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 平 图/全景视拓
出走的农民和归来的新农人
文/安 平 图/全景视拓
37岁的李云天已不记得自己家里的那几亩地了。“好像加起来也就四五亩吧,租出去,一亩一年也就300多块钱。”他有些含糊。
他离家已10余年,两年前带着全家在南方安顿了下来。农村老家的房子早已卖掉。自家的地租给谁、租金多少,全交由老家一位年长的亲戚代为处理。
李云天的老家在辽北农村。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村子里年轻一些的农民开始外出,大多去韩国打工,并形成潮流。李云天也跟了去,在韩国待了七八年,积攒了一笔钱后回国。
因为喜欢南方的好空气、好环境,他举家南下,和朋友在一个沿海三线城市办了一所培训学校,他负责后勤。学校做得不错,他对自己的生活也很满意。
对他来说,农民的身份、3000多公里外的那几亩地和每年那1000多块钱的土地租金,已变得模糊不清。
从李云天的家乡往南125公里处,是辽宁省清原县。三年前,来自北京的媒体人刘达北上,在这里找到了让他的人生走向变得清晰的所在。他种出了上好的粮食,从此乐此不疲。他的理想是“做中国的现代农民”。
和刘达有着相同理想的人很多,在辽宁、四川、湖南、山东—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新农人。
当两亿农民离开农村,与土地变得遥远和生疏时,新农人们则开始尝试以不同的形式与土地建立关系,建构新的充满生机的农业生态。在研究新农人多年的华慧芳看来,新农人介入农业,有几种方式:一是有知识、有理念的“农二代”返乡;二是大学生村官,他们是新农村中的新元素;三是跨界做农业,在农业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各种内涵的价值);四是农业企业;五是退休后寻找新的养老方式;还有一种,是投资农业的。
“新农人的出现,既是对谁来种地的回答,也是对怎样种地的探索。”毕慧芳对新农人的前景充满信心。
“我自己经常被称为新农人。”农二代唐亮好像对自己头上的这个标签还不太习惯。
2011年,从西南大学毕业的唐亮,辞去了在重庆的工作,到北京跟着“小毛驴”的创始人石嫣学习社区支持农业。一年后,他回到家乡—成都市金堂县福兴镇牛角村,准备践行可持续农耕和可持续生活。
“从事可持续生态农耕,既有益于环境、保育一方水土,又为消费者提供了安全健康的食材。再有,还能让生产者自身拥有一种良好的生活方式,何乐而不为?”
但他的返乡,对于父母和村里人来说,完全匪夷所思。“除了我,村子里基本没有年轻人种地的。农业收入太低,年轻人务农会被认为脑袋有问题。”
对于他所倡导的可持续生态农耕,村民们也不理解:“我们也知道这些农药、除草剂对身体不好,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不用这些,庄稼就保不住,没有产量,还得投入大量的劳动力。本来种地就没得啥子收入,这么一折腾,更是要命。”
还有村民担忧:“按照你这种方式种出来了,也没有市场渠道卖出去。人家(菜贩子/农村经纪人)会说你这庄稼品相不好。”
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沉默的。唐亮感到压力很大。所幸的是,最终他获得了支持,办起了“爱佳源”农场。他种上了生姜、辣椒、花生、红薯、玉米、黄豆,也养鸡、养猪。他给自己的农场定位为“小而美”。
去年秋天,这些农作物陆续开始产出。红辣椒做成了辣椒酱,小猪、鸡娃子都“快乐地成长着”,这样的景象,打破了大家“不用农药化肥种不出东西来的”惯性思维,但压力依然存在。“要种地就得有规模,几百上千亩,全机械化操作,才能有收入。你这一点地,能干啥呢?”村民们还是不看好。
他们不厌其烦地举着实例:“好多包地(租地)的人都弄得倾家荡产的。你看这旁边的鱼塘,换了多少个老板了?租金太贵,又卖不出好价钱。那山上还有个谁谁谁,承包了多少地?政府还帮着宣传,现在怎么样了?光地租就承受不起了。”
唐亮心里明白,笑笑,接着干。
