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黎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236041)
所谓百咏诗,有广狭二义。广义的百咏涵盖面比较大,凡是超过一百首(或者数百首,或者百余首)的组诗都可以划到这个范围之中。狭义的百咏诗,则特指由一百篇诗歌构成且在标题中明确冠以“百咏”二字的组诗。清人俞樾在《九九消夏录》卷八“百咏”条中,对这两类情况已有所总结:
宋阮阅有《郴江百咏》、许尚有《华亭百咏》、曾极有《金陵百咏》、张尧同有《嘉禾百咏》、董嗣杲有《西湖百咏》、明僧大善有《西溪百咏》、国朝僧圆璟有《京师百咏》,皆以百篇为率,固不嫌夸多斗靡也。宋谢逸赋蝶诗至三百余首,张道洽赋梅花诗亦至三百余首……杨允孚有《滦京百咏》,此则裒集在上都所作为一集,且有一百八首,非止一百,曰百咏,取成数而言,与《郴江百咏》又非一律。〔1〕
宋人所作“与《郴江百咏》一律”的“以百篇为率”的狭义的百咏诗,正是本文所要讨论的对象。
一
百咏诗最早出现在唐代。初唐李峤《杂咏诗》一百二十首尚属广义的百咏,而中唐钱珝《江行无题一百首》、晚唐罗虬《比红儿诗》百首①,虽标题中未使用“百咏”二字,但皆以百篇为制,已接近狭义的百咏诗。
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严格意义上的百咏诗才开始兴盛起来,作品层出不穷。对《四库全书》、《全宋诗》以及宋代各种诗话进行检索,今可考知的宋代百咏诗至少有47 种。
具体情况如表1 所示:
表1 宋代的百咏诗
续表1 宋代的百咏诗
此外,与“百咏”名稍异而实则同的还有“百题”组诗。今可考知的有以下三种,见表2:
表2 宋代的“百题”组诗
二者相加,则今可考知的宋代百咏(包括百题)组诗共计五十种。虽然大多数都已散佚,但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的尚有以下11 种:郭祥正《钱塘西湖百咏》,阮阅《郴江百咏》②,曹组、李质《艮岳百咏》,许尚《华亭百咏》,张尧同《嘉禾百咏》,方信孺《南海百咏》,朱继芳《和颜长官百咏》,曾极《金陵百咏》③,刘克庄《梅百咏》④,方蒙仲《和刘后村梅花百咏》⑤,董嗣杲《西湖百咏》。
二
从形式上看,宋代百咏诗皆为近体律、绝,其中又以绝句为绝对主导。流传下来的作品中,只有董嗣杲《西湖百咏》为七律,其他皆为五、七言绝句。从内容上看,宋代百咏诗有两个明确的主题——咏地方风物与咏梅。
1.梅花百咏诗
较之咏地方风物,咏梅的数量明显占据上风(30∶20)。《梅花百咏》自南宋李缜首次尝试之后,便成为宋代咏梅文学重要且稳定的组成部分。在其发展过程中,刘克庄是极其关键的人物,他引领了南宋晚期梅花百咏的创作高峰。“余二十年前有《百梅绝句》,和者甚众。”(《全宋文》第329 册)〔2〕,“和余《百梅绝句》者二十余家”(《全宋文》第330册)〔2〕。而且,刘克庄对这二十余家的和作皆有记录反馈,分散在《后村集》中。叶寘《爱日斋丛钞》对此做了归纳:
如建阳魏司理定清、仙溪陈迈高,则皆称其铸词押韵用事。黄户曹祖润和在诸人后,无一句一字相犯,特记其警策,终云“小哉荀令香三日,甚矣桓公臭万年”之句,虽老夫亦避三舍。户曹之族父珩亦继作,则以其首首不相犯,句句皆自锻,若萃众长倩他手而成,亦摘奇记之。清漳江咨龙、东陇徐用虎晩和者,谓篇篇有新意,若自倡首,别为义疏。刘公复有答以诗者,并举其槩。于林知录仲嘉云:“直须着意描香影,和靖宗人合咏梅。”于吴尧云:“即今同社余千首,当日孤山止一联。”于赵志仁监簿仲白之子时愿云:“诗至山中不可加,郎君吟笔又名家。”山中,仲白别号。于何谦云:“字字追还水部公,篇篇压倒后村翁。”于方司法元吉云:“处士骨寒谁得髓,老夫鼻塞尚闻香。请君摘出惊人句,玊篴横吹入乐章。”于方监镇楷云:“百首初成六十余,朝涂莫改費居诸。”于王教景长云:“盘屈高才入短章,卷中字字挟冰霜。直探宝藏珠盈掬,倒泻金茎露浣肠。”于三山林天麒云:“不敢袖归防电取,殷勤反璧锦奚嚢。”于方至贡元云:“贫儿篱下看花窠,曾见千枝玉雪么。画得逃禅三昧少,诗如无住一联多。”于方蒙制干云:“出香影外别商量,尽撷精英发秘藏。难把微酸谐众口,只消一白赛宫妆。”于陈珽判官云:“抹黛村眉嫌丑怪,约黄宫额费妆涂。”于袁卿相子云:“百篇端可补《诗》亡。”于总管陈汝一云:“和者肩摩似堵墙,君侯殿后独轩昻。”〔3〕
刘克庄对每一家的特点都进行了点评,称其或长于用事,或精于铸词,或比肩前贤,或压倒后村,揄扬赞赏,不吝美词。不难想象,如此大规模的唱和在当时所造成的巨大影响。然而,令人倍感可惜的是,这些诗歌,除刘克庄《梅百咏》、方蒙仲《和刘后村梅花百咏》保存较为完整外,其他皆已散佚。
2.地方风物百咏诗
不同于咏梅诗的大量散佚,20 种咏地方风物的作品,完整地保存下来的则有9 种之多。它们皆是围绕诗人生活过的或者是仕宦所至的某一区域,用一百首诗的规模介绍、刻画其地的风光、物产、名胜、历史、传说等内容。如:
(《华亭百咏》)是编作于淳熙间,取华亭古迹,每一事为一绝句。〔4〕
(《嘉禾百咏》)尧同所咏嘉兴山川古迹,亦以百篇概之。〔4〕
但是,阅读这些诗歌便可发现,它们在侧重点上又有着明显的差异,可分成两类:一类侧重于歌咏地方风物,以名胜古迹、山川寺庙、历史传说一一入诗,刻画形容,如董嗣杲《西湖百咏》、张尧同《华亭百咏》。董嗣杲在《西湖百咏序》中对这一点陈述颇详:
余长兹地,与山水为忘年交,凡足迹所到,命为题,赋以唐律,几二十余年,仅逮百首,然皆目得意寓,叙实铺写,非但如杨、郭二子,披图按志,想象高唐而已。搜索奇胜,难遍以数举,此直据予所见,不以夸奇斗胜为工也。……余状景物耳,不暇恤岁月无情、陵谷易变,将使百千年后,登览降望于西湖上者,因诗有感焉。〔5〕
另一类则在记录山川形胜的同时,于诗中注入浓重的历史之思和兴亡之慨,给诗歌打上了清晰的咏史怀古的印记,如方信孺《南海百咏》、曾极《金陵百咏》。作为六朝古都,金陵对于文人来说,承载了太多的历史记忆,历来都是文人怀古咏史之佳处,曾极的《金陵百咏》也不例外:
鲸翻鳌负倚江潭,天险由来客倦谈。高屋建瓴无计取,二梁刚把当殽函。(《天门山》)
青山四合绕天津,风景依然似洛滨。江右于今成乐土,新亭垂泪亦无人。(《新亭》)
乘云游雾过江东,绘事当年笑叶公。可恨横空千丈势,剪裁今入小屏风。(《古龙屏风》)〔6〕
以上三诗,皆题咏建康古迹,但诗歌的重点并不是古迹本身,而在于古迹背后的历史,是借写古迹抒发浓重的历史兴亡之慨。南宋时期,南渡君臣划江自守,安于现状,无意收复中原,现实的恼人与历史的残酷叠加在一起,使诗人胸中激荡不平,磊落不羁之气化作诗歌,倾泻而出。故《钦定四库全书总目》“《金陵百咏》提要”云:“盖其愤激之词虽不无过于径直,而淋漓感慨,与刘过《龙洲集》气格往往相同,固不徒以模山范水为工者也。”〔4〕
三
百咏诗体制庞大,主题单一,围绕同一个写作对象,反复吟咏,凑足百篇,并非易事。那么,为什么宋代会涌现出如此众多的百咏组诗呢?
