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卫国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266100)
李白的《蜀道难》是高标于中国文学史的名篇,也是李白歌行的代表作。在其产生之初,就得到了当时著名诗人贺知章的高度称赏,并得到了广泛传播。但是,关于该诗的主题,历来说法不一,今人俞平伯、詹锳、王运熙、安旗、郁贤皓等先生对该诗的创作背景和创作主题也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探讨,但是至今尚无法取得统一性的意见。本文对历代的六种主题说进行了梳理,指出目前只有“别无寓意说”、长安送别友人说、感慨仕途坎坷说三种说法具有相对的合理性。笔者认为,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具体的作品文本,说明《蜀道难》的艺术创造性更为重要,由此才能更好地揭示李白歌行的创作渊源及其艺术特征,本文的论述也正是在这一阐释思路之下展开的。
《蜀道难》是李白诗歌的代表作。唐人殷璠在他于天宝十二年编成的唐诗选集——《河岳英灵集》中对《蜀道难》进行了评述,他说李白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1](P120-121)在殷璠之前,还有另一个对《蜀道难》进行过评述的人,这就是唐代的著名诗人贺知章。据唐人孟棨《本事诗·高逸》记载:“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2](P15)贺知章是最早对《蜀道难》进行评述的人,而且,通过他称李白为“谪仙”,我们不难想见当他第一次读到《蜀道难》时,心情是何等的亢奋!当然,孟棨的记载,类似小说家言,不足以全部征信。但是,如果就李白的自述来看,他的《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四明逸老贺知章呼余为谪仙人”[3](P1075),还有他的《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3](P922)还有他的《玉壶吟》:“大隐金门是谪仙。”[3](P328)他的《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清莲居士谪仙人。”[3](P749)这些材料都一再表明,“谪仙”的称呼确实来自贺知章对李白的称扬,而李白对此也颇为自得。还有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4](P263)狂客,指的是贺知章,因为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对比以上李白的自述与孟棨的记载,二者之间显然是有出入的,李白说见贺知章是在长安紫极宫,而孟棨则说是在长安的旅舍。但通过李白的自述、杜甫的诗歌,都足以说明,李白见赏于贺知章,并被贺知章称为“谪仙”,这应当是确凿无疑的。而在李白死后,与此相关的李阳冰的《草堂集序》、魏颢的《李翰林集序》、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中也都提到了“谪仙”的来历。
李白是当时名播海内的诗人,唐代的诗人在创作中也一再提到了李白的《蜀道难》。去李白时代不远的陆畅尝为韦南康作《蜀道易》,对《蜀道难》反其意而用之。据唐李绰《尚书故实》:陆畅“尝为韦南康作《蜀道易》,首句曰:‘蜀道易,易于履平地。’南康大喜,赠罗八百疋。……《蜀道难》,李白罪严武也。畅感韦之遇,遂反其词焉。”[5](P474)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所记并同。中唐诗人姚合的《送李馀及第归蜀》:“李白《蜀道难》,羞为无成归。子今称意行,蜀道(所歴)安觉危。”晚唐诗人韦庄《焦崖阁》:“李白曾歌《蜀道难》,长闻白日上青天。今朝夜过焦崖阁,始信星河在马前。”上述材料至少表明了两个问题:一、李白的《蜀道难》在唐代就得到了广泛传播。二、对《蜀道难》主题的理解,唐人就有了不同的理解,并开始有了“罪严武说”、感慨功名难求说。
