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墨
一觉醒来,发现手腕淤青,不肿不痛,恰似一朵青莲徐徐绽放,捧视之下惊为故人,刹那间前尘往事蜂拥而过,一个人立在初露打湿的窗前,竟自让魂归去来兮。
一直相信自己是有灵魂的。懵懂的孩提时代住在乡村大家族里,一切与灵异鬼怪有关的种子有意无意地撒下,如今看来,虽有道德与智慧浸染其中立竿见影,而某种黑色的种子却在潜意识里疯长成永远无法逃避的恐慌与宿命。
几个年龄般若的村野丫头相约去横岭捞松针,借用“捞”这个动词一点也不为过,对于稚童而言,横岭松林的面积阔大无边,微风拂过,浪涛阵阵,林里顿时下起“阵雨”,密密斜织出昏暗的“天网”来。网从空中落下,变成厚厚的毯子,我们只需轻轻一捋,一对箩筐便装满了。在那林里有座孤坟,大人们叮嘱过不要接近那座坟,阴气太重,几个人结伴在别处捋点就成。静静的松林,偶尔会有乌鸦的哀鸣,偶尔,也有鲜艳的布包,在山沟里若隐忽现。没有人会独自走到山沟下去探望那些让人可疑的东西,如同迷路时不经意间遇到那座孤坟,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为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追在身后的叹息面无表情。眼里只望得见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一种惶恐变成饥饿,从眉梢滑向腹腔。于是,加快脚步,为迎接食物的奖赏和拥抱。
我们隐约知道那坟里躺着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叫小青。我们还知道,在静静的松林里密密匝匝地塞满了人,看她被人从松树上抱下来。亲见者说,找到她时,已是第二天,披头散发,绳子深陷进脖子里,两眼瞪着,舌头露出好长,样子非常吓人。在横岭松林里,在这片不属于任何宗姓的地方,她被黄土松林掩埋。坟包不高,随时光隐匿在一阵又一阵的松风中。有年春天,我们在大雨过后的林子里捡蘑菇,迷路遇到那座坟,经年失修的坟头铺满枯黄的一层松针,缝隙间钻出各色的菌类,撑着伞羞怯地低着头,不让人轻易瞧得见那含着泪的年轻面孔。多少年后,回头,再看看那个傍晚波谲云诡的长天,心中涌起的诗意和悲切,竟一次比一次强烈。谁说那些蘑菇就是地下那个女人的腐尸滋生的,所以说那些“青”就是那个“青”有化身,捡了必遭鬼魂附体惹来杀身之祸。客家方言里蘑菇是喊做“青”的,在人们自由发挥的想象中与那女人的名字形成天然的默契。暮色加重,恐慌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姐妹们不敢近那坟堆,统统别过脸走了开去,唯有我还在呆呆地站着,着了魔似的,被那些好看的“青”吸引住了,以七八岁孩童特有的好胜逞能和盲动,我一马平川冲上坟头,把那逝去的年轻的生命一脚踩在脚下,三下五除二,将漂亮的都收进了篮里。这时,姐妹中有人叫:听,什么声音?侧耳倾听,似风,又带点动物的哀鸣,古怪得令人毛骨悚然,于是扔下篮子,跟着姐妹们撒丫子疯跑在阴森的恐惧中。
