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静
小时候很喜欢一个赶着驴车的货郎。
他可能腿脚有毛病,总是坐在车子前部,驴子很听话地找个树桩或者墙根停下,他就尽力地摇手里的拨浪鼓,然后一群孩子就飞奔着从各个角落里来找他,围着他转,俨然是个皇帝一样。每次都央求妈妈给买一包球状的大米花,甜甜的,妈妈先是说这个东西吃了会肚子里生虫,后来又经不起软磨硬泡,买了了事,货郎就会在心满意足的孩子们散去的时候,喊一声他的驴子离开,也有赶不上的孩子看到别人手里的东西,哭着叫已经只剩下背影的货郎。
我问奶奶,货郎是从哪里弄的大米花,哗啦棒槌?
奶奶说,老远的地方。
老远是哪里?
关东,你大伯那里。
后来就跟伙伴们显摆自己从奶奶那里得来的知识,我们的大米花是从关东弄来的,还有大伯过年回家会给我带来大包,比货郎的都多。这个就是自己想象的了,从来没有见面的大伯应该给我带点什么吧。王小惠是极不相信我的话的,她撇嘴了。货郎是我妈妈村里的,过了牵牛山一转弯就到,还关东呢。他的腿,看到了吗,是在关东落下的毛病,怎么还去关东,净吹牛。我很沮丧被王小惠当场给揭底了,又不甘心,就说是奶奶说的,我奶奶是去过关东的。王小惠还是不服气,说自己就是在关东出生的。
后来知道奶奶就是随便应付我而说的,当然也可能是奶奶又想大伯了,或者是在她的逻辑里,我们的大米花要经过好多路,而且是在一个盛产大米的地方,这样的地处在她去过的地里非东北莫属了。
关东是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地方,村里的人每年都有人从关东回来,从一个听说中的人变成站在我面前的人,叫我的名字,给我带来那里产的大瓜子,他们总是叫毛嗑。最重要的是告诉奶奶什么时候见到我大伯,一家人都好,三叔一家也好。印象最深的是三姑婆婆,她是吸着烟走进我们家的。我看到她拘谨极了,可能没有见过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吸烟吧。她穿的衣服和我们家里人不一样,红色的大衣还有一个好大的白披肩。第一次知道那种东西叫做披肩,后来很久都梦到那块白色的在风里飘扬的白披肩。她的口音已经变了撇腔很重,衣服上鞋子上都没有灰尘,和我们家里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他们没有见过大伯和三叔,只是说一下那里外边怎么天寒地冻,没有我们这里的大山,太阳只是一跳就跃上来了。每一次都是这个话题,奶奶爷爷都如痴如醉,好像是第一次听到。
关东是个吉祥的地方,很多关于关东的传说都似乎很温暖,比如村里梁立友家的五个儿子原来都是没有媳妇,后来就有两个儿子到了关东,在那里成家了还有了孩子。奶奶去过关东更是说了不少好话,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一天都不出门,不像家里一样忙里忙外,路也平整没有山路,地都是成百亩的种,家里十多亩就把人累得不成样子。小叔叔一直找不到对象,又没有什么工作,终于也去了关东,那里就给了我一个未来小婶子的许诺。村子年轻人那个时候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关东,一个是山西。比起关东,山西给我的印象就不怎么好,老人们一般是不会放孩子到那里去的。南边的村子里有大批的人到那里去,传来的消息很多是煤窑坍塌的坏消息,改嫁到庆带家的媳妇就是丈夫在山西出事了的。老人们经常说穷死都不能到那里去,拿着孩子的命当儿戏吗,谁在那里发财咱们都不眼馋。
我大伯是村里比较早去关东的了,除了早期去开发北大荒的一班人外。他高中毕业原本想当兵,被书记硬是夺了机会给自己的儿子。后来又想做民办老师,结果还是难遂心愿。年少气盛的时候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呢,于是奔着一个表亲戚就走了。过了山海关就是关外了,关里关外两重天,大伯就一个人抱着行李趴在火车上两天三夜,懵懵懂懂地走上了另一片土地。他没有离开过家,没有多大的力气,没有什么经验,刚到那片土地的时候被土地的辽阔和黝黑惊吓了一瞬,然后原来的热情就在这里开始燃烧。
