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里面的故事

2014-01-20 01:17崔民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长海文说稿子

崔民

冬天的北方城市就是有一样不好,下雪就堵车。昨晚下了一夜小清雪,今天就一路堵车,我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五分钟。总编室黄主任电话那头直急歪:“昨晚喝多少呀你,各科室的人全齐了,就等你了,告诉你,总编这几天气儿可不顺啊,你小子留神点。”

会议室里,陈总编正粗声大气地训人呢,我勾着头溜到后排找个地方坐下,屁股刚挨椅子手机响了,哪个小子这么会赶当,我伸手想把它掐灭,没摁对地方,手机还一个劲地唱:“我在遥望,月亮之上……”这下可倒好,全场人的脑袋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拧住,齐刷刷地一起向后转,总编的眼神立马锥子一样刺过来。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我脑袋瓜子夹在裤裆里对着手机发狠:“开会呢,操!”那边根本不买我的账,没心没肺地大喊:“你们当领导的没事就知道开会,成天开会有啥可说的。”是马晓文,我只好手捂手机,弓着腰溜出会场。

马晓文这个犊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电话,这不坑人吗。刘总编刚退,副总编的位子空着呢,我的呼声很高。可谁不想有个好位子啊,七八个主任个个成了乌眼鸡,巴不得谁出点事呢。这个时候一点闪失就可能前功尽弃,我没好气的对着手机吼:“开会呢知道不,十点钟以后再打!”刚回到座位上,马晓文又发来一个短信:有个重大新闻,你想不想知道?

我认识马晓文这个人已经有八年了,他是一个让我常常想不起来,可又忘不掉的人。不联系的时间长了,你刚要忘记他,他会像事先有约似的来骚扰你一通,然后又很长时间不联系。

八年前的一个冬天,我趟着大雪上班,走得腿肚子发酸,刚坐在椅子上喘口气,一个小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脑袋伸进来,手不停地敲门,看见我抬头瞅他,说:“老师,我来送一篇稿。”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进来吧,什么稿啊?”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脸红了一下,说:“写一个女青年创业的事,这个女青年的事迹老好了,请老师帮个忙,给登登报。”

我接过稿件看了一下,是电脑打印稿,没有署名,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没写上?”那小伙儿一拍脑门,说:“这事整的,在报纸上登个稿就是想露个名,咋还忘写了呢。”他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马晓文。字体工整得像用电脑打出的隶书字体一样。

这个马晓文挺有意思,送完稿不但不走,还眼睛盯着我问,这个稿子能发吧?我挺烦那种把稿子刚送来就问能不能发表的通讯员,便说“你先走吧,我看完稿子再说。”马晓文好像是老朋友一样软磨硬泡地说:“别的,必须得给登啊。老师,俺当兵时就写过通讯报道,这个稿俺是千锤百炼地改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拿来的,真不骗你。”这个马晓文把我说成俺,不知他是有意这么说,还着急了这么说的。把我说成俺的人,在我脑海里都是憨人。马晓文这么一说,我反觉得挺逗乐,憋不住笑了。马晓文脸红了,说:“让老师见笑了。”他指了指办公桌下面,说:“那是俺们那儿的土特产,木耳、黄蘑菇什么的,好吃。”

我瞧了一眼桌子下面,有点像变戏法,果然有一堆东西放那儿。马晓文给我一个很机灵的感觉。我说:“这东西我不能要,你还是拿回去吧,稿子要是写得好,一定发表,行了吧。”

马晓文着急地说:“这是一点小意思,这点土特产我都有点拿不出手,老师您不会嫌弃吧?再说这些土特产也值不几个钱,算不上我行贿”。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收下。你先找个地方逛逛,来一趟省城也不容易。我现在有几个事要处理,中午,我请你吃饭,连说说你的稿子。”马晓文很感激,连声说行,谢谢老师。

我望着马晓文背景,突然觉得马晓文这么着急发这篇稿子,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我马不停蹄地把着急要上版的几篇重点稿件处理完,已经快中午十一点半了,便急忙往报社旁边“小小火锅城”走去。这家饭店虽然也起个什么城之类的名来唬人,店里面并不太大,也就摆那么几张桌子。话又说回来了,我经常请来报社送稿的通讯员中午吃点饭,老去大饭店也整不起。