村里的婆太们喜欢给孩子说鬼的故事,凡是和死人挨得着边的东西都隐藏着邪怪,不要去动,更不要带回家里来,它若有机会着了人温润的血是要成精的。所以,野外那样一朵绽放的鲜花,路上那样一只精美的陶罐,包含着数不清的前世今生,无从知晓的故事背后,是那失去了生命的精魂一直在风中叹息。等你听见它的声音,摸搓它的样子,它便在你掌心的温度里复苏了,纠缠你的情怀。那是真的。走了几十年的夜路,为何偏偏有人在那个晚上迷失了方向,不断地见到同一种森然的景物,也许当时惶恐得撒泡尿就能回到现实,却在冥冥之中,恍若如张爱玲所说的那样:遇见你所遇见的我,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你刚巧赶上了。长久的期待,等你来时,便附入你的体内,渗进你的骨血,影响你的思想,改变你的命运。也许你并不知晓,然而许多年后,你在同样某个暗夜里,在风声中听到似有似无的叹息,从河水边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容时。你便会蓦然明白,生命不单单是自己的了,她在借你续写未尽的故事,抑或你是她的轮回。古老的故事,看上去荒诞而可爱,却似谶语响卜,参透世事遭逢。如今想来,那松风中的一声叹息,是在带着生的无望和死的忧伤在追赶着活着的人。那坟包下的生命一直没有消亡,把留恋变成一朵朵蘑菇等着人来采,然后就潜入那湿润的生命,再来人世走一遭。
遗憾的是,她没追上我,却追上那个跑在最后面的女孩。出生不久便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她,治愈后落下痛其一生的病根:双脚微略畸形。依然可以行走,但那种“不倒翁”式的走姿对一个好看的女孩而言是种极为残酷的考验。 当几个野丫头自以为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那个跛脚的女孩在命运之路与某种无形的暗示做着无谓的抗争,一个长发青衣的女人总是出现在她的梦境,孱弱的她最终被心魔所降服。药食无力,请来做法的道士说中了邪。给昏迷中的她敷了草决明,翌日清晨,一觉醒来,发现手腕淤青,不肿不痛,恰似一朵青莲徐徐绽放。所有的人更加肯定道士的说法,是邪气,死鬼附体的征兆。于是画了五鬼鸡蛋壳,烧了荷包蛋,倒在去往松林的路边以慰亡灵。一阵焚香祷告之后,紧接着,又在家中找了女孩的衣裳,拿竹竿高高撩起,到屋外去喊魂归来,这样喊着,似乎该归来的魂归来了,该走的鬼也送走了,人鬼各就其位,似乎从此平安无事。
可就在前些年,正当华年锦瑟的她,因为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自杀了。在横岭松林里喝药死的,那天正是端午,穿着她生前最爱的粉衣青裤,躺着,面含微笑,灿若莲花,静美极致。在她死后的那个夜晚,狂风忽作,大雨倾盆,彻夜难眠的我突然地想到那些恍惚的旧事。我惊骇了,原来那些“青”的呼声一直在风雨里追随,从未离开。
我采摘了那些“青”,那忧怨的因子就此种在了我的身上。灵魂与灵魂的叠加,碰撞,在告别人世前的绝望与恐惧,感同身受。年龄愈长,那种感觉就愈清晰。仿佛我就是那朵“青”,我就是那个看不到爱情花开的女孩,仿佛“青”曾借女孩的身体存活了一回,如今,女孩又带着“青”的魂灵在我体内续写她们未尽的故事。女孩“过身”那天,我高烧不退,迷糊间说了很多话,梦见许多人,醒来后都记不得了,却看到当年那个女孩手上一样的青花,不肿不痛,恰似一朵青莲徐徐绽放,那么美丽,一点也联想不起关于鬼怪的任何猜想。没过几日,那腕上青花便消失了。其实,那是被母亲敷了过量的草决明弄青的。想那草本精华结集天地日月的灵气,自然阴阳相通,是可冶病的啊。经过一夜和疾病周旋,和灵魂周旋,那药香怎能不熏染人呢!