读书带给了他自信。他能写能算,还是一个勤快的人。虽然是寄人篱下,他还是把流落、陌生、思念压制在心底,他想把贫穷的记忆丢掉,憧憬着一家人因为他过上安乐的日子。大伯和那里的年轻人一起种地,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是他舒心多了。看着劳动变成果实,比家乡那种劳而不获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新鲜和刺激。地多人稀就不会有为地而斤斤计较的事情,大伯很快靠着自己的人缘和勤奋得到了一份自己的地,把户口落在那里了,自己成了一个屯子里的会计。过年的时候大伯往家汇款了,在阳谷洞这就是一个信号,梁家老大在外边出息了,以后这家子人要翻身了,穷不了多久了。很快有人上门提亲了,奶奶看了一下闺女是个老实的人就答应了。第一次做婆婆的兴奋和不容易给了奶奶多的满足啊,别的房里还有多少光棍汉啊,七狼八虎就是一家的,一家子穷小子,不是说他们家英雄,而是光棍的代称。
大伯逃脱了光棍的行列,虽然他也算是仪表堂堂的,但对于亲事却没有自信过,自然就把这个父母的心事先了了,匆忙回来照了订婚相,和未来的伯母见了一面就回去了,顺便把读完初中的三叔带走。后来,大伯就有点后悔了,他和一个一起工作的女孩子有了感情,想把家里的婚事退了,写信回家要退婚。奶奶急得要跳井,我们家祖宗八辈没有做过这种没有良心的事情,怎么让我说出口啊。要是女方家来把家给砸了,我们一家子以后怎么混啊。没有什么新的交通工具,奶奶叫她的二儿子回家发电报给大伯,不准许他退婚。后来的事情自然是大伯没有反抗老人的意思,马上回家结婚生子。关于大伯和那个女青年的事情我没有听到过更多的后文,只是奶奶会拿着大伯的照片说,中间那个扎小辫子的闺女差点成了你娘娘,那时候大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王小惠和我一起读小学,还是同桌,她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都爱讲话,讲的还都是关东的故事,其实她根本没有等到在关东记事就回来了,所以她也是听说的。她的关东是很神奇的,大概靠近大兴安岭吧,总是说到打猎。他爸爸背着猎枪在森林里像个英雄,还被取了个外号“瞎子剩”。那一带到处都是打猎的人,可是大家虽说个个枪法很准,扔个瓷碗在空中能打得粉碎,可是都约定好了似的怕黑瞎子。不少猎人早上进去傍黑不出来,家人就只有咒骂黑瞎子了,八成是被黑瞎子害了。王小惠的爸爸就是个例外,闯荡关东多少年都是安然无恙的,只有一次,和黑瞎子照了正面,被它拍了一巴掌,脸上少了一层皮,傍黑出来的时候都没有人样了。他绝口不提这件事情,卷了铺盖一家人回了老家,也因此成了被黑瞎子吃剩下的人。我问过小惠是不是你爸爸怕了黑瞎子,她才不承认呢,她说爸爸被计划生育宣传队打了好几天都没有怕,还生了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我想了一下也是这个道理,不过关东对我来说更有魅力了。endprint
老师领着我们大声读“东北有三宝,人参,鹿茸,貂皮袄”,老师说以后不准说关东了,那是东北三省,辽宁吉林黑龙江,是哪里就说哪里,关东不准确。我也从爸爸的信皮上知道了黑龙江林甸县合胜村是大伯的家。我问王小惠,你见过三宝吗?她说没有,那是森林里的,森林里进去了就迷路。我妈妈就在里边出不来了,好多人打着锣鼓靠声音把妈妈找出来的。我问奶奶,见过三宝吗?奶奶说,庄稼人家什么三宝四宝的,哪里见去,不过人参倒是见过,像小娃娃,老了成精的人参吃了就长生不老。那时候忙着看《西游记》,还把里面的人参果和人参混了,天天做梦到关东大森林里,找到一个人参,吃了飞到天上去。热播《林海雪原》的时候,我们整个小学校都沸腾了,还不到小雪就天天盼望下雪。电视里面邵剑波英俊潇洒,和一帮弟兄追缴国民党残余部队,最经常的场景就是十几个人在森林里披着一块白色的披风,在森林里蜿蜒前进,还有漂亮的小白鸽身上的一点红,简直就是梦境。私下里都默默地等待一场把房子都盖了半个的如关东大地一样的大雪,我们可以圆一回林海雪原的梦了。
读书后爸爸交给了我一个光荣的任务,给关东的大伯写信,爸爸模仿我的口气说一些想念之类的话,怎么孝敬爷爷奶奶听话读书了,然后让我按照他教的格式写下来,我还自作主张地加一句——“您快点回来吧!”说来奇怪,除了照片从来没有见过大伯,心里却是真地想念他,希望大伯回家把关东的秘密告诉我。年复一年,大伯没有回来,我还是在写信,而且越写越长,越写越没有感情。关东已经不那么吸引我了,看着那些到关东去的村里人也没有多么富起来,大伯和三叔也没有多少消息,除了大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奶奶不断让过去的人给捎带胎盘做成的药,大概我已经想象疲劳了,总是见不到他。