马晓文已经坐在饭店候着呢。菜已经点好,桌上还摆了六瓶啤酒。马晓文说:“老师,你下午还有事,就不喝白酒了。”我急忙摆手,说:“啤酒也不能喝,有纪律。”马晓文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老师你喝白开水,我喝啤酒,认识老师高兴”。那天,马晓文竟然喝了六瓶啤酒。

我拿起杯了与马晓文碰了一下杯,整出个喝酒的姿势喝了一杯白开水,算是我也干杯了。马晓文瞧了瞧我,一杯啤酒一饮而进,说:“行,老师你喝白开水就顶喝酒了。”

我拍拍马晓文的肩膀,说:“来之前,我仔细看了一遍你的那篇稿子,真是当兵时写过稿子,有点老底。要说稿子不足的话,文字稍稍差了些。”

马晓文眼睛发直,“老师,稿子有不足的话,就不能发表了?”我瞧了瞧马晓文失望的样子,扑哧地笑了,说:“这篇稿子对你这么重要吗?”马晓文说:“你老笑,整得我心里忽悠忽悠的。”

我说:“把那稿子的标题改成《站在潮头上的女青年》,你看怎么样?”马晓文一个劲地点头,说:“这个标题好,好,真好。”我看马晓文像个马屁精,刚出道还很稚嫩的马屁精。

马晓文拉住我,神神叨叨地说:“老师,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着急发表篇稿子了。”

我一愣,马晓文这么急切地要发表这篇稿子,果然这背后果然有事啊!

马晓文从他第一次喝成醉鬼说起。

那天,我顺着窗玻璃往外一看,外边的路灯是重影,今天注定是又喝多了。这次来小饭店是我一个人偷着来的,要让宿舍里的哥儿们知道,还不得把他给吃了。我冲里面喊“来酒啊,上点酒这么费劲!”“来了!”,随应答声,从里面走出一个姑娘,约摸二十多岁,她麻利地把酒杯倒满。我喝了一口没劲,不像是酒,像白开水。姑娘说:“别逞能了,也没人和你比,你都喝成啥样了”。我说:“不喝了,不喝了,你说的话我听。”

火车站旁边新开的这家小饭店是我最先发现的。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乐呵,小跑回到宿舍,把新冒出的这家小饭店告诉我的哥儿们孙长海。endprint

我背着手领着孙长海来到这个小饭店,孙长海用鼻子使劲闻了闻,说:“这小饭店整得不赖,菜炒得挺有滋味啊”。我用手拨拉一下孙长海,说:“得了,连一口菜都没吃呢,就说菜有滋味,这不是假话吗,啊?”孙长海说:“嗨呀,是没吃,可鼻子好使,会闻”。我低声说:“小女老板挺捧的,你们要是没这个感觉,就当这话是放屁了。”孙长海瞅着小女老板愣住了。

沉默了一会儿,孙长海说:“马晓文,说说你就激动了,那老板娘姑娘跟咱有啥关系,咱不就是喝点酒吗。”

小饭店里不太宽敞,摆着四张桌子。桌子上铺的白塑料布挺干净,大众的饭菜,特别是有惹人喜欢的散装六十度白酒和朝鲜族做法的香味扑鼻的米饭。那天,我和孙长海喝了快二斤散装六十度,脸红得像信号灯,可脑袋瓜子不疼,走起路来脚下不发飘。

我后来知道,这小女老板是车站劳动服务公司的集体青年职工,叫雪晶。雪晶姑娘长得有姿色,脆亮亮的嗓子,粉红的脸蛋,走起路来飘一样有韵味。这样的姑娘,谁见了能不心动?