在唐孟棨的《本事诗》和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中最早涉及到了《蜀道难》的创作时间问题。据孟棨《本事诗·高逸》记载:“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在王定保的《唐摭言》卷七也有记载,只是有所不同:“李太白始自西蜀至京,名未甚振,因以所业贽谒贺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扬眉谓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6](P81)这是讨论确定《蜀道难》作年的基础,后来的讨论都是以此为基础的。关于《蜀道难》的主题,历代说法纷纭,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来源于唐人笔记的“罪严武说”。持此说者主要有唐人范摅《云溪友议》、李绰《尚书故实》。《云溪友议》卷上:“(严武)拥旌西蜀,累于饮筵对客骋其笔札。杜甫拾遗乘醉而言曰:‘不谓严挺之乃有此儿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耶?’合座皆笑,以弥缝之。武曰:‘与公等饮馔谋欢,何至于祖考矣。’房太尉绾亦微有所误,忧怖成疾,武母恐害忠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峡,母则可谓贤也,然二公几不免于虎口乎。李太白为《蜀道难》,乃为房、杜之危也。……李翰林作此歌,朝右闻之,疑严武有刘焉之志。”[7](P67)
唐李绰《尚书故实》:陆畅“尝为韦南康作《蜀道易》,首句曰:‘蜀道易,易于履平地。’南康大喜,赠罗八百疋。……《蜀道难》,李白罪严武也。畅感韦之遇,遂反其词焉。”[5](P474)
到宋代欧阳修、宋祁等人所撰《新唐书》也采纳了唐人笔记的说法,认为是李白斥严武。《新唐书》卷一四二《严武传》:“武为剑南节度使,(房)琯以故宰相为巡内刺史,武慢倨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李白为《蜀道难》者,乃为房与杜危之也。”[8](P3534)又《新唐书》卷一七一《韦皋传》曰:“天宝时,李白为《蜀道难》篇以斥严武,(陆)畅更为《蜀道易》,以美皋焉。”[9](P3849)
该说的最大问题在于,与《本事诗》所记载的本诗作于李白之初入长安不合,故该说也就遭到了质疑。
二、来源于宋人的“刺章仇兼琼说”。沈括则以“李白集中称刺章仇兼琼”而力驳《新唐书》“罪严武说”之非。《梦溪笔谈》卷四:“前史称严武为剑南节度使,放肆不法,李白为之作《蜀道难》。按孟棨所记,白初至京师,贺知章闻其名,首诣之。白出《蜀道难》,读未毕,称叹数四,时乃天宝初也。此时白已作《蜀道难》,严武为剑南乃在至德以后肃宗时,年代甚远。盖小说所记,各得于一时见闻,本末不相知,率多舛误,皆此文之类。李白集中称刺章仇兼琼,与唐书所载不同,此唐书误也。”[10](P29)洪迈《荣斋续笔》的卷六从之。[11](P217)
宋蜀本《李太白集》,本诗题下注:“讽章仇兼琼也。”赵翼《瓯北诗话》卷一:“黄山谷误信旧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据此,该说在宋代不但有版本依据,亦有大诗人黄庭坚相信此说。詹锳《李白诗文系年》引萧士赟论曰:“有客曰:洪驹父诗话云:新唐书……第勿深考耳。……予曰:以噫断之,其说非也。史不足征,小说传记反足信乎?所谓尝见李集一本于蜀道难下注讽章仇兼琼者,黄鲁直于宜州用二钱买鹅毛笔,为周维采作草书蜀道难,亦于题下注云:讽章仇兼琼也。然天宝初天下又安……”[12](P30)其中也涉及到版本问题及黄庭坚的观点。但敦煌残卷、《河岳英灵集》、《文苑英华》以及李白集各种版本俱无讽章仇兼琼也题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洪驹父诗话》曰:“尝见李集一本于《蜀道难》题下注:‘讽章仇兼琼也。’考其年月近之矣。谓危房、杜者,非也。《新唐书》第弗深考耳。”[13](P31)
清人赵翼亦认为该说及上文提到的罪严武说乃是出于附会。《瓯北诗话》卷一:“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为耶?无所为,则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云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于故相房琯,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当天宝之初,中外晏安,臣僚贴服,岂有所顾虑!青莲《答秀才》有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屐迎。’则章仇并能下士者,更无从致讥。至严武先后镇蜀,在肃、代两朝,而青莲天宝初入都,即以此诗受贺知章之赏识,其事在严武帅蜀前且二十年,其为附会,更不 待 辨。”[14](P5)今 人 聂 石 樵 的 《蜀 道 难 本 事 新考》[15]、王仲荦 的 《隋 唐 五 代 史》[16](P1143)同 意 “刺 章仇兼琼说”。
