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礼问先生

2014-01-17 02:58周志文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林老康拉德罗素

周志文,原籍浙江,1942生于湖南,成长于台湾宜兰县罗东镇。历任台湾《中国时报》、《民生报》主笔、淡江大学、台湾大学教授,曾至捷克查理大学、荷兰莱顿大学等讲学,现已退休。文学著作有《日升之城》、《三个贝多芬》、《冷热》、等10余种。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现已倒闭的报社服务,工作是帮他们编辑艺术周刊,是个自由的兼职。在报社附近的巷子里,有家名叫“黑暗”的咖啡厅,十分安静,老板烧的咖啡很好,我因职务之便,常常光顾,有时纯休息,有时在里面整理些稿件,久之跟老板就熟了。

一天我在报社,咖啡厅的老板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到他店里一趟,因为他跟我提过的林先生到他店里了。我问他是不是跟他讲康拉德故事的人,他连声说是,他说他以前常来,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已经很长一段时候没来了。我说报社有点事要处理,我要能去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后,他说没关系,因为林先生一来,常会待上很长一段的时间的,要我慢慢来就好。

一个小时之后,我赶到咖啡厅,里面已坐了一堆人。咖啡店老板看到我来,就拉着我到一个穿着白色西装外套的老先生前面,老先生起身跟我握手,身手很矫健,一点不像老人家的样子,一个客人腾出一个位子,要我坐在老先生旁边。老先生介绍,那个让我位子的客人跟他一样姓林,是一家大企业的老板,现在已经退休了。他的另一边是个比他们俩都年轻的人,老先生称呼他为鲁教授,可能在哪一个大学任教,其他还有几个人,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很年轻的女性,似乎有一点外国血统,好像是研究生或什么的,现在都不太记得了。

林老先生像正式场合一般掏了张名片给我,我向他抱歉,说我没有名片,他笑着说没有关系。他的名片上没写头衔,也没写通讯处,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名片中央印着“林本”,下面印着两个小字“礼问”,才知道老先生有老一行的规矩,是有“名”又有“字”的,而他的名与字还藏有典故,我看出典故是从《论语》“林放问礼之本” 一句来的。我在恭敬地收下他名片时一个字一个字地称呼他:“礼问先生,久仰。”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他一定惊讶我这样称呼他,因为时下像我们这样的一辈人,已经不会以字号来称呼人了。

开始我静静地听他们谈话。老先生白西装里面穿一件粉红条纹的衬衫,没有打领带,除了满脸皱纹之外,倒像个绔裤子弟,他的头发就老人家说还算茂密,已经全白了,上嘴唇还留着像小刷子一样的短须,也是银白色的,面色红润,看得出来是一个很注意保养,也注意外型的人。他的话带有一种中国南方的腔调,但一时分不出究竟出自哪里,另一个不好分辨的原因,是他的话里还带着某些华侨的语音,好像与某种外国语言相混才有的现象。咖啡店老板说康拉德故事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康拉德是英国作家,可能是老先生在英国住过很长的时间,以至于使他的语言受到影响。

他在跟我打完招呼之后,便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说的是他当年在英国的时候与哲学家罗素的关系。这一点我有兴趣,我读大学的时候碰巧读过一些罗素的书,觉得他是个天才。“罗素聪明是聪明,但取巧的成分还是大过他的聪明。”他说:“这不是我说的,是跟他合写《数学原论》的怀海德当年说的。但是所有聪明又争着出名的人,都有一点取巧的成分,怀海德没他取巧,所以没他有名。怀海德才真算是个天才,罗素在数学与哲学的领域,比他还差上一截。这话也是罗素自己亲口说的,他说过他在哲学上,不如乔治·桑他耶那,数学上不如怀海德。”

