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晓帆 图/陈明贵
爱的味道
文/张晓帆 图/陈明贵
“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姑娘叼着大烟袋。”这是我们关东的“三大怪”。
自懂事时起,我就没见奶奶抽过烟,但是不抽烟的奶奶却有一杆精美的烟袋。奶奶说,她这烟袋是杆“坤烟袋”,细长的乌木烟杆,小巧的黄铜烟锅,最精美的是烟嘴儿,那是由一块晶莹油润的美玉雕成的。我曾经问过奶奶:“你不抽烟,咋还每天摆弄烟袋呢?”奶奶的笑脸阴郁下来,说:“丫儿,死鬼嫌弃啊。”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奶奶口中的“死鬼”,就是我从没见过面的爷爷。
关于我的爷爷,我只从村中的老辈人口中听说过一点儿,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听说,他是方圆几十里最英俊的男人,是村里唯一上过洋学堂的人,在沈阳念过大学,会洋文。他和奶奶的婚姻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成年后,他极不情愿地娶了奶奶。奶奶不识字,是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小姐。抗战时期,爷爷好像在国民党的一支部队里任职。内战开始后,他就回了乡下老家,和奶奶先后生下大姑和父亲。就在父亲八个月大的时候,他在去浙江经商时失踪了。我们这一带关于爷爷的失踪流传着三个版本:一是说他嫌弃奶奶,和当年的一个女同学私奔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日子去了;一是说他在经商途中遇到劫匪,被谋害了;还有人说他是国民党撤退时被掳到台湾了。
1989年,我十八岁,在县城读高中。有一天,家里突然捎来口信,要我周末务必回一趟家。到家后我才从爸妈口中获悉,我爷爷竟然从台北给奶奶寄来了一封信,说他在台湾,正在申办回乡签证,不久将回乡探亲。奶奶坚持让我给她读早已让多人读过的信的片段:“杏儿吾妻,你可安好?你生于民国十四年,比我小三岁,今年六十有五了。多年无尽的煎熬和操劳,一定让你吃了千般苦,受了万般罪,我万分愧疚。不知环儿(大姑)和彬儿(我父亲)可好?他们也都年届不惑了,从小缺失父爱,我无颜面对啊。四十年来,我杳如黄鹤,但我知道,你一定在家里守候着,为夫亦未再娶,为盼此生有重圆之日。幸苍天垂怜,让我能在有生之年得见你们,团圆之日不远矣,望吾妻及子女倍加珍重。”
奶奶万分欣喜,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两个月后,我们终于又盼来了爷爷的来信。他说签证已办好,大约一个月后经香港回乡。奶奶更兴奋了,她每天把给爷爷准备的房间扫了又扫,擦了又擦。
有一天,她还把她那宝贝似的坤烟袋擦得干干净净的,用绸布包好,放到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我不解地问:“奶奶,你不是每天都要玩的吗?”她说:“丫儿,奶奶从此再也不玩这东西了,你爷爷回来了,奶奶得收起来。你爷爷不喜欢我抽烟。我这烟瘾就是打他身上戒的。丫儿,你也不小了,你得知道,男人是咱女人的天,自己男人不喜欢的事儿,就别去做。我娘家妈烟瘾重,病痛多,我从小就给她装烟点火,一来二去的就有了很重的烟瘾,一天得抽十袋二十袋的。咱关东,尤其咱满族人,女人抽烟不稀奇,又解乏又驱寒。可是你爷爷嫌弃我嘴巴里和身上的烟味,每天我睡觉前都是又嚼茶叶又嚼花生的,可他还是说气味难闻,我只好下决心戒烟,趁他去浙江做生意的工夫戒掉,想给他一个惊喜。戒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习惯自小儿养成了,一下子戒掉难受啊,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没精打采的,吃不香,睡不着,可是为了你爷爷,我硬是挺过来了。可惜他一去就再没回来,失踪了……”
“奶奶,这就是你每天把玩你的烟袋的原因吗?爷爷他失踪了这么多年,你可以继续抽了啊!”
“不,我总想着他有一天会回来的。这不,他不是要回来了吗?这回,他不会嫌弃我了,我都四十多年没抽烟了。”奶奶哽咽着说。我的眼圈也红了。
二十多天后,爷爷终于回来了,四十年没见,当年的翩翩少年已经变成了白发老翁。他们百感交集,一向刚强的奶奶竟然因喜极而晕厥。大家慌了神,七手八脚地用多种急救方法才把她救醒。爷爷说:“烟笸箩呢?烟笸箩呢?还不快给你奶奶装一袋烟。”
“奶奶四十年前就戒了烟,她说你嫌弃烟味。”我说。
“杏儿,你戒烟四十年了?为了我?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份精美的礼物,为了这,我跑遍了整个台北,托一个东北老乡才弄到……”爷爷打开他的手提箱,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精美的长杆烟袋。
“他爹,你给我买烟袋了?先前你不是最嫌弃我抽烟的吗?为了不让你嫌弃我,我戒了,都戒了四十年了,我……”奶奶哽咽起来。
“杏儿!”爷爷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现在也抽烟,抽得很凶,抽了四十年。那年我在浙江做生意,被国民党军队掳到台湾,我死的心都有了。幸亏一个东北老乡天天开导我,他说要好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回家的。他随身带了很多关东烟。他说:‘兄弟,抽口吧,关东烟好啊,就像咱关东的女人一样,泼辣又够味儿。’我当时就想起了你,我就抽了,从此,就越抽越凶了。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抽烟,抽烟的时候我就想你。这火辣辣的、苦哈哈又香喷喷的关东烟味,就是你的气味,我一天也离不了,没有烟我真的坚持不了这四十年。”爷爷说完,拿出那支精致的烟袋,从妈妈手里接过烟笸箩,亲手装上一袋烟,含在嘴里,用火柴点燃,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儿,再把它送到奶奶口中。奶奶含着泪,抽了一口,也吐出一个烟圈儿,然后又送到爷爷口中……
他们就这样同抽着一袋烟,两个人吐出的烟圈儿在屋子里飘啊飘啊,顷刻间,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这种辣辣的、苦苦的又带点芳香的烟草味道。
满屋子的人都知道,这种味道叫“爱”。
2008年春天,奶奶病逝了,爷爷把她安葬在一片平坦厚实的黄土地里。爷爷在坟墓周围开垦出一大片土地,种了关东烟。每年到了白露时节,烟田就散发出一阵阵苦苦、辣辣而又带着清香的味道。
这是奶奶年轻时最喜欢、爷爷最讨厌、而后来他们共同喜欢的味道。
(苗小红摘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