父亲啧怪我的痴妄,不过是血小板轻微减少性紫癫,吃些补气补血食物便自然会好。而我,却一直喜欢纠缠那种莫名的情怀,就像《聊斋》里描述的那个故事:心知为狐,而恋其美。这八个字愚妄执迷,更动人心魄。一如我迷恋那些青莲般静谧的灵魂,我愿意这样一个轮回,能在我身上终得圆满。当这人世消灭了我的躯骸,依然能够在松树下等待一个生命不经意的采撷,我会重来。
晚 铃
元宵一过,年味已然远去,紧接着二月河开,春寒料峭,潮汛般的季节,有板有眼地一一来了,把一别数年的晚铃,也带到了我的身边。
晚铃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肤光胜雪,眉目如画,清秀绝俗。她是父母不惑之年才生下的孩子,所以格外疼爱,唤她晚铃。然而,天不遂人愿,这晚来风起撼花的铃,发出的声音竟并不悦耳。渐渐地,人们发现这貌若天仙的女孩原来是个哑巴。
父母伤心难过,四处求医问药,终无果。所幸晚铃还能听懂别人讲话,虽无法言表,但悟性极佳,说她晚,却是个早慧儿童,无论学什么总是比别人快一拍。尽管周围依旧会有此起彼伏喊她“哑巴”的声音,但她脸上难过的表情,只是停留瞬间。自打懂事以来,她似乎从没在别人面前咿咿呀呀气急败坏过,她总是蹲在地上,细细地画着她心里想要表达的图案和可能写出的文字。
春天河开的时候,我牵着小狗黄黄,晚铃背着她哥哥的孩子卡卡,在围满油菜花的小河边玩耍,在柔柔枝条下探寻着嫩黄的春意。我们嗅着初春乍暖的寒风,奔跑着、跳跃着,呵呵地笑着,比划着,并不言语,无声世界里,我们是一幅静美的图画。那时,我们刚上小学,卡卡不过比我们小几岁,却很粘人,总是缠着晚铃背他。懂事的晚铃对他百般疼爱,因为哥哥嫂嫂长期在外务工,父母平日里农务繁重,穷人的孩子总是早当家。
随着年岁逐增,我们日益成熟起来。晚铃的父母原本只打算帮她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不料晚铃以中考状元之名一举攻入重点高中,学校愿意资助这样的学生。同时,我也在晚铃的影响下,以优秀的成绩同步跨入重点高中的门槛。
进入高中后,晚铃更加达观,她以自己的刻苦勤奋赢得老师、同学的认可和尊重。极具慧根的她,除了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我,课余所学书画琴棋,样样精通。我的很多爱好,多半也是从她的感染下培养起来的,比如阅读,写作。
高考那年春天的夜,依然寒若冰霜,我冷得辗转反侧,提了一袋零食去敲晚铃的窗。那时,晚铃正在灯下画画:枯树皴石,峰峦灌木,山水奇险,高士孤寂,一种寻而未遇的孜孜不倦,向画外的梅骨精神循去,很有几分神韵。可惜我这人是根朽木,晚铃手把手教过我,仍是画不出一分像样的山水来。晚铃是喜爱画画的,尤其是中国水墨,配上自己写的诗,那是一等一的诗中画,画中诗。我的文字虽写得比她多,但境界与她比较之下,相去甚远。
高考文理分家,晚铃无论选哪家,都是胜券在握,而我,左右为难。我来找晚铃,是不想再听父母为我的选择而争吵不休,我只想在她身边呆呆,她似一股正能量,让我感觉安静暖和。
晚铃见我愁眉不展,只是浅笑,放下手中的画笔,把二胡拿出来,示意我合作一曲。那把二胡有些年月了,琴身一侧罩着真蛇皮,把柄上二弦柱被抚摸得油亮。这把二胡是晚铃祖父用过的,而她那老祖父是何等模样的人,我们无从想象。
晚铃低垂着头,沉默地拉着琴,我一曲接一曲,唱。
夜越拉越长,曲越唱越稠。我说:晚铃,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高考已经复读两年了。若是考不上,真想就这么算了,找个好人家嫁出去。这世上,知识能救人,可学历却是害人的哪!