“您也认识怀海德吗?”坐在他左手边的鲁教授问。

“一九四六年我第二次到英国的时候,他还健在,但我无缘见到他,第二年他就过世了,好像享了高寿,死的时候八十六岁。我遗憾没见过他,但我在英国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说怀海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罗素当年是靠他的引荐才进剑桥的。他比罗素大十几岁,成名比罗素要早,但在二十年代之前,英国人跟美国人都只把他当成孤僻的数学家看,想不到他是个很好的哲学家。有一次罗素跟我说,你想不到怀海德是数学家哲学家之外,还是个博通的历史学家吧,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博闻强记。罗素说有一次他到怀海德房间,发现他的床头书竟然是一本枯燥无比的《议会潮流史》,不只如此,任何一个冷僻的历史掌故,他都能如数家珍地把它们说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的,就连细节也不放过。二十年代初,一次大战刚结束不久,捷克与斯洛伐克共和国也才刚独立没几年,他就预言说,因为波西米亚盛产银矿,西边卡罗伐瓦利那盛产硫磺,是做炸药的材料,所以捷克不久一定会被德国吞并。事后证明,后来欧战还没开始,第一个被纳粹入侵的就是捷克。怀海德说话总有点琐碎,这是由于他掌握了很多资料的缘故,他的条理又藏在语言之下,不是很好找的。大家开始都不太喜欢听他说话,但事后都证明他有先见之明,事情总是照他说的兑现,你就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才了,他的本事不只在数学方面。”

“咖啡店老板说,他为咖啡厅取的名字是来自康拉德的故事,是您告诉他的,你也认识康拉德吗?”鲁教授又问。这个问题我也有兴趣,所以特别注意听。

“我当然不认得康拉德,康拉德好像在一九二四年就死了。”林老先生说:“我对康拉德的印象,起初也全是从罗素那儿得来。康拉德是个怪人,他是波兰人,波兰夹在俄国与德国中间,几度要被这两个国家瓜分,他讨厌俄国人,也讨厌德国人,所以后来就选择投奔英国,英国是个岛国,海洋是他梦寐以求的世界,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来英国时根本不懂英文,想不到十年后,竟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文作家。罗素认得他,两个人都认对方是好友,好像是一九二一年吧,罗素的第一个儿子出世,就是请康拉德做教父的,而且跟他取名叫约翰·康拉德·罗素,可见他对康拉德的推崇。”

“罗素是数学家与哲学家,怎么跟文学家那么要好?”座中一个人问。

“罗素很善于交游,这是谁都知道的,你到过他乡下的住家就会发现,天天都是高朋满座的。说起文学家,他跟萧伯纳、D.H.劳伦斯还有H.G.威尔斯也都熟。”

“您说是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劳伦斯吗?”一个人问。

“就是他。说起劳伦斯,他跟劳伦斯也是好朋友,不过两人交往的时间很短,之后就闹翻了,据罗素说,起因不是文学而是政治。劳伦斯早期也相信西方的民主制度,但当二十年代末,德国的军国主义抬头,英国起来反德国的时候,他又反对起民主来了,罗素说,这纯粹是因为劳伦斯的夫人是德国人的缘故。你别看他在小说里写的性,好像很随便,其实他的婚姻生活是很保守的。后来劳伦斯的政治主张越来越法西斯,罗素与他交恶了,罗素曾公开扬言,说要是后来劳伦斯有机会当克里姆林宫的主人,他的凶残,不见得比斯大林轻,所幸劳伦斯在一九三〇年就死了,这证明天地虽然不仁,但在必要的地方,还是留了些余地的,这是罗素说的。罗素承认,劳伦斯在文学上是个天才,而在政治上,他是个危险的冒进分子。”

我觉得罗素对劳伦斯的批评,确实刻薄了点,不过是否真的出自罗素之口,也不见得那么可信,因为是经过林老的转述呀。文学家再凶残,也是软弱的,劳伦斯怎能与斯大林相比呢?

鲁教授说:“罗素在文学上是一直保持着热情的,有人说他的哲学著作,可以当成文学作品看的。”他目的在补充林老先生的话,接着又说:“别忘了,他自己就是一九五〇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呢。”

“不、不,其实他得诺贝尔文学奖与文学倒不见得有关。”林老说,“连诺贝尔奖委员会,后来也非正式承认,当年颁奖给他与邱吉尔是个错误,并保证以后不再犯了。不管把文学的范围放大到多宽的地步,罗素的作品都不能算是文学,这在罗素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所以罗素得奖,嘴里没说,心里不是没有尴尬。后来萨特在一九六四年得诺贝尔奖时拒绝领奖,当时罗素还没死,我想他闻讯可能有点羞愧吧,这是我的推测,我不能保证。所以我说罗素的成就,多少有点侥幸,也有一点取巧的成分。我曾一度跟他熟,但后来也慢慢疏远了,一九六四萨特得奖那年我已不在英国。”