那天,我们又去小饭店。走到门前,非常熟悉的那个在风中拽摇不定的幌子怎么没有挂。真他妈是怪事,这个小饭店咋还关门了。

来到了小饭店门前,就听到从小饭店里屋传出来一阵乐曲声。顺着小饭店窗户往里一瞧,让我吃一惊,天那,几个大姑娘和小伙子在饭店屋里扭着腰跳舞呢,四个饭桌统统靠边站了。那几个跳舞的大姑娘和小伙子都是铁路的人,看上去很面熟,面熟归面熟,并不认识。

小饭店的门开了,雪晶出来了,她脸通红,显然是跳舞累的,她热情地打招呼,“进来吧,干嘛站在外边?”雪晶把一只柔软光滑的手大大方方地搭在我肩膀上,说:“常客就算是朋友,来跳一会儿,乐呵乐呵。”

我肩膀上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涟漪。我打心里期望,雪晶的那只柔软光滑的手在我肩膀上多放一会儿。

雪晶的脸对着我的脸,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雪晶,雪晶的皮肤不是特别白,可是很细腻,女人味儿十足。雪晶说:“今天来跳舞的都铁路的,你们整天在铁路运输现场忙活,也够辛苦了,这会儿你们也给心情放个假”。雪晶说话还很文雅呢,这让我很意外。我的心跳在加速,好像雪晶马上就能成为我的女朋友。

雪晶穿着一条20世纪80年代最流行的红色喇叭裤,就像当年最火的电影《庐山恋》中的女主角穿的喇叭裤一样。雪晶优美的舞像飘起来了,我看得快傻眼了。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星,想着雪晶。雪晶那只柔软光滑的手震撼了我的心。我一闭上眼睛,那只柔软光滑的手仿佛又搭在我的肩上,好像那只柔软光滑的手活动起来,抚摸我的全身,把我的心抚摸得跳速加快。

我悄悄到裁缝店做了一条米黄色喇叭裤,在宿舍屋里穿上,搁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挺潇洒的。

孙长海见马晓文一个劲显摆喇叭裤,伸手摸了摸,说:“你的喇叭裤比雪晶的喇叭裤可差一个档次。我和雪晶跳舞时,摸了人家那喇叭裤,那布料的手感,相当好。”

我听孙长海说这话,心里很不舒畅。我又想到了雪晶那只柔软光滑的手。

那天,我穿上喇叭裤,一个人偷偷跑到了雪晶的小饭店。把百元的大票拍在桌子上,冲着雪晶喊了一嗓子,“你把最好、最贵的菜给我炒两个。酒,还喝那个老白干六十度。”

雪晶笑了。我感觉气氛不对头,侧身一看,孙长海穿着那喇叭裤,坐在那红着脸假装往窗外瞎瞅呢。我的脸忽一下子红了,毕竟自己也是偷着来的,不光彩呀。我一瞧孙长海也穿着扎眼的喇叭裤,恨不得长个翅膀立刻飞回去,把这喇叭裤脱下去。

这会儿,孙长海猫个腰,转身要往外溜。我喊了一嗓子,咱都别装了。这么一吆喝,孙长海乖乖地回来了。

雪晶炒了几个好吃的菜。哥俩心照不宣地一个劲干杯,脸都红得像信号,往大道上一站,汽车准停下。

雪晶站在一边笑呵呵地说:“瞧你们俩穿的喇叭裤,是不是对我有想法啊,有啥想法就直说呗”。我愣住了,雪晶这么大方啊。这时,我又想雪晶那只柔软光滑的手,我的心又止不住跳速加快。

我低下头不吱声了,我看孙长海的头低得比我还厉害。

雪晶转过身子,说:“我跟你瞎扯上了,不说了。我再给你们整个菜,这个菜免费。”

孙长海把脸几乎贴在酒桌上,声音低得像蚊子,说:“那雪晶姑娘将来能嫁给谁,她能爱……爱咱们吗?”

孙长海这句酒话,一下子击中要害。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哥俩都沉默不语了,两斤多酒一会儿就喝得精光。

好长时间,我和孙长海没去雪晶那个小饭店了。那天,雪晶拎着爱吃的大米饭和两个炒菜来我们单身宿舍。雪晶穿白色上衣,下身穿着金红色裙子,显得格外精神,真是一个勃勃向上的青年。当时我一个人在屋里,她把饭菜放下,说:“好长时间没去我那儿,我以为你们有什么事了呢。没啥事,就好。”

雪晶那只柔软光滑的手在我眼前晃动。我有一种冲动,想抱住雪晶,说我爱你。我紧张得手出汗了,几次想伸出手抱住雪晶,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没动手抱雪晶。这是我一直后悔的事,或许我当时抱住雪晶,雪晶并不会反感,或许雪晶就由此成我的女朋友。这个事,我一直没机会跟雪晶说,当时我真是抱了雪晶,她会有何反应。