1.百篇而成的体制与中唐以来科举考试中的“百篇举”一科密不可分
所谓“百篇举”,是指在规定时间内,作百篇诗以展现敏捷的文才。“百篇举”并非常科,最早出现在白居易《日试百首田夷吾、曹播等授魏州、充州县尉制》中。傅璇琮先生在《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中对此有考证,此处不再重复。除了白居易制文中提到的田、曹二人之外,应百篇举成功的唐代士人还有郁浑和孙发。
《唐才子传》“李绅”条云:“(李绅)初为寿州刺史,有秀才郁浑,年甫弱冠,应百篇科,绅命题试之,未昏而就,警句佳意甚多,亦有集,今传。”〔7〕《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亦有类似记载:“郁浑,《百篇集》一卷。浑尝应百篇举,寿州刺史李绅命百题试之。”〔8〕与郁浑相比,晚唐的孙发则是百篇科更加名副其实的“受益人”,其因举百篇科而暴得大名,并博得“孙百篇”之雅号,名噪一时。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一“孙百篇”条简单勾勒出了由唐到宋百篇科的持续发展历程:
吴士孙发,尝举百篇科,故皮日休赠以诗云:“百篇宫体喧金屋,一日官衔下玉除。”陆龟蒙亦有云:“直应天授与诗情,百咏唯消一日成。”其见推于当时如此。此科不知创于何代,国初亦无定制,惟求应者即命试。太平兴国五年,有赵昌国愿试此科。帝御殿出四句诗为题,诗云:“松风雪月天,花竹鹤云烟。诗酒春池雨,山僧道柳泉。”每题五篇,篇四韵。至晚,仅成数十首。方欲激劝后学,特赐及第。仍诏今后有应此科者,约此题为式。〔9〕
由以上记载可知,百篇科在晚唐的社会影响力还是很大的,文人可以藉此一夜之间改变命运。经过五代的沉寂,宋代立国之初,该科由官方正式加以巩固和强调,并明确地许以利禄之途。当然,一日百篇的难度是很大的,像赵昌国一样幸运的应举者并不多。吕原明《杂记》云:“自唐来有应百篇举者,每诗一篇二韵,但日力能办,即中选。太宗时,总为二题以试之。曰:‘夫子七十二贤,贤贤何德?光武二十八将,将将何功?’皆不能措辞。”⑥真宗朝仍有赴此举者,然亦铩羽而归,“真宗景德三年八月十七日召应百篇。太子右赞善大夫张化基赴中书试百题,至日晡,仅成六十五篇,罢之。”⑥赴举者惨败而归的刺激和制度的导向,自然使得文人对百咏日渐重视。所以,真宗朝之后,文人创作的百咏诗开始出现,如仁宗朝杨备的《姑苏百题诗》、《金陵览古百题诗》,神宗、哲宗朝杨蟠、郭祥正的《西湖钱塘百咏》,徽宗朝仰炘的《永嘉百题诗集》,曹组、李质于政和七年奉诏共作的《艮岳百咏》等。发展至南宋,百咏诗的创作遂成为固定的类型,涌现出了大量的作品。
2.咏地方风物和咏梅的主题与宋代文化密切相关
(1)方志人文化促成了诗歌的方志化。宋代地理学大兴,突出表现在地方志的编纂上。较之前朝,宋代的地方志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方面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据张国淦《中国古方志考》所著录,宋代的方志有六百余种,虽然大多散佚,但这个数字本身足以提供宋代地理学兴盛的想象空间。不仅数量上远胜前朝,在内容体例上,宋代方志亦有大的突破。“由地理扩充到人文、历史方面,人物和艺文志在宋代的地方志中占有重要的位置。”〔10〕