我听他侃侃而谈,说话有条有理,所有事都交代得清楚,与我所知的罗素,在资料上好像并无太大冲突,证明他确实跟罗素有过交谊。我以前读过一篇罗素的文章,是写他与康拉德的交情,里面好像说康拉德跟罗素都同情又喜欢中国人。罗素来过中国,而康拉德没有来过,有一次康拉德在曼谷旅馆,被一个中国小偷偷个精光,但那个小偷在偷了他的钱之后,还把他的衣服收拾干净而且折叠整齐,让他隔日出门有穿有戴,据康拉德说,这是中国人的“盗亦有道”,罗素也深以为然。林礼问老先生当年与罗素交往,可能是因为罗素对中国人一直保持开放的心胸的缘故吧。

我们在咖啡店里东南西北地聊着,主角是健谈的林老先生,而好几次的焦点又集中在罗素身上。我后来问咖啡店的老板,林老是什么出身的,为什么他能跟罗素这样的人平起平坐。老板说详情他也不甚了了,但林老在中国好像是世家子弟,家里是个“大户”,他大概在年轻时到英国留学过,他说他曾听林老说,他当年到欧洲在各大学“游学”的时候,身边总带着司机与厨子,可见阔绰。又说他们家当年还做海外生意,好像在英国也有资产,但二次大战后中国的家败落了不说,连海外也不保了,他第二次到英国,就是去“处理”那里的产业。那时大战刚结束,所有资产都缩水甚至“泡汤”了,隔了两年,国民党撤出大陆,这样他也就中国大陆回不去了,遭遇的悲惨可以想见。不过据咖啡店老板说,富家子自有气度,就是败光了产业,也是十分潇洒的,他仍然跟各方名士交往,一点都不显寒碜,只是不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我跟林礼问先生混得比较熟了,几次他一到咖啡店,老板就会打电话给我,要我一起去凑热闹。我终于知道林老先生的出身算是相当显赫的。他是福建闽侯人,闽侯又叫侯官,就是现在的福州,在中国从宋代之后,那里就是个出将入相的地方。远的不说,晚清的严复、林纾以迄民国曾经做过国民政府主席的林森都是侯官人。但有次林礼问先生不知道怎么聊起他故乡侯官,他说他们侯官人不是傻子,就是骗子,要我们千万不要上当,以为那里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人。我说:“那都是名人啊!”他说:“什么名人,所谓骗子是把人骗得团团转,傻子是被人骗得团团转,都是一个骗字在作祟。”

他后来告诉我们,他与文学家林纾还有革命先烈林觉民都有亲戚关系,林纾是他祖父的堂哥,算来是他的叔祖,而林觉民则稍远,但算上五代,就是亲属了。我问林森呢,他说广义上也算是一家人,“不过就算一家人又怎么样呢?我说过侯官人不是傻子就是骗子!我是一点都不以他们为荣的呀。”

我说我不懂,像他的叔祖林纾,算是傻子还是骗子呢?

“当然是个骗子啦!”他说:“他一个外文不识,却装模作样,翻译了两百余种的世界名著,人人都把他当成了不起的翻译家看,不是骗子是什么?”

“那林觉民呢?”

“他是个傻子。家里有老婆不抱,还去搞革命,不是傻子吗?人家搞革命躲在后面,革命成了,才出来吃香喝辣,他却把命给赔上,不仅如此,还在事先立志要把命给赔上,留下‘意映卿卿如晤的《与妻诀别书》,不是傻子是什么?如果他不是傻子,世界就没有傻子啦,哈哈。”

“林森呢?”

“比较复杂,但更傻不可言!你看看,他当年当国民政府主席,算是国家的元首,却让一个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骑在头上,言听计从的,根本是个傀儡,或者套句骂人的话,叫做人家的‘孙子。当他当国家主席时,世上所有人只知道中国有个委员长,没有人知道有他一个主席,他当这主席用来做什么?不如在家里做个名实相符的家长还实际些。有人说林森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是个大智若愚,照我看来,一个人聪明却要装出个笨相,分明也是个骗子。别的骗子欺世盗名,林森只不过反其道而行罢了。”

林礼问先生在咖啡厅无疑是位风云人物,几次他到咖啡厅,周围都挤着不少人,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对我们而言,他的经历不凡,他因与罗素有过交往,得以认得许多欧洲有名的人物,而那些人物,后来在世界不论是知识界或文化界都是常被提起的“巨星”。据林老先生说,那些知名之士,其实在光晔的外表之下,也跟我们一样是个凡人,凡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他们都有,有时候,他们丑态百出,甚至比一般人都还要难看得多。林老先生说话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对我们崇拜的对象,常有一种破除“我执”的作用,听了他的话,会让你产生我原来这么想,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一种体悟,世上的大部分事,都被假象所遮蔽,所以我们更须仰赖智慧。