雪晶走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长时间看不到你们,我还有点……,嗨,不说了。”那次,我没抱一下雪晶,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遗憾。

我沉默几天后,眼前一亮,咋没想起来,自己在部队的时候,当过通讯干事,要是给把雪晶创业办饭店的事迹写出,在报纸一发表,雪晶姑娘肯定会高兴的。我在休班的时候,悄悄地写个稿,标题是《英姿飒爽女英创业记》。

我想我会有机会抱雪晶的。

马晓文着急要发这篇稿子背后目的清清楚楚了,我对这篇稿子有点别扭。别扭归别扭,我还是把马晓文写的那篇《英姿飒爽女英创业记》的稿子改了一遍,把标题改成《站在潮头上的女青年》。觉得雪晶创业精神挺有意义,于是写了一段编后话,一起发在了一版上。endprint

马晓文来电话,说了一大堆感谢话,说这篇稿子影响可大了,人们都议论雪晶。雪晶成名人了,我马晓文也出名了。雪晶还夸奖我,说写得好,太有才了。

我扳起脸来冷落地说:“发表这篇稿子不是为你马晓文,而是考虑到这篇稿子很有教育意义,引导青年树立正确的就业观,大有益处,这才定下来发表的。如果说这篇稿子发表后,你很受益的话,算你偏得,不要太张扬。”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很惦记,马晓文能不能与雪晶成为恋人呢?

马晓文把报纸拿给雪晶时,雪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报纸说:“这上面都是说我的事呀?你真把这些事写到报纸上了?你挺有才啊!”马晓文不以为然的样子,说:“是呀,怎么感谢我啊?”雪晶姑娘把散落在额头前的头发往上拨了拨,露出红红的脸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晚上请吃饭。”

那天晚上,雪晶也破例喝了啤酒。雪晶很兴奋,一杯啤酒竟然一扬脖就见杯底了。雪晶伸过来手要给马晓文倒酒,马晓文趁势抓住雪晶的手,柔软光滑的感觉流进心里。马晓文紧巴巴地握住雪晶姑娘的手,雪晶姑娘也紧紧拉住马晓文的手。马晓文想说,我爱你。可他张几次嘴,没敢说。马晓文的幸福感觉涌遍全身。

马晓文给我传来的都是这样的好消息,他说,雪晶姑娘跟他的关系是铁板一块,每次通电话,他都是这样说。

马晓文对雪晶感情很投入,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从头到尾地夸奖雪晶。

那天早晨,我刚进办公室,电话的响声就灌进了我耳朵里。我拿起电话,那边的声音非常大:“你怎么才接电话啊?”我听出来了,是马晓文。我说:“这不刚到上班点吗?你干嘛这么早来电话。”马晓文说话声音透出了兴奋与激动:“新闻,绝对新闻。雪晶要去省城做报告,她成为了青年再就业的典型了,是铁路局把雪晶的材料报到省里的,省里选中她做经验介绍。我写好了稿子,你帮忙发表,行吗?”

打那以后,马晓文很长时间没有打电话过来。那天,马晓文打来电话,不再是神采飞扬了,而是比较沮丧,说话声音也不大,不再说铁板一块的事了。

马晓文说话有些颤抖,透着忧伤。他说:“雪晶上了报纸,成了典型。一会去作一场报告,一会又去参加一个会议,人也打扮得格外精神,穿着深色蓝西装,里面衬衣雪白雪白的,透着成熟美,有一种严谨的浪漫,一种职业女性的美。雪晶好像越来越像典型了,她找到了当典型的感觉。我后悔死了,给她写了那篇稿子,帮她找到当典型的感觉。我成了打掉牙往肚里咽的主了。你瞧瞧,她说我俗,俗吗?俗在哪里?”