方志人文化的时代风气渗透到文人身上,则体现为诗歌的方志化。文人雅士喜用诗歌记录地理,描述对象的广大丰富,尽情施展才华,使得诗歌的体制越来越大,由十数首到数十首,最终扩大到百首。以华亭为例,“北宋仁宗景佑初元,唐询知华亭县,即有《华亭十咏》:‘凡经所记土地、人物、神祠、坟陇,所书甚详。行部之余,辄至其地,因里人而咨焉,多得其真。代异时移,喟然兴叹,即采其尤著者为十咏。’十咏未已,遂再《和华亭十咏》,一时梅尧臣、胡松年、宋辉、汪思温、曾辉之、李端民、张尧幹之徒,皆次其韵。许尚《华亭百咏》咏至百首,实集其大成。”〔11〕可见,用诗歌记形胜、咏历史,使丘壑生色、山河生辉,逐渐成为一时之风气,诗歌也在无形中有了方志的模样与功能。正因为如此,在后世所修的方志中,常常能够见到地方风物百咏诗的“身影”。如元徐硕修《嘉禾志》,对许尚的《华亭百咏》全部加以收录;《(道光)广东通志》、《(光绪)广州府志》亦对《南海百咏》多方征引,足见后人对这一特点的了然于胸。
(2)宋代发达的梅文化造就了咏梅主题。梅花在宋代被推为“群芳之首”,“诗与歌词,连篇累牍”〔12〕。在围绕梅花大量题咏唱和的背后,起主导作用的是宋代梅文化的兴起与流行。私有园林的发展,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促进了艺梅赏梅的兴盛。同时,士大夫道德品格意识的提升,带来了自然审美中普遍的“比德”倾向,梅花也由此获得深刻的思想意义,在两宋之际成为崇高人格的象征〔13〕。因此,种梅、艺梅、赏梅、咏梅便成为文人雅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宋人的诗集中,一连数首题咏梅花,是极平常的事情。梅之色,梅之香,梅之形,梅之神,梅之气,梅之格,在诗人笔下一一化作清新隽永的诗句,成为抒情写怀的绝佳载体。在李缜之前,题咏梅花的诗从数首到十数首不等,其中以十首绝句反复唱和最为流行。李缜在此基础上,首次用一百首诗歌的体制对梅花进行反复题咏,为百咏诗锁定了一个可行且有意义的抒写对象。在之后以刘克庄为中心的大规模的唱和中,梅花百咏遂成为晚宋诗坛上颇有声势的一个诗学现象。
四
百咏诗的价值在哪里?
从艺术上看,无论是咏梅还是咏地方风物,用一百首诗歌,穷其才力,反复吟咏,穷形尽相,不避重复,不惮繁缛,难免参差不齐、利钝杂陈。不可否认,其中颇有气韵生动、骨峻清奇之作,但是,更多的诗歌则诗意阙如,语言浅白,气象平弱,很难令人耳目一新。所以,后人对百咏诗的评价并不高:
宋世文人学士,歌咏其土风之胜者,往往以夸多斗靡为工。如阮阅《郴江百咏》、许尚《华亭百咏》、曾极《金陵百咏》,皆以百首为率。〔4〕
不仅咏地方风物如此,咏梅亦难逃此宿命,“咏梅本为尘劫,衍至百首,尤难为工。”〔4〕
我们认为,宋代百咏诗的价值,并不在诗歌本身,而在于当时的文人对这些诗歌所作的注释。要充分理解这一点,就必须将其放到唐宋诗歌注释的大背景之中进行考察。
1.宋人的百咏诗注
本朝人为本朝诗歌作注,唐代已经出现,最为大家所熟知的是天宝年间张庭芳为李峤《杂咏诗》一百二十首所作的注释,今存日本古抄本和敦煌写本之残本。张注常常被视为唯一的唐诗唐注本。但事实并非如此。晚唐胡曾的《咏史诗》已经有晚唐人陈盖注、米崇吉评注本。同是晚唐的周昙,其《咏史诗》亦有自注自评本⑦。
进入宋代,在“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的同时,为宋诗作注也开始成为一种风气。据张三夕先生《宋诗宋注管窥》一文中的统计,今可知的宋诗宋注共三十五种,分别是宋人为欧阳修、宋祁、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陆游、朱熹、魏了翁、朱淑真等十一人的诗歌所作的注释〔14〕。而且,这三十五种宋诗宋注全部都是他注,晚唐周昙《咏史诗》自作自注的方式在宋代似乎消失了。