林老先生还有一项特色,就是当他在叙述到与他有关的事情时,总是不忘对自己或与自己有关的人,极尽调侃讽刺的能事,譬如上次他说他们福州人不是傻子就是骗子,就是此例,这种豁然大度,是幽默的极高境界,要达到这境界,老实说很不容易。

有一次我又在咖啡厅遇到他,他穿着一件白底有黑色变形虫花案的大领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没扣,脖子下围着一条暗紫又有点泛粉红的丝巾,丝巾的底部塞进衬衫里,一副想钓马子的年轻人样子,举手投足娘娘腔得很,又像柏克莱加州大学附近常看到的同性恋的装扮。说实话,我对他的服装不敢苟同,我觉得就他这把年纪的人而言,确实太花俏了些,这使得他说的话也许句句属实,却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夸张或不正经的味道。

那天座上没有女性,话题就在性问题上打转,后来越说越激烈,“性”味盎然。咖啡厅老板有次告诉我,说林老已是八十四五岁的人了,还跟年轻人说那些荤素不忌的话,证明他身上就藏有青春之泉。

我记得他那天说,原则上人的性生活,能维持到六十岁就算不错了,上帝设计一个人,是为人只活四十岁而设计的,“你看,人到四十岁,就显示出各方面的老化,譬如眼睛看就不太清楚了,要戴老花镜,太小的声音,耳朵也听不到了,牙齿也不行了,这要像我们老祖宗在丛林里,就注定被淘汰了。性也是一样的,人到四十岁之后,状况百出,沽其余勇,也只是强弩之末。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真不愧是圣人,所谓天命,人力是不可违背的。”

一个在座有点发福的中年人笑着说:

“对不起林老,您这话,恕我不能赞成,我觉得您这话说得有点不太公道。就以您最熟悉的罗素来说,他八十岁时还跟一个女人结婚,他一生结婚四次,闹出的爱情故事,一次比一次轰动。我记得此老不只一次说过他寻求爱情,是因为爱情给他带来狂喜,他还说他愿意为了几小时的爱情欢愉而牺牲生命中的其他一切。他的爱情狂喜与欢愉指的就是以性而言,这证明罗素在八十岁之后还能享受完全的性生活。”

“是的,我也记得,”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客人也抢着说:“罗素九十岁那年生日,伦敦各界为他举行宴会庆生,他被记者包围,要他透露养生之道。罗素说他不戒烟也不戒酒,也从来不做生活作息之外的运动,他之所以安享高寿,应是具备了两个条件,第一是好色(说到这里,大家纵笑了一阵),第二个条件是在出生之前,‘严选对了自己的父母,因为长寿的基因绝大多数是天生的……”

“你们根本还没有听我说完,就妄加评论,这不公平!”林老先生装着有点生气,说:

“我说有人能维持到六十岁就不错了,不是说每个人到六十岁就不行,有的到七十八十,还全身充满干劲,有的不到五十,有人甚至不到四十就不行了嘛,这算什么呢?这叫禀赋不同,其性自异。我说上帝设计人保用四十岁,不表示四十岁之后就不要活了,也不表示每人都活得到四十岁,世上不是也有很多人‘夭折了吗?你看死了人给讣闻,不到五十死了,只能写‘得年,满五十才可写‘享年,对不起,要活足了六十岁之后,才能写‘享寿,可见标准虽一,结果不尽相同。”

大家听他讲,便也哑口无言。他接着说:

“现在的人,在社会层层的保护之下,再加上好的医疗,几乎都可以享受前所未有的高寿,把上帝设计的年限延长了,上帝设计人的时候,还没有现代医疗的呀。不过,就算让你超过,最后还是要反璞归真的,因为人自有形,便有限制的嘛。”他停下喝了一口咖啡,望着刚才为他补充罗素的言行的那两个人神秘一笑又说:

“你们刚说的罗素的事,是真的,我也听说过,他九十岁的时候,我早已不在英国。刚才一位朋友说他八十过后还能享受完全的性生活,我想请教你说的‘完全是怎么一种完全法?我想你也不见得答得出来,是吧?不过说起罗素,在座恐怕没有人比我熟悉的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句你们从未听过的消息,不只你们没听过,他所有的好友,以及后来帮他写《罗素传》的Alan Wood也都从未听闻过,你们要听吗?”整座鸦雀无声,他说:

“一九四六年我第二次到英国,那次我到英国后,就在那里长住了将近十年,也许是第三年或者是第四年吧,如果是第四年,就是国民党撤离大陆的那年。那两年,罗素跟我往来得最勤。有一次他跟我感叹岁月不饶人,他那时还没得诺贝尔奖,但已是世界级的大红人,演说、讲学写作的邀请不断,他说他被那些细琐的杂事压得抬不起头来,连你刚才引述他的所谓性的欢愉的话,我告诉你,那话是真的,是他常挂在口上的,但那次他说,性的欢愉已跟他彻底道别,他已经一年以上没有性生活了。我想他当时已有七十七八岁,对一般人而言,那算很正常,不是吗?但罗素说,就在一年以前,他那方面还是见猎心喜,而且可以剑及履及的,想不到一年之后,就成了个弃甲曳兵而走的残卒了,言下感叹连连,充满不堪回首的暮气。

“正好我那天莫名其妙地带着那个瓶子,我问他愿不愿意试它一试。瓶里装着一些油汁,有一点像精油,里面没有酒精成分,不会挥发,是我从印度耆那教区得来的一种药水。那年我到印度旅行,路上得了严重的感冒,几乎搞得我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一个随行的印度朋友给了我一小瓶,只擦一点在额头上,感冒顿时就好了,而且接连几天神清气爽、精神百倍,我后来发现,这药水在治疗性倦怠方面也有神效,那位印度朋友告诉我,最好的办法是用手指沾一点油,抹在背部从顶上算起第七与第八节脊椎之间,效果妙不可言。我就告诉罗素,说对他的毛病可能有功效。他问有没有副作用,我说这种东方药水,都是纯草药制成,如果不吃进肚里,应该没有副作用,他答应带回家试试。

“想不到以后一个多星期我都没再见到他,隔了快半个月,我打电话给他,是他接的,他第一句话就大叫着说:‘你还说没有副作用!我说怎么了,他说副作用大到无法形容,他不但精神旺足,几天不睡,而且又能见猎心喜剑及履及了,他说到此处在那边呵呵大笑不止,他说有这么强的副作用怎么说没有?我说这不是副作用,提神就是它的‘作用啊。我问他是怎么用的,他说他每天照我的方式涂抹在脊椎骨上,我说谁要你每天涂啊,像他这样反应灵敏的人,点一次,三四天就够了,我后悔当时没说清楚。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把一个奄奄一息的哲学家救活了,靠的就是小小一瓶神油。第二年他又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这当然不见得是它的作用,但接下来他奋战不懈,真的‘剑及履及,两年后把他追了三年的美国小说家Edith Finch追到手,就不见得与它无关了,你们说是不是?我后来算了算他后半生的几个主要成就,都是在我供应他那瓶印度神油之后才有的。他在得奖之后还与我见了几次面,远远打了几次暗号,有秘而不宣的意味。他结婚之后,也见过,只不过都是在人很多的场合,看出来他有点刻意回避我,我也识趣不再去找他,所以我们后来逐渐就交情淡薄了。”

大家听了,一片讶然,原来上帝造人,虽设下了年限,而在大自然中,还是暗藏着破解的密码,只要细心寻找,也是可以突破局限的。

“林老,您说您只给了他一小瓶,那瓶用完了他怎么办呢?”一个在座的青年问。

“重点在启示,他也许体会这妙方的神效,之后又在别处找到另一种更神奇的药物,那不是我供应的,我就不知详情了。不过我从罗素的临床实验,得知那瓶神油的价值。一滴药剂,可以改变一个文学家对人生的看法,影响到他的创作;一滴神油,可以鼓舞起哲学家的意志,从而改变他对世界的态度,由消极变成积极,由无望变成有希望。你们知道罗素有本书,书名叫《世界的新希望》吗?这证明受人推崇的唯物主义,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家仍不发一语,林老停了一下又说:

“你们一定关心那瓶神油的后续故事,罗素可能找到了更好的货源,没再由我供应,而我在把我的一瓶给了罗素之后,不是没有了吗?正好我还留着那位印度友人的地址,我写信给他,说他的小瓶子帮助一个人得到了诺贝尔奖呢。结果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他把他手上所有的两大箱,算算有将近七八十瓶,全用包裹邮寄给我了,他说在印度,那种东西并不算稀奇呀。”

