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觅的浪漫

2014-01-13 09:44黎继新
读者·原创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草堆乡邻父母亲

文 _ 黎继新

难觅的浪漫

文 _ 黎继新

很多时候,我努力寻找父母的浪漫故事,而父母这一生,彼此无言,是打着架过日子的。

月亮、星星、夜空下的禾场和禾场上来回经过的夜风,看见过父母的战争。武林高手比武常在山巅,父母“比武”大多在禾场。

禾场在我们老屋前面,白天晒谷物,晚间用来歇凉。三五乡邻常搬来长凳竹椅,四散坐在禾场边,摇着蒲扇谈天说地。

几十年前的那个月亮是世上最干净的事物,铺天盖地地泻着玉,月亮不下玉的夜晚,星星就繁荣昌盛起来。孩子们在禾场里跑来跑去,嬉笑、尖叫。

突然,有一个大人伸手逮住我,问:“你爸妈晚上打架吗?”

我说:“不打。”

大人表示不可思议:“不打?那你难道是从树上摘的?”

我着急了,说:“打,经常打。”

大人们就哄笑起来。

于是我觉得,天下的老爸老妈都要打架才能生小孩。

我的父母一生都在打架,理所当然,他们生下我们兄妹四个。那个时候,我觉得不打架的父母是很奇怪的,我会严重怀疑他们的小孩不是生的,是从山茶树上摘来的。

就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家中突然传来了崩塌撞击的声音,惊天动地。接着是父亲的吼声,母亲的叫骂声,两人从屋内打到了禾场。

月亮下,两个人的打斗十分激烈,不分伯仲。之所以不分伯仲,可能是父亲让了母亲一招半式。

禾场上乘凉的乡邻们立即加入了拉架的队伍,一部分拉父亲,一部分拉母亲,因父母动作激烈又站不住脚,倒退,前进。混乱的脚步声,吼声,骂声,高声劝解声,孩子们的号哭声,看似混乱不堪,其实井然有序,各司其职。更远处的乡邻闻声而来,近处的狗闻着不常来的人,称职地狂吠。一狗吠,百狗吠,像星火燎原,势不可挡。一瞬间,宁静的夜,沸腾了。

拉开父母亲的乡邻们,一部分讲大道理给母亲听,一部分劝解父亲。讲道理与劝解的声音抑扬顿挫,还夹杂点儿不标准的普通话。

月亮偏斜的时候,父母亲的怒气还没有消减,而讲道理的、劝解的都困乏起来,打着呵欠,各自做一个总结,带着立了大功的得意神色,各自回家去。

父母亲也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屋子里,上了同一张床,一夜互不理睬,却相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父亲通常起得特别早,而且出奇的勤快——煮好猪食,做好早饭,晒好谷子,甚至还洗好全家人的衣服,然后扛着锄头到地里去了。做这一切时,父亲依旧不发一言,紧绷着脸。

母亲起得晚一些,看见父亲做下的事情,眼里便隐隐有了笑意,很快地像平常一样喂猪,翻晒父亲摊好的谷子,然后也扛着锄头到田地里去了,仿佛打架这事再正常不过。

是了,天下的父母都要打架的,不打架的才奇怪。那个时候,父母亲大部分的架在夜里打,我猜想是因为白天要忙田地里的农活,没有工夫。

而半大的我们受过了学校的教育,懂得了“道理”,开始不能容忍。很长一段时间我很伤心,觉得他们生下了我们,可他们之间却没有爱情。

有一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郑重地把父母叫到跟前,说:“你们懂爱情吗?天下的夫妻都要相亲相爱,总是打架,成何体统……”像他们经常长篇大论地训斥我们一样,这一次,我们训斥着他们。

这个时候,他们十分默契地训斥了我们几句,就各自干活去了。

父母越老,架就打得越少。

父母最后一次打架的起因是那年我从广东打工回来,买了一箱八宝粥。这对一辈子节俭惯了的父母来说,是稀罕物。父母亲很高兴,各自打开一罐。母亲说好喝,父亲说也就这个味儿。母亲说:“你是大财主,要吃人参燕窝的。”父亲强大的自尊心受了伤害,怒目道:“那你去嫁个有钱的。”言语不合,他们又打了起来。这一次,父亲是真的没打赢,因为他太瘦了。谁也没料到,父亲的生命在这个时候竟然已接近尾声。

父亲临终的时候,是在寒冬。

怕冷的母亲常常呆坐在父亲的床前,一坐就是老半天,也不觉得冷,他们依旧相对无言。有时,母亲会突然说:“没良心啊。”

一生大男子主义的父亲还是不说话,偶尔会用他枯枝似的手艰难地提提床上的被子,盖住母亲的腿。一生桀骜不驯的母亲,此时,温顺得像只老猫,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看朱生豪写的情书,里面有这么一句:“我渴望和你打架,也渴望抱抱你。”

我觉得稀罕,忽又动容,说不清它击中了我内心的什么。打架肯定不是浪漫行径,可是我又总觉得,能一辈子在一起打架,也是千年修来的缘分。

想不出老爸老妈的浪漫故事。他们没有拥抱,从未互相说爱,一生都在打架,却能在清贫的日子里彼此相守,生下一堆小孩。这其中定有玄机。会不会与平常日子里的互相陪伴、深夜烛光下彼此安详宁静的面容有关?与大男子主义的让步、桀骜中偶尔的温柔有关?或者与日常小事有关?

父亲去世10年了,母亲常会说起父亲。从不说好,只说平常小事,说打架。

她说:“你哥小的时候,有一天大家都睡了,他还没回来。你爸到处寻,站在禾场边上喊啊喊,愣是没有人应。禾场边堆了个草堆,你爸听见草堆那儿像有老鼠一样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走过去就把你哥从草堆里揪出来了。”

她说:“那年,我和你爸一起去挑煤,路远,你爸走路又重,回来时一双鞋都张开了口子,他怪我做的鞋不结实,后来我俩还打了一架。”

每当母亲说起父亲,无论是说无关紧要的小事,说打架,还是埋怨,总有一种宁静弥漫开来,像几十年前禾场上方的月亮在阔绰地撒着玉,让人心中充满淡淡的喜乐和安宁。

我想,父母的浪漫故事像老妈的私房钱,东1块、西10块地,一点儿一点儿地,藏匿在这些日常大小事件里面,就如宝石深埋在矿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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