今天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的十一种百咏诗中,方信孺《南海百咏》、许尚《华亭百咏》、曾极《金陵百咏》、刘克庄《梅百咏》、董嗣杲《西湖百咏》均有宋人的注释⑧。刘克庄《梅百咏》有江咨龙、徐用虎两个注本。其余四种皆为诗人自注。同时,在已散佚的作品中,杨备的《姑苏百题诗》和《金陵览古百题诗》也都有诗人的自注⑨。所以,它们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可以扩大宋诗宋注的名单。据此,我们可以补出八种宋人宋诗注本。江、徐注《梅百咏》皆已亡佚,杨备的两种自注也都散佚不存,余下四种,则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且拥有多种版本⑩。
2.丰富了宋诗宋注的类型,为宋诗宋注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
《华亭百咏》、《南海百咏》、《金陵百咏》、《西湖百咏》描写的对象是作者所熟悉的某地之风物历史,具有明显的地域性,这就需要诗人在写作诗歌之前,对所歌咏的每一处山川、建筑、遗迹进行必要的介绍。所以,我们看到了与已知的宋诗宋注有着明显差异的另一种存在类型——自注。于是,从晚唐周昙开始的自作自注的注释方法在这里得到了接续,文学史自身的新陈代谢也在这里得到了体现,从而避免了人为的断裂。在注释位置上,它们全部采取“题下注”的方式在以景点命名的诗题之下,介绍地理位置、得名由来、沿革兴废、历史故事、神异传说等相关内容,并征引史籍地志、前人或同时代人相关的诗文,为诗中的描写抒情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如:
《刘氏山》:悟性寺后山,《南征录》谓之刘王山。盖伪刘曾作台观于其上。一径萦纡夹粉墙,向来台馆化僧房。周遭老木依然在,曾见刘家伪帝王。(方信孺《南海百咏》)
《东庵异迹》:在顾亭林庵中。有忠烈公像。近岁忽地裂数尺,中有风涛声,以物探之,则应手火起。地脉风雷吼,人疑涌海潮。将军英爽在,何物敢兴妖。(许尚《华亭百咏》)
《天门山》:在当涂西南三十里,又名峨眉山。夹大江,东曰博望,西曰梁山,又号东西梁山。李白铭有曰:梁山博望,关扃楚滨。夹据洪流,实为吴津。两山错落,如鲸张鳞。惟海有若,惟川有神。牛渚怪物,目围车轮。光射岛屿,气凌星辰。卷沙扬涛,溺马杀人。国泰呈瑞,时讹返珍。开则九江纳锡,闭则五岳飞尘。天险之地,匪德无亲。鲸 翻 鳌 负倚天潭,天险由来客倦谈。高屋建瓴无计取,二梁刚把当崤函。(曾极《金陵百咏》)
《乐天竹阁》:在广化院,乐天守杭日建。绍兴中,寺徙今处,重建竹阁,有郑清之记。乐天诗云: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此君玉立此楼空,不复幽眠想白公。百尺有檐侵碧落,千竿无语足清风。阑尖亭影流渔屋,龛面嗣香托佛宫。石琢端平丞相记,都归宝庆守臣功。(董嗣杲《西湖百咏》)
题下注为诗歌的写作提供了坚实的平台,而诗歌的吟咏则反过来让题下注变得生动、充满生机,二者互相配合,有效地提高了诗歌的表现力。
除此之外,题下注在文献上的价值也不容小视。一些今天已经亡佚的文献,在这些注释中,很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如董嗣杲《西湖百咏》于“每题之下各注其始末甚详,颇有宋末轶闻,为各书史料所未载者”〔4〕;《南海百咏》“每题之下各词其颠末,注中多记五代南汉刘氏事。所引沈怀远《南越志》、郑熊《番禺集志》近多不传”〔15〕。不仅如此,其还能“时有考证,如辨任嚣城非子城,卢循故居非刘王廪,石门非韩千秋覆军处,皆足以正《岭表异录》、《番禺杂志》诸书之失,不仅以韵藻称也”〔16〕。称其有文献保存之功,绝非过誉。
综上所述,百咏诗萌芽于唐代,至宋代创作兴盛。宋代百咏诗有两个明确的主题,咏梅和咏地方风物。百咏诗在艺术上并不突出,利钝杂陈、良莠不齐,其价值主要体现在宋人所作的注释上。它们扩大了宋诗宋注的名单,为宋诗宋注的研究提供了自注这一新的角度。同时,又具有保存史料之功,于后人之考证颇为有益。