马晓文说:“老师,你见识广,你说这个雪晶能不能当了典型就看不起他了?”我说:“这个事不好说,爱情这个东西,谁也说不准。”马晓文很激动地说“真他妈的见鬼,雪晶当典型还当出个陈世美?”我觉得马晓文的话里夹着火气,我便跟他说:“你跟我较什么劲啊,雪晶能不能变心,我上哪儿知道去。”马晓文觉得我的话很呛肺管子,说了一句:“我死的心都有了!”,就把电话撂了。这是马晓文与我建立联系后,第一次他先把电话撂了。

打那以后,马晓文不怎么给我打电话了。马晓文不来电话,我倒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雪晶能不能离马晓文而去,这个事总在我脑子里转悠。

那天,马晓文给我打来电话。掐算一下,马晓文已经快一年没有给我来电话了。

我很惊喜地接听马晓文的电话。这次,马晓文没提雪晶一个字,说的大概意思是,车站把他抽到办公室,脱产写通讯报道。孙长海这回干了一件出彩的事,在火车进站那刻,两名旅客掉到站台下,站台上的人都傻眼了。危险之际,孙长海冲下去,把两名旅客推上站台得救了,可他的小腿被轧断了。车站领导要求把孙长海事迹写出来,发表在铁道报上。马晓文末了补充一句,说现在他对写通讯报道没兴趣,写这篇稿子只是因吃这个饭的不得已而为之。

马晓文的消极情绪没有影响我对这个新闻的热情,我说:“这个新闻分量太重了,能不能用最快的时间写出来,要多搜集一些孙长海平时的事迹,让人物丰满起来。这篇稿子写得越感人越好,不行的话,最后我肯定上手,放心。”

马晓文在电话那边,“嗯嗯”地答应着,好像没什么精神,碰到这么有分量的新闻,没精神头,真是的,还称自己吃写通讯报道这碗饭的呢。我又一想,可能还是他与雪晶的事闹腾的,我想鼓励马晓文两句,可是电话撂了。

马晓文把稿子写来了,我看过后,觉得不够充实,电话采访几次效果也不好,我便决定去一趟。这样的好稿子对付一下就发,瞎了,不能让好新闻瞎了,这是我的原则。

冬天,冷得够劲,北风吹到脸上像小刀在刮脸。我坐了一夜火车,早晨下车,刺骨的寒风袭来,我把大衣领子紧了紧。伊海站是个大站,下车的旅客很多,满站台上都是匆匆忙忙的旅客。

我四处张望,看马晓文在哪呢。一会儿,马晓文跑过来,喘息着说:“老师,我们车站书记也来接站了”。我跟着马晓文来到软席候车室的门口,一个人笑容满面地迎来。马晓文急忙介绍:“这是我们董书记”。董书记握住我的手:“欢迎欢迎。”,能把你这个大手笔请来,我们就有底了。

我对董书记说:“你们这回可要出大新闻了。你们车站培养出来的好职工,舍身救旅客,在全国铁路中也是能叫响的。”董书记搓搓手,说:“有这个分量吗?”我说“当然有了,我干新闻这么多年了,这个事我还是能看准的。”

董书记一个劲点头,说:“谢谢郎主任,你需要什么,我们提供什么,全力以赴”。

在伊海站采访两天,掌握了大量的素材。整个采访中,我被孙长海的事迹感动着。孙长海每年都要做几次无偿献血,有一次献血量大,他晕厥了。还有,他省吃俭用资助一名贫困生上学。这些感人的事都是我挖掘出来的。

我把马晓文喊过来,说:“这么多感人的事你咋没挖掘出来呢?”我说话的声音很小,怕让车站领导听到,对马晓文不好。马晓文倒是没管这些,声音挺大地说:“那些事好像贴不到孙长海怎么救旅客上,硬往上贴,那新闻稿子不就假了吗?”我说:“怎么能假呢?瞧瞧你那思维,还能写出好新闻稿?新闻里的人物需要丰满,要千方百计使新闻人物丰满,懂吗?”endprint

我再看马晓文,他低着头不吱声,好像没听懂,我白费劲说了一大堆话。这两天马晓文打不起精神,我猛然想起了雪晶,是不是跟雪晶闹腾的,像霜打的草,蔫了。我第一次见面认识的马晓文不是这个样子呀。

返程时,在上火车前,我问马晓文,“你和雪晶的事怎么样了?”马晓文说:“还能怎么样。我他妈真后悔,不该跑到你那儿走后门发那篇稿。你看看现在的雪晶,这篇新闻稿让她成了典型,说典型话,做典型事,生活里里外外充满了典型味道,典型得让她做什么事都有些假了,没有真实感。”

