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余莹
吉赛尔
文 _ 余莹
见到吉赛尔的那天是个星期五。我总忘不了他的开场白。
“我15岁时,发现自己是同性恋。从此我知道我可以拥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别人的人生。”
那个秋日的下午,阳光柔和,气温稍低。我在一间开着玻璃天窗的阳光房里见到了这个高个子挪威男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眉色浅淡,金得几乎发白的短发随意搭在额前,眼珠是浅棕色,神情里带着些骄傲,但人很温和。
他在我对面靠窗的米白色亚麻沙发上坐下,半跷着腿,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他身后是玻璃天窗倾斜的木头边框,午后阳光温暖地穿过玻璃照射进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接着说:“16岁时,我决定向父母坦白一切。爸爸听后对我说:‘儿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不必再像其他人那样结婚生子,而你,将成为自己的设计师,设计你想要的人生。’”
无论怎样的开端,常常是父母的态度决定了故事后来的发展。
吉赛尔出生在“挪威西岸一个很小的镇上”。
我想象着他20年前的模样,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总是挺直了腰板,慢吞吞地说着话?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和别人不同,我很害怕,那时在我的知识和经验里,同性恋都是和丑陋肮脏的怪老头联系在一起的,而我并不知道它其实是一种美好而自然的爱。尽管如此,我也开始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既不会因此去死,也不会因此过得比其他人糟。”
即使如此,这个在偏远小镇里公开性取向的同性恋少年,也不得不面对异样的眼光。但在吉赛尔的眼里,那些曾经的伤害都不值一提。
“虽然有人在醉酒后对我说过不堪的话,但我并没有真正受到过人身威胁或伤害。倒是有不少人认为我很勇敢。我很幸运,因为家人理解,而家人不仅仅指父母,还有我的叔伯姨舅们。爸爸对我说:‘孩子,你应该去一个更大的、能够包容不同文化的地方生活。’于是,我想到了伦敦。”
这时吉赛尔停下来,笑了:“你知道,当你生活在一个小镇里,跟家人和朋友们说你要去伦敦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说‘好啊’,却没有人当真。”
但吉赛尔知道自己不是说笑。他开始认真准备材料,练习英语,向英国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提交了申请。“那时我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人,心里想着,终有一天我将离开这里去追求我想要的生活。”
之后,他被圣马丁学院的时装设计专业录取。他搬到伦敦,并在那里度过了5年时光。
“二十来岁,是一个人在自我成长和自我认同过程中十分重要的时期。在伦敦,我发展了个性,培养了审美,并完善了人格。”
之后,他前往瑞典斯德哥尔摩担任时装品牌H&M的设计师。几年后,吉赛尔决定回国。“我想念家人和朋友。挪威,依然是我心灵的归宿。”
在奥斯陆,吉赛尔遇到了他后来的爱人马里奥。
“回到挪威,我在电视台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度对工作非常不满,人生像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马里奥问我到底想做什么,我说我想读硕士。‘那就去读。’他鼓励我。那会儿我总是抱怨人生不如意,但就在我决定去读书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一个新开设的专业,恰是我感兴趣的方向。生命里很多事看似无关,发生的时候却像是连锁反应。我申请了学校,很快被录取,而那一年,我同时获得了3份兼职工作,免去了经济压力。后来,我又因读了硕士得到了现在的工作。”
我见到吉赛尔时,他在挪威时尚协会担任经理人。
在我们聊天时,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坐在吉赛尔对面,静静地听他讲自己的故事。他的讲述像是一部意识流小说,你跟随着他的讲述,径直走进他的内心深处。
“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我好奇这条河要流向何处。
他仰起头,眼里露出笑意:“梦想?不知道。过去3年我做了很多事,读硕士,找到理想的工作,结婚,买下了自己的度假小屋……仿佛一下子把人生的梦想都用光了,现在只想静静地享受它。以前我也去夜店和酒吧,但现在更愿意待在家里,或是去钓鱼、爬山,在大自然里散步、摘蘑菇,平静而愉快地度过每一天。就像今天,我讨论过一些有趣的项目,见到了一些很棒的人,比如见到了你,晚上回到家,和马里奥一起吃晚餐,也许会喝上一杯酒。明天早上,我们去意大利度假,和马里奥的家人一起。圣诞节,我们要去巴西,一位好朋友住在那里……”
他的叙述让我看见一幅连接着现在与未来的流动画卷,吉赛尔的人生在纸上一一呈现,而那些这样或那样的梦想,是笔上的墨,自然和谐地与柴米油盐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不分你我。
“我从你的描述里感到,所谓梦想,未必都是遥不可及的,很多时候它就像是一个个的计划。”我轻轻打断了他。
他略微收紧下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感到人生仿佛变得容易起来,很多愿望都变得越来越容易实现。经济上更加宽裕是一个客观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从经历中懂得了一个道理:你想做一件事,那今天就去做,问题会在过程中迎刃而解。的确有很多梦想不现实,但实际上,人生中大部分的梦想,只要你认真去想如何实现,你会发现它们都是可以实现的。”
我们很自然地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我当然是“梦想可以成真”这一信念的忠诚守护者,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时不时感到困惑,尤其当前方浓雾弥漫而又无人指路的时候。每当此时,我会想起和吉赛尔谈话的那个星期五的下午。仿佛此刻他又坐在我的面前,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一天,他对我说:“有时我回到家乡,看见幼年时的一些朋友生活得并不如意。我开始想起自己走过的路,发现原来我已经实现过这么多愿望,有过这么丰富的经历。我反复想着你的问题,为什么我实现了很多梦想?是因为15岁那年,当我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时,也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人生不可能活在别人的期待中,我只能活在自己的期待里,成为我希望成为的人。我的心灵从此获得了自由。”
图/沈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