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曼哈顿,林肯中心对面一幢高楼,木心当年初闯纽约,就入住其中一个“山洞”,戏称山顶洞人。“真正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物质洪水。”这是哈佛一位教授说的,木心佩服说得漂亮,就顺手牵羊据为己有,而且当仁不让,理直气壮。“山洞文明”究竟妙在何处?他于此深有体会:一、橱柜特多,冰箱特大,一次出猎,从超市席卷回大批食品,足供维持一个多月;二、足不出户,便可遥感哈德逊河,呼吸中央公园,聆听林肯中心——露天剧场的演出。节目是每天每晚更换的,铜管乐,摇滚乐,歌剧清唱,重奏,还有时髦得名称也来不及定妥又变了花样的什么音乐。躺着听,边吃边喝听,不穿裤子听,比罗马贵族还惬意。
且慢!怎么会不穿裤子听?你皱眉。这是因为,洞里只有光棍一条。仆人是他,臣子是他,君主也是他,乐得胡天胡地,自由自在。
“剑客往往成三,独行侠又是英雄本色。”木心自谓。是的,他奉的正是独行侠的路线。回溯既往,他是从上海来,上海之前是乌镇,乌镇之前,是长隧道的古华夏和同样是长隧道的古希腊……童年,少年,青年,折腾得最欢的一件大事,就是驾了文艺的三桅帆船,去大洋深处掣鲸斩浪——惨绿少年谁不笃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后来,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中翻了船——半茶匙的快乐之后是整船的痛苦;再后来,就是乘桴浮于海,登此彼岸半岛——那是1982年,提了竹篮去西方打水的人,正争先恐后,风头十足。
说话到了2006年春,木心用一本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宣告了他的回归——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薄薄一册,九万字。开卷动容,心头一懔,俄而长舒一口气,掷书于案,仰面长啸,道:“终于来了。”这么说是因为早有预期,时下的白话文已经贫弱得只剩下白,是浅白之白苍白之白漂白之白,汉语言的流光溢彩不应也不信就如此壅塞断流,然而我们指望谁呢?然而瑞征在哪儿祥云在哪儿兴绪又在哪儿?终于木心从天际现身,告诉国人:“我就在这儿。”
木心之大美,一言以蔽,在于用诗歌的金线绣哲学美学的锦缎。文字,即使那些极伧俗极粗糙的,经他妙手一拉、一扯,立马神采焕发,炫目夺魂。试引开篇《九月初九》的首节为证:
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在所谓“三百篇”中,几乎都要先称植物动物之名义,才能开诚咏言;说是有内在的联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着。学士们只会用“比”、“兴”来囫囵解释,不问问何以中国人就这样不涉卉木虫鸟之类就启不了口作不成诗,楚辞又是统体苍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处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纺织品。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边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鳞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自然”说:“知尔甚深。”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
重九之日,重阳佳节,是中国人就会想到遍插茱萸,登高望远,是中国人就会兴起迂阔而挚烈的乡愁。木心的乡愁是跨民族的,他从中国的“人”和“自然”,一路联想到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码:自然本位。中国的“人”不仅内心充溢“自然”,中国的“自然”心坎里也依恋着“人”——谁莳的花服谁。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风神,犹如衣裳具备袭者的性情,旧的空鞋都有脚……进而联想到西方的人本位:纵然那里天有时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总嫌寡情乏灵,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钟毓……直面西方世界,木心禁不住扼腕长叹:“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枫叶大事挥霍地红,煎鱼的油一片汪洋,邻家的婴啼似同隔世,月饼的馅儿是百科全书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华夏今中国的观念、概念、私心杂念……乡愁,去国之离忧,是这样悄然中来、氤氲不散。”
两年后偶尔得悉,趁着作品归国省亲的紧锣密鼓,木心本人,也已告别西方的“山洞”,悄悄回到了他的老家乌镇。恪守不成文的“山洞文明”,他并没有在媒体公开露面。或许露了,仅仅神龙一现,不等我定睛,倏忽隐遁无踪。又过了两年,我动手写作《寻找大师》,木心圈为候选。噫,既然旨在“寻找”,总得踵门拜谒一番吧。我把居中联络委托给湖州一位文友,为保险计,又托了桐乡市一位官员(乌镇属桐乡管辖),以为万无一失,谁知两条大路都不通罗马,人家答复:木心深居简出,不见生客。