马晓文抓住了我的手说:“老师你说说,典型这东西对雪晶来说,是不是也像一只柔软光滑的手抚摸她。”我呛着马晓文说:“没有柔软光滑的手抚摸过我,不知道。”马晓文眼里还闪着希望的光,说:“不管遇到多难的坎,也不想放弃雪晶,她那柔软光滑的手让人心里暖。她会从僵硬的典型中走出来的,她那柔软的手没有僵硬。”

我听了马晓文这段话,心里不是滋味。我一时判断不出是雪晶的错,还是马晓文的错,反正是出错了,这错出在哪呢?我想对马晓文说几句,可是又找不出合适的话,只好不说,拍拍马晓文的肩膀上了火车。

我把孙长海这篇人物通讯写完了,同事领导看报样时,都说这篇稿子挺感人的。这篇稿子的题目叫《林海映丹心》,开头那几句话,我特别陶醉:茫茫林海在诉说,一个名字在传颂……署名时,我特意把马晓文放在第一作者位置。

这篇稿子在铁道报发表后,省报也全文发表了,孙长海成了救旅客的英雄。铁路局党委做出向孙长海学习的决定,孙长海的名字响当当。

我禁不住地给马晓文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马晓文打电话。我说:“稿子发表了,省报也发表了”。电话那边静静的,没声音,明明是马晓文接了电话,怎么不说话。我又提高了嗓门儿,“稿子发表了,听到没有?”

马晓文这才懒懒地说,“知道了。”我说:‘稿子发表后,影响很大呀”。马晓文说:“这与我有啥关系”。我感觉不对劲,对着电话没好气地说:“马晓文,你是不是有病?你是第一作者,怎么跟你没关系?”马晓文说:“老师,我这有点急事,我撂了。”电话里传来了断线的忙音。

我把电话一摔,有狗屁急事,真他妈见鬼,这马晓文抽得是哪股风。我好心好意把他名字放在了前面,这不都是为了你马晓文好嘛,你不知好歹,别怪我今后对你不客气,凡是你马晓文的稿子统统枪毙,你马晓文还牛起来了。

约摸半年后的一天,马晓文给我来个突然袭击,说他已经来了省城,还在上次吃饭的那家饭店,想找老师谈谈。我不知道马晓文要谈什么,往饭店走的路上,这个问题在我脑里绕来绕去。

马晓文见我进来,站起身来迎接我,他站得有点急促,把身边的椅子碰倒,他急忙弯下腰去扶椅子。桌子上摆了六瓶啤酒,和上次喝酒时一样多。我调侃说:“你找我谈谈,怎么还摆酒呢?咱们说酒话啊,酒话可不算数。”

马晓文说:“老师啊,你帮帮我吧。为了雪晶,什么都能豁出去。”

我被马晓文给弄晕了,忙说:“让我帮你什么呀?”

马晓文说:“老师,听说报纸上要发表孙长海与雪晶相爱的稿子。可千万别发表啊,如果那篇稿子要是发表了,那我和雪晶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马晓文提出的要求,让我猛然一愣。我沉默许久。马晓文这个要求显然难以满足的,我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答他。

说实在的,雪晶与孙长海相爱的信息,对于我来说也是感到突然。但是突然归突然,作为一名新闻人,我听到这个信息后,考虑的是新闻价值,从新闻价值的角度看,让我异常兴奋,由本报树起来的两个先进典型相爱了,我判定这是本报一条非常有分量的新闻,一定做好。

我再一次来到伊海车站,我没有和车站联系,更没与马晓文打招呼,直接找到了孙长海。孙长海还在养伤,见我来了,热情打招呼。他拄着拐杖,走路挺灵巧,给我倒了一杯水。他说,过一段他就能上班了,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不能躺在功劳簿上耍赖。孙长海的思想境界还是那么高,这让我深受感动。

我问孙长海,“听说你和雪晶来往很密切?”孙长海一愣,显然对我的问话没有精神准备。瞬间,孙长海回过神来,说:“你问这个呀。怎么说呢?雪晶常来这里,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啥的,她的思想有高度,挺让人佩服。”

我点点头,接着刨根问底:“你们俩确立了恋爱关系了吗?”孙长海脸红了,把水杯推到我身边:“你喝水,一会就凉了,这儿也没什么招待你的。”我穷追不舍地又问:“你们两个相爱了吗?”孙长海想了想说:“这个事,你得问雪晶,你看这腿都这个样子了,不敢奢望得太多。”

