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
“她就出生在这张炕上。”
章海宁先生微微笑着,颇为得意地指给我们看一张临窗的、铺着篾席的炕。
虽然有大片带棱的窗,老式的屋子里仍有一种昏昏沉沉、不知天日的坠落感,想象不出婴儿诞生的画面。章先生离开以后我悄悄靠近火炕,伸手摸了摸炕席——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明知道这不过是张普通的炕,铺着普通的篾席,摸也摸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可在感觉上,到底有些不同了——仿佛与一个名叫“萧红”的生命贴近了。
站在萧红故居的院子里环顾四周,虽然这算不上庭院深深的豪宅大院,但也有正房、侧房、碾房等大小几十间用途各异的屋子,包括专门的佣工住房,怎么看都不是寒酸的人家。花园在屋后,是个幽静却妩媚的去处,繁花、鸣虫、唱小曲的无名飞鸟,一样不少,绝对是衣食无忧的小姐生活中精致的一章。
但那个叫萧红的女子,长大后却揣着家里给她置办嫁妆的钱,逃离了这个家。像笼中之鸟,逃离了束缚当然也失去了庇护。她得到了自由,也开始挨饿。
她的散文里有大量描写饥饿的篇章。住在旅馆里,来了小贩,提着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她隔着门板嗅着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提篮者》);凌晨饿醒了,下决心要去偷挂在隔壁门上的列巴圈,几次打开门又退回来,“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饿》);寄居在萧军的学生家里,主人家小姐的装扮对她是种刺激——“她的肚子想来很饱很饱”,主人家的厨房香气对她也是一种诱惑——“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像说:炸酱面炸酱面……”(《他的上唇挂霜了》)……
饿。长年累月的饿。这种深切而极端的生存危机感,在萧红的文学生命中牢牢地扎下了根。这种体验可以使萧红站在一个最基本的人性立场去思考,去创作,也促使她对生命的本质进行细致入微的考察。她和萧军踩着积雪去借钱,没找到人,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写信给原来教过她的老师求助,老师带着女儿来,教诲一番,留下一张钞票;她去当铺当掉新做的棉衣,被欺负得够呛……都是人情,是炎凉,是来来去去是丝丝缕缕。
章海宁先生是萧红研究会的副会长,他是国内研究萧红最为透彻的学者之一。在萧红纪念馆里,戴着细边眼镜的章先生也有几分旧式知识分子的气质,一说起萧红来便精神抖擞,时而深情款款,时而神采飞扬。历数她生命中的种种细节,宛若述说自己前世的爱人。这令我好奇:是什么样的女人,居然可以在故去数十年后,依然令接近她的男人着迷?
纪念馆里挂着很多照片,各个年纪、各种装扮的萧红在墙上注视着我。梳辫子扎蝴蝶结的萧红,穿旗袍烫卷发的萧红,调皮地叼着男式烟斗的萧红……哪怕隔着漫长的时间之河,我仍能触摸到每一个萧红的眼神——清纯而认真,然而仍旧是饿着的。
她饿着。她需要面包,也需要爱情。或者说她像需要面包一样需要爱情。
在和萧军同居的最初日子里,她天天在旅馆或租房里,等着萧军工作后回来。那种等待是撕扯一般的,她感到“心中感到幽长和无底,好像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我听遍了过道上一切引诱我的声音,可是不用开门看,我知道郎华还没回来”(《雪天》)。
等待的状态,贯穿了她短短的一生,她在仅存于世的三十一年里,都处于情感的饥饿中。
女人这种动物是拿情感来喂养的。而乱世中的萧红多么像只流离而独立的猫,虽然一直盼望着爱情的大餐,可是临到头来,遇到的总是匆忙送到她面前来的救济粮。她只有含泪接受,只求果腹。那种考察营养元素、判断是否可口的高级膳食,她消费不起。
好容易从家里逃婚出来,结果还是与找到她的未婚夫同居了;怀着未婚夫的孩子被抛弃在旅馆,她向报社求助,走投无路时遇到了影响她一生的萧军;在和萧军经历了分分合合的一段生活后,他们的爱情走到了尽头,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与端木蕻良相爱并结婚;在战火纷飞中,丈夫却抛下怀孕的她,兀自逃命……
她几乎每一段恋情都那么不合时宜,因与果是错位的。总是怀着前一个男人的孩子,投入与后一个男人的爱情中,谁能有这样的决心?谁会这么疯狂?谁会像她一样不问前缘不计后果?她拼了命地伸手出去,要抓住属于她的那份爱情。可爱情是一束光,扑面而来分外耀眼,却迅速地穿过她的指缝,毫不回头地溜走了。
她始终是爱情的弃儿。
章先生说起新近公映的电影《萧红》非常愤怒,他认为影片拿女作家的私生活做噱头是对其最大的不敬,她写作的才华与人格的伟大都没能充分展现。但我倒以为,这多舛的命运、失落的爱情,正是她创作的丰厚养料,我们看到生活中的她,自然能理解作品中的她了。
1942年1月,重病于香港的萧红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个从北到南辗转飘零的女子,这个一生坎坷却不屈不挠的女子,这个灵性俏皮却柔中带刚的女子,对饥饿的人生表达了最后的愤怒——“不甘”!
从萧红纪念馆出来,乘车不久便到了呼兰河边。据说每个人都有一条与自己一生命运息息相关的河,这条呼兰河,便是萧红生命的河流。像一去不返的河水,那个匆匆忙忙定格于三十一岁的生命,再也没有回到生她的火炕上。
这饥饿的女儿,却用难以想象的巨著珍品,回报给了她的母土!
责任编辑 张明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