大伯在1992年像一个符号在我心里消失了。后来回来的人都会说起大伯的年轻有为,庸医误人等等,我都不怎么喜欢去听了。我只是从爸爸那里怯怯地问出了病因,是因为寄人篱下,忍受了很多恶气支撑着,又不习惯那里饮食,胃出了毛病,落下了病根,后来做生意辛苦的时候犯病而去了。那时候我也已经略微懂得了生计艰难,大伯去世,爸爸让爷爷奶奶去关东,自己都不能去,一个原因是家里需要照顾,另一个却是钱的问题。爸爸尽力为爷爷奶奶准备花费,可是毕竟没有多少资财可供那么多人来往。也有点知晓人生的实难从命,大伯何尝不想念家人,维持着一家人的希望就把自己滞留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而我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一个如此亲密的人,并且没有可能了。
爷爷奶奶到了关东,悲痛辛酸都和我们离得太远了,阳谷洞离关东应该很远了。
除了成家留在那里的,比如我的大伯,三叔,四叔,村里已经很少有人再到那里去闯天下了。年轻人都把附近的县城、省城当作寻求出路的地方。人跟人,水顺水,慢慢地路就广了。虽然只是一些城里人不愿意做的职业,到工地上做个小工,做好了当个拿钱多的师傅。女孩子做个保姆,服务员,也有走了歪道的,终归不会有人把关东当做一个去处了。
村里经常有新的人家搬回来,一般是从关东回来的,村里的景况有了新的变化,迁走的人多了。老人们都爱说,阳谷洞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什么进项,光靠种庄稼等于白种,能回来的只能是在关东混得不好的。大庆家搬回来可能有这个原因,也是因为大庆的身体。他经常跟村里人唠嗑说,关里人到那里就是受罪啊,年纪越大就越不适应,再不回来就把骨头留那里了。爸爸听到这种话伤神,他说如果你大伯在家,那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医疗条件赶不上家里。
我问大庆怎么不早点回家,干吗等到现在才回来。他笑了,那你去问你三叔为啥不回来吧,还不是一个理儿,出来了混不好谁能有脸面回来。来回都是要钱的,一辈子赚多少钱啊来回几次,一年的收成就打水漂了。90年代以后关东的家里人几乎都有想回来的打算,阳谷洞虽然不是好地方,起码吃饭睡觉都香,家里让妇女在家种地养点牲畜,男人们和下学的孩子都到附近城里打工,不耽误农忙也能贴补家用。在关东,无论多勤快的人,一年有半年是不能干活的,如果单纯种地什么年月也是进出平衡,年年光,没有余钱。风调雨顺还过得去,大病小灾,或者赶上1999年的大洪水,一年的肥料钱就全成了债务。回家就成了心病,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爹妈带大的,可是回家能是单纯的回家吗?回来了亲戚朋友一大群,难道就空手面对吗?又扯到钱上去了。
大伯家的弟弟后来到我们家来了,爸爸虽然看着他黯然神伤,还是有点欣慰的,大伯家的孩子和自己的有什么区别呢。他和我弟弟一样到省城去打工,而且适应了家里的生活习惯,三叔也已经开始准备回家了,关东可能以后和我们家没有多大关系了。
弟弟喜欢说童年时候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我们不同的成长经历刺激了他说话的欲望。和我们一样他也喜欢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在一个屯子里十几个小孩子疯狂地跑,藏,但是到了黑天是不允许在外的,父母老早就把玩在兴头上的孩子扯回家。晚上在家看电视或者吃饭的时候,就听到大喇叭里说有关内的潜逃人员进屯子了,让各家各户把门窗堵好,防备坏人行凶。他和家人在房子里静静地坐着,嘭,嘭,两声枪响了,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天明赶早到屯子里,就捡到了两个子弹壳,数好的真是两颗,男孩子最喜欢子弹壳了。
那年冬天大伯唯一的一张照片(其他的都被奶奶烧了)被不小心撒了水,照片上的人面目模糊了。试探了好几次才问弟弟还记得大伯吗?他说太小了,已经忘记了什么模样了。这一年,上了年纪的,还记着我大伯模样的老人好几次都说我长得像我大伯,过年的时候爸爸也说家里的孩子中你最像他了。大伯现在唯一还遗留的痕迹居然是我,一个可以唤起别人关于他音容笑貌的中介,这样的血脉让我备感庄重与荣耀。
关东可能在村里更小的孩子那里应该没有什么印象了。他们不再和我一样喜欢警察抓小偷,他们想象不出赶早去捡拾子弹壳的兴奋,估计都不喜欢那种玩意了。
责任编辑 张明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