林老博闻强记,言谈风趣,而且身上藏有许多人所不知道的故事,我很高兴认识了他。有一天报社主编副刊的黄钟找我,黄钟这名字看起来是男的,但却是个女作家的笔名,她听我说过林本老先生的事,便很想邀他写稿。我说我从来没看过他写的东西,要他写稿恐怕是不可能,很多人说话头头是道,写文章就没办法,而且他实在太老了,要他执笔,必定有困难。我建议可以访问他,譬如他谈罗素,就可以做一次特辑,一定精彩万分的,以后还可以谈他叔祖林纾。对了,我又想起,他曾说过大概在二十年代末,鲁迅在厦门大学任教,有一次到福州旅行还住过他家,他也许可以谈鲁迅的印象。那天我与黄钟谈得很愉快,黄钟请我尽早安排,我说好。

想不到我正在准备联络林老先生的时候,咖啡店老板打电话来,说林老先生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至于是什么病,他也不很清楚,他说是鲁教授打电话告诉他的,好像已经住院一阵子了。林老先生目前住在北门附近的中兴医院,约我有空的话,跟他一起去探望。我那天把报社的事匆匆告一段落,就到咖啡厅找老板,他已把代他顾店的人安排好,我们便走路到医院,中兴医院距离他的咖啡厅并不算太远,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即到。

我在路上与咖啡店老板谈副刊主编打算访问他的事,老板说只得暂停,看看林老的病况才好再做决定,我说也是。我问老板,老先生现在是独居还是与家人同居,好像从来没听过他谈起家人,现在生病了,家人照顾是很重要的。老板说他也没听过,每次见到他,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如果八十多岁还要独居,就很麻烦了,我说是,老先生的很多方面,是我们并不了解的。

快到医院的时候,人行道有工程在施工,挖得乱七八糟,我们只能走在车道上,汽车、机车又不让人,搞得险象环生。工程机器声音隆隆,尘土弥漫。我记得中兴医院原本叫做铁路医院,就在北门铁路总局的北侧,这令我想起,老先生住到这儿来,莫非他与铁路局有什么关联。

医院门厅十分零乱,空气也不好。进到里面找到病床,是个两人合用的乙等病房,林老躺在外侧那张床上。林老穿着医院蓝灰色的病服,面色灰败,形容枯槁,白发乱成一团,他原本留了个老式的克拉克盖博式短须,现在短须周围与下巴的胡桩冒出,变成白茫茫一片,乍看有点不认得了。他斜靠在枕头上,一手打着点滴,看到我们来,微微一笑,轻声问我们怎么知道他在这里,咖啡店老板说是鲁教授告诉他的,我问他得了什么病,他听不见,我再问一次,他摇摇头,说了几句我们也听不清楚的话。

我们在那儿待了一阵,没见到医生,也没见护士。我们趁空到柜台,找一个护士问老先生的病情,护士说老先生病得不轻,发现有胰脏癌的迹象,正式的检验报告要两天后才下来。不过护士说,如真是这种病,她建议还是转院到荣总或台大才好,因为他们医院在这方面不是“权威”。我们问医生在哪里,她说主治医师早上已经来过,晚上八九点会再来,但也许不会来了。我们问要是病人有个万一,不是没有医生吗?她说主治医师不在,但住院医师是在的。

我们无奈地回到病房,老先生已睡着了。我看到病床前挂着他的名牌,上面姓名一栏写着“林本”,年龄一栏用阿拉伯数字写着“73”,我觉得有些奇怪,要咖啡店老板看,他也惊讶地说:“他每次都说他已是八十五岁了呀!”

我们正在狐疑的时候,鲁教授到了。他看到林老睡了,便拉我们到病房门口,轻声说,他见过医生,说老先生的状况很不好,已是末期了。我问是胰脏癌吗,他点点头。我又问,咖啡店老板不是说还在化验吗?鲁教授说,明后天下来的是正式‘判决书,但有经验的医师,验血验尿再借着一点外科知识就知道了。我说刚才护士说最好转院,鲁教授说如果检验报告下来,就是要转院,别的医院也不见得要收,医生告诉他,这种癌症的治愈率不高,每家医院见了它都摇头的。

“林老在台湾是不是有家人?”咖啡店老板问。

“好像有个远房的侄儿,是我送林老来住院时问他才知道的。”鲁教授说:“他的侄子有个电话号码,看区号不是在桃园就是在新竹,我打电话去,对方是答录机,我留了话,但几天了,都没有回音。”

“怎么是你送他来的?”我问。

“林老先生被他邻居发现昏倒,后来醒了却站不起来了,嘴巴还流着血,打算把他送医院,临时问他有没亲人要通知的,林老从他口袋摸出我的名片,邻居就通知我了。”

“为什么送来这家医院呢?”