与唐亮相比,河南省登封县大金店镇太后庙村村长助理王宁的新农人之路,是另一种形式的曲折。他称之为“因缘”。
王宁是新疆农业大学的研究生。2007年3月,他被查出患了轻微脂肪肝,3个月后,病情发展成重度脂肪肝。细查原因,竟然是中毒。
王宁学的专业是草业科学,要经常做各种有毒的化学试剂对种子萌发和幼苗生长的影响的实验。这些化学试剂都有一定的毒性,而实验室的通风条件并不好。
之前,和王宁同届的食品工程学院的一个同学,“可能是接触到食品化工方面的添加剂或者化学药品,6个月后就因原发性肝癌和肾衰竭去世了”。
王宁开始对所谓的科学研究感到厌恶:“我们竟然用有毒、有害的物质来生产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
2008年研究生毕业后,王宁的身体仍没有完全康复。好友黄志友在北京“小毛驴”市民农场工作,他对王宁说:“你赶快来我的农场吃好东西。”王宁和妻子于是到了北京,在农场待了10个月。
在北京期间,王宁到同仁堂找一位80多岁的老中医看病。老中医告诉他:“你这身体最好食疗。”自此,王宁在“小毛驴”边吃好东西,边实践探索如何以健康的生态农业方式生产食物。没多久,他的病不知不觉地好了。
其间,王宁参加了一些与可持续农业相关的活动,认识了很多同仁,又去香港参观了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大埔运头塘共同购买市场、自在生活公司等。他被深深地鼓舞了:“我找到我今生的道路了。”
2009年4月,王宁和妻子回到了家乡—嵩山脚下。他租了约5亩地,用自然农业的方式,种下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根达菜等各种蔬菜。他给自己的农场取名为“归朴农园”。
这个名字来自老子的《道德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唐亮和王宁选择的都是CSA模式。所谓CSA,即搭建消费者和生产者之间直接联系的纽带,把城市社区居民和农场里的农民直接对接起来。
对于自己的耕作过程,唐亮一般会通过微博、微信、博客等实时展现出来。“农场的宝贝们不是冰冷的产品,而是一群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大家可以看到我们与自然合作生产出来的食材,知道这些食材来自哪里,谁在种植,它们是如何生长的。”
这些网络工具加上淘宝,成为唐亮最主要的营销手段。另外,他也会通过农夫市集现场销售自己的产品。还有的朋友会直接到农场来购买。
王宁的产品一直向广东、郑州地区的客户配送。今年他改种了花生、玉米、芝麻,共有30亩地。“种蔬菜太辛苦,损耗大,投诉多,效益不好,非常难操作。”他说。
有机认证是很多新农人面临的一个困惑。对唐亮和王宁来说,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现在是不会考虑认证的。一方面认证的费用高,况且我这种多品种种植,总面积又不大,认证费用就更高了。再者,在目前的社会背景下,即使认证了,也不能解决目前的信任问题。”唐亮称。
在他看来,CSA本身就是一种信任认证机制。“目前消费者可能更多信任的是我这个人。我的农场是随时对外开放的,不论是不是行家,大家都能看到或者直接参与到农场的生产过程中来;还有,是不是好食材,消费者也会吃得出来。”
“如果你的家人或朋友给你送了一份菜,他们说是自己种的,没有用农药、化肥、除草剂,你还会要求他们去进行什么有机认证吗?”唐亮说,“只有信任了,才会共同承担风险。”
王宁的情况大致相同。他说:“我们的产品走的是参与式认证。我们不进入常规市场,也不会去进行有机认证。消费者、大学生经常来参与劳动,他们的经常到来形成了参与式认证。”
如今,唐亮的实践已进行了一年多时间。“谈不上收益,还是投入阶段。”王宁今年刚刚开始做新产品,“前几年能保本就算成功了。”
“大多数新农人的发展状况并不好,很多都是只见投入,不见产出。”唐亮说,“这是一个整体性的压力。”
“整体上,新农人还在摸爬滚打。”王宁称,他转而又说,“但是我们的生活品质包括食物应该是很不错的。比如我现在是所有同学朋友中吃得最安全的,粮食、油都可以自给。”