三、来源于元人笺释的“讽玄宗入蜀说”。此说来自元人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笺释。萧士赟认为该诗作于安史之乱以后,李白深知玄宗逃难入蜀,并非上策,“哥舒翰兵败,潼关不守,杨国忠首倡幸蜀之策,当时臣庶皆非之……太白此诗盖亦深知幸蜀之非计,欲言则不在其位,不言则爱国忧君之情不得自已,故作此诗以达意也。”[17](P98)
在这一阐释思路下,则“问君西游何时还”、“侧身西望长咨嗟”也就变成了忧君之虑,希望唐玄宗能够早日还都长安。清人陈沆《诗比兴笺》、沈德潜《唐诗别裁》等同意此说。今人俞平伯力主萧说。[18]王瑶也以萧说为是。[19](P224)
四、来源于明人的“别无寓意说”。王琦《李太白全集》引证明胡震亨《李诗通》提到:“白蜀人,自为蜀咏耳。言其险,更著其戒,如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风人之义远矣。必求一时一人事实之,不失之细乎?何以穿凿为也!”[3]另,胡震亨的另一部作品《唐音癸签》中也有类似描述:“《蜀道难》自是古曲,梁、陈作者,止言其险,而不及其他。”[20](P229)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六中则说:“李白《蜀道难》之作,当在开元、天宝间。时人共言锦城之乐,而不知畏途之险、异地之虞,即事成篇,别无寓意。”[21](P1554)
五、来源于今人的长安送别友人入蜀说。王运熙《谈李白的<蜀道难>》[22]首倡此说。该文认为李白在长安送别友人入蜀,因为蜀地路途艰险,环境险恶,希望友人不要久留蜀地。王先生的贡献,在于雄辩地推翻了萧士赟之说。尽管俞平伯先生在《蜀道难说》中力主萧说,认为殷璠序中所说的“此集起甲寅,终癸巳”并不可靠,今存《河岳英灵集》也可能有后人的附益之处。俞先生立论的一个重要依据,就是他认为既曰“英灵”,则所收的当是已逝的作家。但问题在于,“英灵”并非指死者,王维《送别》:“圣代无遗者,英灵尽来归”,就显然指的是生者。鉴于此,则俞平伯先生的立论依据也就不足以成立了。后来,王运熙在其《李白诗选·前言》中重申了这一观点:认为诗“李白初到长安时送友人入蜀所作”,“描绘了由秦入蜀道路上奇险壮丽的山川”,“末段寄寓了对蜀中军阀可能割据叛乱的隐忧。”[23](P46)詹锳认为李白《剑阁赋》下题“送友人王炎入蜀”,与《蜀道难》为同一时期的先后之作,[24](P29)在其主编的《李太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中又比较审慎地做了说明,并将该诗的作年定于天宝二年(公元743年)。[25](P315)
六、来源于今人的感慨仕途坎坷、功名难求说。实际上,该说也是源自唐人。近年来,郁贤皓《李白丛考》[26]、安旗《〈蜀道难〉新探》[27]曾引证中唐诗人姚合的《送李馀及第归蜀》:“李白《蜀道难》,羞为无成归。子今称意行,蜀道安觉危”,认为《蜀道难》寄予了李白对仕途坎坷、功名难求的感慨,为解释《蜀道难》的主题提供了新的线索。如果联系阴铿诗末感叹“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28](P2451)来看,这种说法应当说有一定的道理。按照上述阐释思路,则“蜀道”、“剑阁”、“锦城”并非实指,而《蜀道难》一诗也就变成了李白苦闷情绪的爆发和象征。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李白《蜀道难》产生之后,自唐、宋、元、明、清以来直至今人关于《蜀道难》的主题,共产生了六种主题说。在这六种主题说中,有的明显与史实不合,因而不能成立。目前可以成立的说法,实际上只有“别无寓意说”、长安送别友人说、感慨仕途坎坷说三种说法没有明显的史实舛误,因而可以成立。但是,这三种说法到底哪一种更为合理,暂时无法取得一致的意见,这个问题将来恐怕也无法解决。对于文学作品的阐释来说,弄清作品背后的本事固然重要,但在无法弄清作品背后的本事的情况下,不必以本事一一实之。我们需要面对的毕竟是具体的文本,因此说明作品在艺术上的创造性更为重要。
李白生平未到剑阁,犹如刘禹锡从未到过乌衣巷口而创作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意境一样,纯系想象之辞。本诗紧紧围绕题目,处处凸现蜀道之难。尤其是通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三次唱叹,更使本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