“我起先并不知道有这家的,当时我看他连站都站不住,而且嘴里还有血,要急救,便送到离他家最近的这家医院了。”

“他住在这附近?”

“他住在迪化街的一个小巷子里,就从这前面的塔城街过去,不是很远的。我以前也不知道,是他邻居打电话给我才知道这地方。”我记得林老以前也给过我名片,上面只有电话没有住址。

我们都担心林老的病情,假如真如鲁教授说的这病已属不轻,那他的后事也不得不慎重考虑。我们商量,如果林老在台湾无亲无故,我们便算是他最亲密的人了,他在这么危急的状况下,我们义不容辞地要照顾他。其次,林老经历不凡,一定有很多人认识他,只不过后来他也许觉得不得意,不愿与人往来,我想他在学术界文化界应该还有些朋友,我们分途寻找,应该能找到他早年的故旧。最后决定,学术界的由鲁教授去负责找,而我借助于传播方面的力量,或许可以“爬梳”出一些他的人脉来,如果万一他真要走,也走得风光些。

鲁教授答应动用他学界的关系,看能不能把林老转院到台大或荣总,就算治疗无望,但照顾总会好一点,其次如病情紧张时,我们几人分班照顾之外,还可以要他班上的学生来“值班”。咖啡店老板说,他离这儿很近,有空他也会来的。

结果检验报告下来,证实了医师的判断,医师跟我们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包括胃与脾脏都有了。那天我们赶到医院,医生告诉我们说面对这个病有两个方式,一个是治,一个是不治。我们问要治的话应如何治,医生说,要动外科手术切除,但这牵涉太大,除了胰脏外,脾脏与胃的一部分都要切除,切除之后还要接受长时间的化疗,之后会不会转移也不能保证,因为那位置得癌十分麻烦,几个重要器官都挤在一块,我们问如果不治,能拖过去吗?

“最快两周内,最慢两个月。”医生苦笑说。

“如果转院,是不是有较多的希望?”我问。医生摇头,说:

“我是台大来的,我知道我们这儿设备不如台大好,医师不如台大多,但设备再好,对老先生而言,恐怕也不见得都用得到。”

这等于宣布老先生的死刑,而且刑期近了。医生走了后,我说如果动完手术,结果也是一样,我觉得不要把老先生弄得支离破碎的比较好,这样万一走了,也走得潇洒些、有尊严些。他们两人也赞成,但我们到底不是他的亲人,这事不能由我们来决定。鲁教授说他与林老的侄儿联络上了,他侄儿说自己一家与老先生已早无联系,现在又忙,没法子来管这远房叔叔的事,这么说来,林老先生在台湾可能再也无亲人了。

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有天我在报社,黄钟跟我说,她有次见到董事会的一个姓褚的老董事,说是认识林本先生,要我有空,可以跟她一同去找他谈谈。正巧那天上午报社开董事会,那位董事下午还留在报社,我们便上楼到董事会办公室找他。

褚董对我们很客气,连说副刊与我的艺术周刊都编得好,他说:“你们编的东西,每篇我都是要看的。”我们向他道谢。我向他请示林本老先生的问题,我说听黄钟讲褚董认识他。

“你在我面前说林本是老先生?”褚董问。我知道我可能犯错了,忙说:

“对不起,我们见面时都是林老来林老去的,叫成了习惯。我不知道他是否比您年纪要大,但从外表看起来,您比他年轻,而且年轻多了。”他听了显然没有不高兴,人都喜欢别人说自己年轻的,便说:

“这家伙就是喜欢倚老卖老,到今天还是那个样子。”他说:“你知道,我今年已经七十八了,他至少小我五六岁,但他成天老喜欢在年轻人面前说自己有多老,见识有多广。我二十几年前就认识他了,他在英国时正巧我也在。唉,人的习性,真是到死都不会改的。”