晚铃沉默着。我继续说:刚我爸松口了,实在不行,那就选文吧。可我怎么觉得……砍左手砍右手,对我而言,都无关痛痒了呢。
晚铃比我小两岁,我读书的时间先于她。父亲为了让我进“211工程”大学,硬是让我选理复读了两年。这两年是多么地煎熬,若不是等到后来与晚铃同窗,我可能也像某高考落榜的人儿一样,在十几层教学楼顶纵身一跃了。
那寒冷的春夜,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出不来,歌声里的倾诉归于含混的呜咽时,我看不到晚铃藏在眼里的泪。每一个流泪的女孩背后,都是一大串忧伤的故事。我会用语言说,边说边哭泣,但晚铃不会,一些无法说出的话,已经化在她的生命里,成了她身上一副坚硬的铠甲。
那个春夜过完,晚铃便偷偷地走了。房间里只留下一幅画,上面写着:踏雪寻梅,赠予我最好的朋友——春心。那是送给我的画,原来她早就准备离开。她留下的信中说,她是一个残疾人,上大学她得考虑很多实际的问题,比如专业,将来就业等等,所以,她决定去考艺术类,发挥自己的特长。前些时候,她在网上看到中央美院招考,她已悄悄报名,此次赴京便为了应试,若考不上。她还有一个决定,那就是到一所特殊学校做老师教孩子们画画,拉琴。最后,她说,要学习着与这个世界沟通,以自己的方式,要学会生存,尽管要付出倍于常人的努力。
读着晚铃留下的信和画,我仿佛又看见她在凝望着窗户,定定地,像燃着一堆旺火,闪着渴望的光。
一别数年,晚铃竟再没回来过。期间,只是偶尔在电话、QQ里匆匆互通音讯,据说一切尚好。我相信,以她的才气,加上平和坚韧的性情,要闯出自己的天地也不是难事。她果真进入了美院,以倍于常人的精神和天赋打动了那些面试的老师们。她果真是拥有了自己的画室,那当年的“踏雪寻梅“之旅,不乏曲折,一朵北上寒梅傲迎春天的故事,倒很适合晚铃入主。同样的,我也沾上了点梅的傲气,一举攻入父亲和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全国重点大学。不巧的是,那大学不在北边,却很迎合我意,自小梦想着去一回海边,那大学宿舍里躺着居然能听到夜夜海潮涌来的声音,胸襟一瞬开阔无边。
大学时,我谈了一场恋爱,毕业就失恋了。坚持着,又谈了一场办公室恋情,歪打正着地结婚了。这些,我都没和最好的晚铃聊起过,甚至连结婚照也怕贴上空间去,因为怕她知道后发觉自己是落单的。
2013年春节刚过,正月初二那晚,我正在看电视剧,突然传来了QQ的滴滴声。打开消息一看,是远在北方的晚铃。彼此问候了几句后,她让我去她空间看看。原来,她年前也结婚了。空间里放满了他们的婚纱照、婚庆照。她丈夫虽然不是高富帅,却也沉稳耐看,气场逼人,与她很是般配。看着晚铃幸福的笑脸,不禁由衷地为她高兴。
“哈哈,咱们的大画家,终于被俘啦!”
“是啊,终于遇上个长期饭票的主儿,话说你那只铁饭碗还没生锈吧?”
我感觉晚铃变得前所未有的开朗,原来一直是我多虑了。我后悔结婚时没请上她,心里一丝羞愧。
“对不起啊,晚铃。”
“狂晕……我的心肝,姐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丫怎么还是老样子啊。你结婚的事,我早知道了,本想不请自来,但又正巧碰到上画展,没赶上,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呀!”
……
那个男人是晚铃的导师,全国很有名气的画家。结婚时,他对晚铃说,他喜欢她的安静,喜欢读她的眼神,无需任何言语。他姓梅,似乎一切都是姻缘合和,这样一个不乏浪漫的爱情故事,如我先前所预言的那样,很适合晚铃这样的女孩入主。人有其事,事成其人,可谓“事如其人”。
我感觉,晚铃应该是微笑着看完我发过去的感慨和祝福,一时间,那么安静。她说,这么多年来,经历过得失之虞,见识过时位变迁,如今这迟来的幸福,定然要好好珍惜。
半个月后,晚铃携夫衣锦还乡。我们久别重逢,默然相对。她用纤纤细指划开智能手机的屏幕:心心,这些年,我老想你。我一时泪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多年未见,怕我看不懂她的手语,依然那样不急不缓地写字给我看。当年那条开满油菜花的小河周边,所有我们想象关切过的枝柯上,一些的蕾已成型,含苞欲放,嫩黄的蕊,深绿的包衣,风过,微微颤栗着。而寒风毫不怜惜花期,只一味冷酷,如此这般,花的羞涩变成对寒风的蔑视,斜了目,含了笑,默默不语,一如我眼前的晚铃。她身旁的梅,约莫30来岁,一副才俊之貌,深情款款。望着那乡间小路上草疯狂地在年复一年中枯枯荣荣,我们也在这枯荣中逐日长大,有了爱人,如胶似漆,爱着也被爱着,如此的感觉如同歌中所唱“幸福着你的幸福,快乐着你的快乐”。从未有过的心喜。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心心相印,这样的息息相通,这样同甘共苦的感情,甜如蜜,惬似风。
晚铃,这个从未晚去的美丽女子,我在心间记了很多年。我总觉得,这个女子曾站在无数个春天的暖阳里,眯着眼,笑盈盈地回过头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