全诗纯用赋法。为了突出蜀道之难,作者先从古史传说写起:从蚕丛、鱼凫等古蜀王国算起,秦与蜀之间就没有过人迹往还。本来,据扬雄《蜀王本纪》:“蜀王之先,名蚕丛、柏灌、鱼凫、蒲泽、开明……从开明上到蚕丛,积三万四千岁。”[29](P155)从蚕丛到开明,才三万四千岁,李白又加了一万四千年,“尔来四万八千岁”,就更加强调了因为入蜀道路的艰难,蜀“不与秦塞通人烟”的时间之久。“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写有“鸟道”,目的是为了衬托“不与秦塞通人烟”,由秦入蜀,并无人道可行。接下来又写了“五丁开山”的神话,秦与蜀之间终于有路可通了,然而也并非坦途,是什么样的路呢?“天梯石栈相方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天梯石栈高到什么程度呢?连太阳神的车子都得绕行!而且天梯石栈之下是险流激湍,冲折盘旋。健飞的黄鹤当然就更无法通过,善于攀援的猿猱之类也同样为如何通过感到发愁。不仅是“高”,而且泥淖满路,“百步九折”,在如此高而险峻的路上进入蜀地,行进的艰难可想而知,其感觉当然就是“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拊膺坐长叹”了!
如果说,上一段重点写了入蜀之路的“高”,那么,这一段则重点写入蜀之路的“险”。“问君西游何时还?”作者对入蜀的友人充满关切,也显示出这首诗是一首赠别朋友的诗。作者在写“险”之前,笔锋一转,写山中的禽鸟,渲染出一种悲凉恐怖的气氛。“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古木”,显示出时间的久远,在这深山丛林之中,久已人迹罕至了。“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子规鸟相传是蜀王望帝魂魄所化,叫声凄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听到山中禽鸟的哀啼悲号,怎不让人朱颜凋改、神色黯淡?怎不让人平添无尽的哀愁!通过侧锋用笔,作者为下面写“险”做了有力的衬托。连绵的山峰,离天的距离高不盈尺,枯松倒挂在悬崖绝壁之上,飞流瀑布,竞相喧腾,冲击在山崖之间,在千山万壑中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一个“险”字,对一、二两段进行了极好的收束。
入蜀的路上,剑阁最险,在大剑山与小剑山之间,群峰如剑,直插云天,是易守难攻的天然要塞。作者写这首诗时,正值天宝初年,在繁华的太平景象背后,正潜伏着社会危机。他在此化用了西晋张载《剑阁铭》“形胜之地,匪亲勿居”的语句,提醒人们警惕战乱的发生,叮咛朋友“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表达了对时局的隐忧和焦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入蜀的道路是如此的高而险峻,蜀中的局势又是如此的险恶:“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对于入蜀的友人,对于当时或不久以后的时局,诗人确实充满了担忧。后来随着安史之乱的发生,事实证明,诗人的这种忧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本诗题为《蜀道难》,本为乐府旧调,属《相和歌辞·瑟调曲》,古辞已亡,《乐府诗集》卷四中引《古今乐录》提到:“王僧虔《技录》有<蜀道难行>,今不歌。”其中还引吴兢《乐府解题》曰:“《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垒之租,与《蜀国弦》颇同。”[30](P585)今存的古人拟作,有梁简文帝二首、刘孝威二首、陈阴铿一首、唐张文宗一首,皆为简章短制,或五言四句,或五言八句,或七言六句,然而李白的《蜀道难》却全然不受原有形式的拘束,在内容与篇幅上皆比前人更为宏阔。为了体现蜀道之“难”,全诗重点落实在一“险”字上,有山川形胜之险,有时局之险,时序上自古及今,纵横开合,自有一番阔大的气象。清人沈德潜评此诗“笔阵纵横,如虬飞蠖动,起雷霆于指顾之间。”[31](P184)为了体现“险”字,作者充分发挥了极大的想象力,调用了赋法的一切手段,把山川之险夸张到了极处:为了表现“不与秦塞通人烟”,可以说“尔来四万八千岁”,比扬雄《蜀王本纪》“从开明上到蚕丛,积三万四千岁”的记载,凭空增加了一万四千岁;为了突出地势之高,可以说“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扪参历井仰胁息”、“连峰去天不盈尺”;为了描绘山路之曲折,可以说“百步九折萦岩峦”;为了说明水流的巨响,可以说“砯崖转石万壑雷”。殷璠说“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诚然,诗中豪逸恣纵的想象与《离骚》等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然而,我们还必须看到,《蜀道难》中极度夸张的手法,与汉代以还的辞赋作家善于铺张扬厉的描写亦有着深切的关联,“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汉书·扬雄传》)的手法,正是赋家的传统。