也罢。换个角度思忖,岂不正是我要寻找的大家风范!转而动手找他的书,能买的都买,兼及散文海外四家:余光中、王鼎钧、张晓风、董桥。一本一本看,穿插着看,对照着看。看多了就有比较,比较容易得罪人,那就说点朦胧的印象吧:以风度论,王鼎钧是老派绅士,木心是新锐骑士;以才智论,董桥是华英合璧,木心是中西混血;以色彩论,张晓风为腾金跃翠,木心为吟紫啸蓝;以旋律论,余光中近于肖邦、柏辽兹,木心近于巴赫、莫扎特。
能不能再说具体一点,关于木心?可以。作家的功力,在于思想和文字,滴水映日,要领略木心,只要看看他的短句:
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石洗蓝布多口袋的马甲,又入世,又出世。
寂寞无过呆看凯撒大帝在儿童公园骑木马。
炎阳下的芭蕉的绿是故意绿的。
那脸,淡漠如休假日的一角厂房。
当仁不让,就是当不仁不让,不让其不仁。
桃树不说我是创作桃子的,也没参加桃子协会。
全世界选定的健美先生,一枪立毙。
女人最喜欢那种笑起来不知有多坏的笑。
红裤绿衫的非洲少年倚在黄墙前露着白齿向我笑。
倘若你觉得句子太短,不过瘾,那再引段长的。刘鹗《老残游记》描绘白妞唱曲,声音在极高极高,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之后,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木心的锦心与白妞的绣口异曲同工,请听他笔下林肯中心的鼓声:
鼓声,单是鼓声,由徐而疾,疾更疾,忽沉忽昂,渐渐消失,突然又起翻腾,恣肆癫狂。破石惊天,戛然而止。再从极慢极慢的节奏开始,一程一程,稳稳地进展……终于加快……又回复严峻的持续,不徐不疾,永远这样敲下去,永远这样敲下去了,不求加快,不求减慢,不求升强降弱,唯一的节奏,唯一的音量……似乎其中有微茫的变化。这是偶然,微茫的偶然的变化太难辨识,太难辨识的偶然的微茫的变化使听觉出奇地敏感,出奇的敏感的绝望者才能觉着鼓声在变化,似乎有所加快,有所升强……是加快升强了,渐快,更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不像是人力击鼓,但机械的鼓声绝不会有这“人”味,是人在击鼓,是个非凡的人,否定了旋律、调性、音色、各种记谱符号,这鼓声引醒的不是一向由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那么,人,除了历来习惯于被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之外,还确有非管乐弦乐声乐能引醒的因素存在,一直沉睡着,淤积着,荒芜着。这些因素已是非常古老原始的,在人类尚无管乐弦乐声乐伴随时,曾习惯于打击乐器,漫长的遗弃废置,使这些由今晚的鼓声来引醒的因素显得陌生新鲜。古老的蛮荒比现代的文明更近于宇宙之本质,那么,我们,已离宇宙之本质如此地远漠了,这非音乐的鼓声倒使我回近宇宙。这鼓声等于无声,等于只剩下鼓手一个人,这人必定是遒强美貌的,粗犷与秀丽浑然一体的无年龄的人——真奇怪,单单鼓声就可以这样顺遂地把一切欲望击退,把一切观念敲碎,不容旁骛,不可方物,只好随着它投身于基本粒子的分裂飞扬中……endprint
2011年12月21日,木心歇了他生命的鼓声;同日告别尘世的,还有我访问过的另一位长者朱季海。
2013年5月2日,我偕夫人前往乌镇,为的是瞻仰木心的故居“晚晴小筑”。乌镇有东栅、西栅两个景点,网上查,木心住的是东栅。进了东栅大门,穿竹林,过木桥,拐弯,麻石小街逼仄,两旁耸栉比如鳞的木板屋,普遍带楼,泰半经商,左侧房舍临河——江南可爱,一半在于枕水而居,醒里梦里的桨声橹声,纺成了千年不衰的诗韵。右侧小巷通向幽邃,粉墙黛瓦,绿烟红雾,迷离得恍惚,静谧得自在。难怪,斯地也,才能出斯人、斯文。我是无暇观赏,一心盯着门牌匾额——木心的居所,总归有明确的标志吧。瞧来瞧去,影也没有。心里发急,问一糕点铺的掌柜,摇头,又问一染坊的闲汉,依旧摇头。行到茅盾纪念馆,抓着门卫,把“木心晚晴小筑”写给他看。门卫抓耳挠腮,左思右想,突然喜上眉梢,把握十足地说:“这地方我去过,向前走,在西栅。”(栅,北京人一般读作shān,或shi,门卫应是当地人,他读作zhà。)
我纳闷:网上明明说是东栅,怎么他说是西栅?
夫人释疑:网上会写错,你也会记错。
也是。
匆匆奔往西栅。初夏,午后的骄阳威焰犹炽,两三里地,烤得头皮冒烟。西栅藏在云水深处,乘舟登岸,比起东栅,街面更为敞亮,屋宇亦更为齐楚。那河,不再是与水阁携手平行,而是交叉穿插,萦回缠绕。桥,那高高的两端簇满了花拥满了柳的石拱桥,也不再是一座、两座,而是层涌迭出,数不胜数。站在桥顶四览,讶疑置身《早春二月》,或《舞台姐妹》的故事发生地。现代人若票选桃花源,只须将周遭的津渡封锁。木心晚年归隐于此,也是托他祖上的福荫——目标在即,心情反而变得宁定,且放缓脚步,细细品咂古老而朴实的水乡文明,迤逦来到昭明书院,梁朝昭明太子萧统读书的所在。这才记起打听,依然是一问三摇头,三问四问之后,踱进一家书店,锁定售书的绿衣女子,果然沾点书香。她说:“你找的是孙木心吧,他家在东栅财神湾,离景区大门不远,没有门牌号码,不开放。”
夫人看表,安慰我:“才三点半,还来得及,再回去找。”
“不用了,”我说,“既然没开放,找到了也不过就看看围墙。”心里寻思:怎么偏偏叫财神湾?对于一介叶落归根的高士,岂不恰恰构成反讽!幸亏没有门牌号码,也不开放,幸亏——为避嚣的智者保留了最后一处“山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