正说着,雪晶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两本杂志,其中有一本是《中国青年》,另一本我没看清。她望着我,停住了脚步。孙长海急忙介绍说:“这是铁道报社的郎记者,不对,郎主任。”

雪晶放下杂志,握住我的手,“哎呀,郎主任,你可没少帮我们啊,真的感谢你呀。”

我给孙长海使个眼色,意思我单独和雪晶谈谈。孙长海领会了我的意图,借故出去了。

我瞧了瞧雪晶,长得并不是很漂亮,但是很耐看。身子结结实实,浑身透着朝气。我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雪晶,你和孙长海相爱了吗?”雪晶也是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话题。雪晶面对我,脸还是红了。她说:“这个事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孙长海挺高尚,他能够舍己救人,我喜欢。”

我直率地问:“雪晶,你不爱那个帮你写稿那个马晓文吗?”雪晶又是一愣,然后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爱这个东西有时说不清楚,跟着感觉走。”雪晶说这话时,看了看我,又把目光移到窗外。她说:“别人劝她,孙长海的腿都断了,你还敢爱他?我雪晶敢,不信那个,天还能塌下来呀?”

我像问孙长海一样地追问雪晶,“你们是不是确立了恋爱关系呢?”雪晶点点头,脸上掠过淡淡的羞涩。她问:“这个也写稿吗?”我说:“这是新闻啊,两个先进青年相爱了,互帮互爱,比翼双飞。”雪晶点点头,说:“过一段时间,我和孙长海还要去省参报告会。”雪晶说话时,我看到她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endprint

孙长海与雪晶相爱是事实,新闻讲究的是实事求是。孙长海与雪晶的事我历历在目,这个新闻事实我不会看走眼。今天马晓文来求我,是个人之间的事,显然我没法答应他。何况这篇稿子总编都签发了,怎么能说不发就不发了呢?

马晓文见我沉默不语,他说:“你去采访孙长海和雪晶,事后我都知道了”。马晓文停顿了一下,看看我的表情,然后接着说:“其实雪晶对孙长海没有感情,是一股激情,啥基础都没有。雪晶觉得自己是典型了,想什么事都虚无缥缈。孙长海救旅客变成了英雄,她的激情就燃烧起来了,觉得这么做是高尚的。等她沉淀一阵子,容她冷静下来,脑袋不光装着自己是典型的时候,她做事就真实了。”

马晓文歪扭着脖子看我是否在听他说话,我忙说“听着呢,你说吧”。他又接刚才的话茬儿说:“老师,别的不说,假如你弄的那个稿子发表,雪晶死活也得和孙长海结婚了,那真是害了雪晶,到头来孙长海也得受伤害。”

马晓文喃喃地说:“其实,雪晶也是我给害了,假如不写那篇稿子,雪晶可能不是典型,就不会有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说:“马晓文你说得太危言耸听了,爱情这个东西谁也判断不出的它结果,只有爱情的当事人,他们相互接触,才条件判断出真实的结果。”我又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对马晓文说:“我看雪晶是一个敢做敢当的人,你瞧瞧你,至今连个“我爱你”的话都没敢跟雪晶说呢,还在那儿爱得死去活来的,有意思吗?人家雪晶没有选择你,你就得好好想一想自己的问题,不能怨天尤人,对不对?”

马晓文愣住了,他随手抓过来一瓶啤酒,往杯里倒啤酒,倒了半老天,杯里没啤酒,他看了一下,啤酒瓶盖没启开。马晓文放下啤酒瓶子,说:“老师,说不说‘我爱你和真正的爱不是一回事儿,雪晶和我还是有感觉的,都是我写那篇破稿子害了她啊。”马晓文盯着我,一字一板地说:“要说的话都说了,不知道说得清不清楚?”