明人胡震亨说:“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似。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尝谓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原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遭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旨;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由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迹。今人但谓李白天才,不知其留意乐府,自有如许功力在,非草草任笔性悬合者,不可不为拈出。”[32](P87)
我们应当注意的是,胡震亨提到了李白乐府与《选》赋之间的关系,可谓独具只眼。李白曾自言:“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司马相如是汉代最伟大的辞赋作家,李白也有《大鹏赋》、《剑阁赋》等作品传世。据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悉焚之。”[33](P645)由此可见,李白与赋确实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关系。如果进一步覆按李白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其《拟恨赋》与江淹的《恨赋》在章法布局上可谓通篇化用,而其《明堂赋》与《大猎赋》则正是吸取了魏晋骈赋的对仗和藻采。
在《文选》诸文体之间,赋居其首。如果我们把《蜀道难》与《文选》中左思的《蜀都赋》略加对照,就可以从文本上发现二者之间的联系。前者开篇即言及蜀的历史,“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与后者开篇即言“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在构思上完全一致;后者写蜀道之高,“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与后者的“羲和假道于峻歧,阳乌回翼于高标”,其脱化之迹犹蝉之于蜕;前者在最后部分写剑阁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者在最后部分也写到了山高谷深的峻阻之险,“一人守隘,万夫莫向”。总之,二者无论在构思还是在用词上,都存在着明显的继承关系。这进一步说明,李白的《蜀道难》存在着“以赋为诗”的倾向,汉代以降乃至魏晋六朝的辞赋创作是李白乐府歌行创作的艺术渊源之一,这也是我们解读《蜀道难》这篇作品时所应注意的一个重要参照。一般而言,研究者多注意庄子、屈原、鲍照、二谢(谢灵运、谢脁)对李白的影响。其实,左思对李白的影响也是很大的。《蜀都赋》庶几就是《蜀道难》在艺术构思上的蓝本。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所谓的“盛唐气象”,也是多方面接受前代优秀的艺术传统的结果。从艺术创作渊源的角度来研究“盛唐气象”,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
初唐以来,乐府歌行的形式,一般是五言或七言古体。在中国诗史上,李白是最擅长写七言古体的诗人。他于乐府歌行最为致力,其浪漫的才情都表现在乐府歌行之中了。李白的《蜀道难》也一般认为是七古,但李白却创造了新的形式,他把三言、四言、五言、七言、九言乃至一些文、赋的句法,都运用到了诗中,使他的乐府歌行成为汉魏以来的一种新的杂言体。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曾云:“太白七言古,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可及。”[31](P184)确实,李白的七言古体表现出了磅礴卓异、起落无迹的特点,自汉魏以来的乐府歌行亦因李白天才的创造而别开一新的境界。李白的歌行体,亦以其杰出的艺术创造性而高标于中国诗史,并影响了后世的无数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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