人才和资金对唐亮和王宁来说,是当下农场面临的最大困难。“最棘手的是,如何让参与农场的其他人更好地理解生态农业和CSA。而最吃力的是,面积扩大后市场应该如何拓展?”唐亮说。
对王宁而言,他最缺的人才,是“厚道、老实、认真的人”。“我们身边有太多精明的人,而农业和生态农业需要的是认真、厚道、朴实的人。”
曾有投资人找过王宁和唐亮,他们都拒绝了。“家人都在老家,希望通过努力让他们都吃到安全的食品。”王宁说,“在大城市未必能成功,在小城市未必会失败。”
而唐亮的理由则是:不想让人家吃亏,因为农业的回报周期很漫长。
“新农人能否坚持下去,需要有国家政策的配套支持,否则只能成为个案。”唐亮称,“目前中国的农业产值在整个国民收入中占比不到10%,而农业从业人口却是50%。换句话说,10%的国民收入要养活50%的农业从业者,这就从宏观上注定了农村的衰败、农民的贫穷。这个比例的平衡需要政府通过宏观政策来调控。再有,在技术、资金、市场的开放方面,别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
现实让人无奈。“你做得越大,政府越是有兴趣,越是扶持,而中小农场则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状态。”唐亮说,“土地经营权的不稳定,对新农人来说也是大问题。”
毕慧芳认为,新农人真正的发展之路,应该是在小而美、专而精的基础上发展。“新农人必须自己成熟起来。”她说,“当然,政府方面应给予新农人更多培训,给予创业资金扶持也很必要。新农人联合会将帮助新农人整合资源,共同发展。”
“农业、乡村的持续发展离不开农业生力军的出现。”唐亮看好新农人的发展。而王宁则有些悲观:“新农人在局部或者小范围内会成为一种趋势,再大的范围内不会。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会随波逐流。”
在王宁看来,目前谈论农业、想做新农人的人不少,“真正能做的不多,做了之后能坚持下来的更少”。
毕慧芳则持肯定态度:“新农人肯定会成为一种趋势。新农人自己的成熟和发展、社会发展对生态安全食品和对生态环境保护的需求、‘新三农’的发展,都给新农人的发展创造了机会。”
6月下旬赴美的经历支撑了毕慧芳的这一信心:“在美国,看到有机超市Whole Foods(全食超市)的良性发展,也给了我很多信心。生态农业的发展一定是趋势,因此从事生态农业的新农人也会成为一种趋势。为了适应这种趋势,新农人必须努力学习实践,尽快成熟起来。”
“这个事情从本质上讲应该是一个社会企业,不以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为目标,以追求社会效益的最大化为目标才对。它最后不是农业,而是社会服务业。”王宁表示。
事实上,在开办“归朴农园”的同时,王宁已开始探索这条社会服务之路。
2010年9月,王宁和妻子冯润霞创办了登封市首家民间公益图书馆—沃土归朴耕读图书室。
“耕读传家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农耕文明的优秀文化,耕田可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书可以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从今天开始,关心食物与健康,关心农民与土地吧!”王宁在《绿色嵩颍青年耕读合作社倡议书》中如是写道。
“做农业需要稳、慢。安土敦仁,修身毓慧,经世济民,耕读传家。这是一种非常慢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一种修行。任何追求快速赚钱的做法都是错误的,尤其是从农业里。”
在一次返乡青年工作坊的讨论中,有人问过王宁,为什么要返乡,要在家乡做CSA?他给出了三个理由:“一是生活在这个地球家园上,我们是有责任的;二是好玩,有意思;三是不返乡很容易,返乡很难,这么有挑战的事情,大家可以多尝试。”
(元 知摘自《中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