我看得出来马晓文的心情是激动的,他那表情和声调把非常激动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说:“这篇稿子是具有较高新闻价值的,而且是真实的,这是新闻第一要素,哪能说不发就不发了。”

马晓文有些悲伤,说:“那稿子真的非发不可。”我点点头。马晓文穿上衣服,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桌子上六瓶啤酒没动,而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第一次喝酒,他自己喝了六瓶,喝得兴高采烈,因为雪晶那篇人物通讯能发表。那天马晓文表现得是那么轻松,今天他却是那么沉重的走了。我也有点不好受,喊:“老板,买单。”老板说:“那个小伙子点完菜就把单买了。”

从那以后,马晓文再没跟我联系。这个期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我也常常想起马晓文,想给打个电话吧,碍着面子,一直没给他打。这一晃有两年了,马晓文再也没写通讯报道,他沉默得像消失了一样。

一个上午,我的心都很堵。两年多没有联系的马晓文,突然冒出来了,让我尴尬,难堪。马晓文这小子,你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可把我坑惨了。

上午的编前会总开完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办公室走,陈总编把我喊住,很严肃地告诉我,下午到他办公室谈话。我的心刷一下凉透了。

回到办公室,我放下一切事,开始一遍遍给马晓文打电话,打N个电话,就是打不通。马晓文这个臭小子,给我惹完事,他倒消失了。

我的良好愿望是,在陈总编找我谈话前,必须把马晓文说的重大新闻弄明白了,要是有价值的新闻,我也可以同陈总编讲接电话的理由了,把上午发生的事摆平。

到了中午,马晓文还是杳无音信。我快郁闷死了。走出办公室,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的情绪似乎有所缓解。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来到我和马晓文吃饭那个小小火锅城,心里泛起一丝丝涟漪。

我决定进去喝一杯,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喝酒,今天体会一次一个人喝酒是啥滋味。走进小小火锅城,我犹豫不决了,下午陈总编还要找谈话呢,喝个大红脸不太好吧。可是又有想喝一杯的强烈愿望,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是马晓文打来的,我一阵兴奋。马晓文问:“会开完了啦?”我说:“快别说那没些用的,都啥时候了,会还开不完。你说那个新闻是什么内容?”马晓文不着急不着慌地说“我还是给你讲讲吧,就明白了,肯定会说,这是新闻”。电话那边,马晓文不管我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两个先进相爱了》这篇稿子发表后,他基本上就看不到雪晶了。每当走到雪晶的饭店前,看到紧关的大门,心里不好受。

见不到雪晶,心里就越想雪晶,心里总是绕不过来这个劲,失落了好长一段日子。每次路过那个小饭店,揪心巴拉的。瞅见那小饭店,就有一种喝酒正喝在兴头上,突然酒杯被夺走了那种感觉。

过了不到两年的光景,那天,他手插在衣兜里,无精打采地往宿舍走。他突发奇想,要是我一脚能把这个空瓶子踢出二十米远就能有好运气,于是用足了力气,渴望这一脚能踢出个好运气来。只听“咚”地一声,空酒瓶从他脚下飞出十几米远,落在地上又拐了个弯,撞在了雪晶饭店的门上。“吱扭”一声,门开了,伸出一个脑袋,那张脸像没熟的苹果,有点青涩味道,是雪晶!她突然把门关上了。

马晓文还在滔滔不绝讲着,我知道这些都是铺垫,还没进入正题呢。我打断马晓文的话,说:“你就别讲这么多了,以后有时间再说,我这手机快没电了。你那重大新闻呢?”我看了看表,到了跟陈总编谈话时间了。

马晓文说:“你急什么呀?老师,你说这世界上的事奇妙不,雪晶离婚了!老师,我手里还拿着刊登《两个先进青年相爱了》那篇稿子的报纸。”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心里骂,你马晓文幸灾乐祸啊,这是狗屁新闻。马晓文说:“这是重大新闻,认识雪晶的人都把这事当新闻来听,来传播!”

我的脑子比较乱,没有听清马晓文又说了些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听他说,他会远离雪晶,对雪晶的那份心已经死了。

我无力地靠在小小火锅城门前面那棵大树上。秋天了,树枝上的树叶被凉丝丝的秋风一吹,就不愿意待在树枝上,像跳水队员一个接一个从树枝上跳下来,落在地面上。有的树叶好像知道我心情很不好,一个劲地往我脸上跳,弄得脸痒痒的,可我笑不起来,没那份心情。

我突然想,雪晶不可能与孙长海离婚,会不会马晓文报料的是假新闻?我再听电话,那边已经把电话给断了,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忙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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