注释:
①中唐王建有《宫词》百篇,然宫词的写作在后世自成一个系统,大多以百篇为制,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②《郴江百咏》今只有92 首,然阮阅在自序中明言:“余官于郴三年,常欲补其阙,愧无大笔雅思可为。然而暇日时作一二小诗,遂积至于百篇”,当是在流传过程中有所散佚。《四库全书》本据鲍氏《知不足斋丛书》本补入其《宣风道上》、《题风波亭》二首。
③《金陵百咏》在流传中亦稍有散佚,《四库全书》本只收有93 首,清朱旭增据《方舆胜览》、《建康志》又补入5 首,共计98 首。
④此组诗为反复唱和累积而成,共十叠百首,原题为《梅花绝句答石塘二林》,又称《梅花百咏》、《百梅绝句》、《百梅诗》等。此组诗今未存全帙,遗失了第四叠的末三首、第五至七叠的全部三十首、第八叠的前四首及第五首的绝大部分,故完整保存下来的共计62 首。详见《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十七。亦可见《全宋诗》卷三○四九,第36364-36368 页。
⑤方蒙仲有《絅锦小稿》,已佚。《和刘后村梅花百咏》收入《诗渊》,今存85 首。详《诗渊》第一册,第1187 -1191页。亦可见《全宋诗》卷三三五一,第40053 -40057 页。
⑥见徐松《宋会要辑稿》稿本第114 册《选举十八之二十七》,上海大东书局印刷所1935 年印行。
⑦详细考证见赵望秦《胡曾〈咏史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年版;赵望秦《宋本周昙咏史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版。
⑧郭祥正《钱塘西湖百咏》无注,只是在《西庵》、《醴泉》两诗题下各有一条注释,分别云“滕州契嵩禅师旧楼”、“大历中出”。张尧同《嘉禾百咏》于每首诗之下缀以“附考”,然作者不详。察其内容,已出现“杨维桢”、“明嘉靖年间”的字样,则应出自晚明人之手。
⑨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五云:“(《姑苏百题诗》)每题笺释其事,至今行于世”,知此集于题下皆有自注,当时已有单行本,南宋时尚得见。今已佚。然在《(绍定)吴郡志》、《吴都文萃》、《(正德)苏州志》等书中保留三十余首,但题下注已被抹去。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九云:“(杨备)庆历中为尚书虞部员外郎,分司南京,上轻车都尉,往复道出江上,赋百篇二韵,命曰《金陵览古百题诗》。各注其事于题之下,与南唐朱存诗并传于时。”据此,知此集共绝句百首,题下皆有诗人自注,南宋末年尚存于世。今已佚,只在《六朝事迹》、《(景定)建康志》中保留十余首,然题下注同样已被抹去。
⑩曾极《金陵百咏》有四库本、清钞本、《丛书集成》续编本;方信孺《南海百咏》有元钞本、《委宛别藏》本、《琳琅秘室丛书》本、广东学海堂刻本、《丛书集成》续编本;许尚《华亭百咏》有四库本、《宜秋馆汇刻宋人集》本;董嗣杲《西湖百咏》有四库本、清丁氏嘉惠堂刻本、《武林掌故丛编》本等。
〔1〕俞 樾. 九九消夏录〔M〕. 北京:中华书局,1995:90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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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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