎士比亚之所以说不尽的原因所在。
注释:
① 在西方,零符号在自然科学中的研究和使用要早于符号学的研究。20世纪初,索绪尔认为语言中容许有与无的对立,可以用非物质性符号表达观念。1939年,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用零符号(zero sign)来表示词格形式中的零词尾现象。之后,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把能指的欠缺但本身起能指作用的符号称为零记号,但他没有对零记号的意义和作用展开系统的讨论。符号学家诺特曼(Brian Rotman)认为数字0是典型的零符号,现代性起源于零符号。在中国,零符号的使用和研究比西方更为久远,如《易传》中太极的思想,老庄哲学对有无关系的探讨等等。在当代,王希杰、韦世林等人提出了“空符号”(blank-sign)的概念,但他们的研究局限于语言学或哲学领域,而且其定义暗中排除了数字0,不能涵盖文化符号中的大量能指,如幽灵、上帝等。鉴于此,笔者重新界定了零符号的涵义,认为零符号的涵义可以涵括空符号,而空符号不能涵括零符号,并把零符号的探讨引入到文艺学中来。
② 英国的莎学家宝琳·基尔南在她的著作《咸湿莎士比亚》(Filthy Shakespeare)中,认为莎士比亚善于使用双关语来暗示女性的身体私处,其中就包括了零符号“nothing”。小白在《好色的哈姆雷特》(《书城》2007年第7期)一文中引用了基尔南的研究成果,本文这里的统计数字来源于小白的文章。梁实秋的小品文《莎士比亚与性》(《雅舍菁华》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也提到莎士比亚剧中语义双关的淫秽之词是借用文字来游戏,可惜朱生豪的译文删除了原作中大量的猥亵之语。
③ 本文所列的词频数目均为笔者自己统计,主要参考文献是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的《李尔王》(英汉对照版),也参考了其他的英文版本,所以数目上可能会略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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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aning and function of zero-sign inKing Lear
LI B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Qujing Normal University,Qujing 655011,China)
In Shakespeare’s times,Zero-sign was used much.There are three main forms of the Signifier inKing Lear,namely,number 0,money and private parts of female body,which explain causes of traged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On the whole,Zero-sign plays a main role in outlining dramatic frame,forming meta-language centering on “nothing.”It creates interpretative whirlpool with another meta-language centering on “nature.” Owing to Shakespeare’s ways of thinking filled with change and development,this play appears abstract and inexplicable.
Zero-sign; Shakespeare; King Lear; Signifier; Meta-language; Interpretative Whirlpool
I106.3
A
1672-3104(2014)03-0228-06
[编辑: 胡兴华]
2013-12-31;
2014-03-2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0YJC751041);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云南民族文化与文艺理论研究”建设项目
李兵(1974-),男,云南嵩明人,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美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美学,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