褚董似乎很了解他,他说林老的年龄与我在医院看到的吻合,但他对他无疑存有成见,我说林老告诉我们他与罗素交往的情形,好像不会是假的。

“大体上不假,譬如在英国确有个叫罗素的人,这会假吗?而罗素在英国的时候,林本也在英国,这也不假,他也许在报章杂志上看多了罗素的消息,也许真的在某一个场合看见过罗素。我告诉你吧,他后来综合一些听来看来的材料,加上他也真的看到过罗素的,不管他看到的是正面还是背面,就老跟人扯罗素的事情。”

“他说的,都是罗素真发生过的事,我们之中有研究罗素的人,都说可信呀。”

“你们没见过罗素,说的罗素也一样可信呀!他既然与罗素混得那么熟,我问一句,你们之中不是有研究这方面的专家吗?请他看看罗素在他的自传或其他的文章之中,有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谈起一个名叫林本的中国人呢?或者罗素的朋友,都是文学家哲学家的,他们在著作之中,有没有曾经提到过他呢?”

我说记不得提起过。他便说:

“那不就清楚了嘛!你看他说话,好像天天黏在罗亲身旁,罗素怎么连他提都不提呢?”褚董的话让我无言以对。他停了一会儿又问我:“他有没有跟你们谈起什么印度神油的事?”我说谈过,他又问有没有向我们推销过?我说只听他半开玩笑半真的谈及过,但从来没有跟我们推销,这点我是可以保证的。褚董笑着说:

“也许刚开始没有,久了就会了。这个林本,你知道他后来靠什么为生?他那里有卖不完的神油,又说是什么青春之泉,专门卖给上了年纪或有痼疾的人,索价不菲,天晓得就是有那么多人相信。”黄钟一定怕我觉得丢脸,便借故说有事先走了。褚董最后说:

“不过是喜欢胡扯罢了,也许是寂寞的缘故。还好你们没买他的东西,不过即使买了,就算做了一件善事,你知道这几十年来,他真的混得很不好,他假装自己很老但很有活力,其实没有那么好。老早之前,他不是那样的,他还真是出身名门的啊!”

我一直没把褚董那儿的话告诉咖啡店老板,也没告诉鲁教授。我们每天照计划到医院探望林老,在他面前嘻嘻哈哈地说些不太正经的事,试图逗他一笑,他起初还笑得起来,后来病况沉重,有时须注射吗啡止痛,便不太能笑了。弥留时,鲁教授找来他喜欢的那件雪白的西装外套,我们帮他换上,咖啡店老板帮他把头发梳得油亮,用电动刮胡刀帮他把下巴的胡子剃掉,再用小剪刀小心修剪他上嘴唇的胡子,弄得真像骚胡子克拉克盖博一样,收拾好了连护士都说好帅呀。林老好像有意地保持着高雅的微笑姿态,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时他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那一刻,我们相互欺骗自己,设法假装又回到了以前的快乐日子。

林老出殡时,竟然看到“教育部长”与“侨务委员会委员长”送来的挽幛,一个写着“大雅云亡”,一个写着“高风长仰”,几个大学还有旅英同学会都送来了花圈挽联,可见林老跟我们叙述过的事,不见得是假的。会场来的人并不少,有的我认识,大部分我不认识,状况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行礼如仪过后,来客散去,一切都结束了。火葬场就在殡仪馆的边上,火化的速度很快,鲁教授不知从哪里买了一个西式的装骨灰的容器,是瓷做的,外表烫印着金花,样子有点像没有把手的冠军奖杯。咖啡店老板说先把骨灰罐放在他咖啡厅,让我们有空再去陪他几天,然后再安放到金山的灵骨塔去。我们一伙人后来都到了咖啡厅。老板把那个奖杯罐放在架上几个盛咖啡豆的容器之间,好像它本来就该在那儿一样,他烧了一大壶曼特宁给我们喝。疲惫下的宁静,紧绷后的松弛,大家在黑暗的空间坐下,没有人说得出话来。老板用他AR的大喇叭,放一首我们都熟悉的乐曲,是大提琴演出的有点南美风味的舞蹈音乐,跳跃的弓法后面有细碎的鼓声,让人想到幽暗又深远的雨林,音响绵密,空间厚实,里面藏有无限的故事。有人开始抽烟,不久之后,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烟味。这时我们觉得林老,好像并没有真正的离开。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3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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