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 丹 图/邵晓昱
过去的生活家们
文/于 丹 图/邵晓昱
什么是精致典雅的生活?它不一定必须昂贵富裕,它是一种品质。这就是林语堂为什么说,芸娘是他见过的中国历史上最有趣的女子,就在于她的这点七窍玲珑心。
生活家一定要用昂贵的器物,这个土豪标准不是从这个时代开始流行的,它源远流长。东西一定要很昂贵吗?不花钱就过不上精致典雅的日子吗?
你看《浮生六记》里的沈三白,原来也是过穷奢极欲的日子的主儿。后来他跟芸娘两人家道中落,穷困潦倒,夫妻俩喝粗茶。芸娘用纱布包上粗茶,太阳落山后,拣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扒开莲瓣,放进茶叶包,再用细线重新捆好。第二天早上,露水将息,朝霞未起,将茶叶包拿出,当晚再找一朵新荷,将茶叶包放进去扎紧。如此三天,虽是粗劣的茶叶,夫妻俩也能喝出清雅的荷香。
它跟金钱有关吗?你想想芸娘的那点“在意”。芸娘也是要做粗活的,但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能在屏风上自己手绘四扇屏。
什么是精致典雅的生活?它不一定必须昂贵富裕,它是一种品质。这就是林语堂为什么说,芸娘是他见过的中国历史上最有趣的女子,就在于她的这点七窍玲珑心。
中国人固然缺少仪式感,但如果把所有的精致生活只看作外在仪式,不走心的话,这件事也就全浪费了。
你看现在人们参佛、礼香、泡茶,都有长长的仪式。当我们要融入国际社会的时候,也会有人教你怎样拿刀叉、怎样跳交谊舞,似乎你在仪式上学到的这一切,就是高贵,但走心这件事跟仪式并没有关联。
喝茶到底喝的是什么?喝的是性情。你看卢仝著名的《七碗茶》,正在酣酣午睡,蒙眬间听见有人敲门,起床一看,是朋友送茶来了,那种高兴劲儿。
卢仝说,“一碗喉吻润”,睡得口干舌燥,一口茶喝下去,整个人就像在茶中刚刚苏醒一样;“二碗破孤闷”,两碗下去,心中的那种孤闷没有了;“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第三碗就已经从喉舌一直润到了肚肠;“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么喝下去,微微开始生汗了,不高兴的事也随着毛孔都散出去了;“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不敢吃了,说“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就特别喜欢这种吃茶的境界。
茶未必昂贵,但是腹内有诗书,天地通仙灵,一碗茶能够喝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才是喝茶的真意。茶的本意就是人在草木之间,人归草木,如坐山巅,无论价钱昂贵与否。什么时候生活家们从一件器物的价格论走到价值论,放下价格,以人格提升价值,我觉得他才有了品格。价格、人格、品格不在一格之中。
我很喜欢李渔的那个故事。李笠翁想要修一座亭子,出资赞助的“土豪”非要给亭子题名,张嘴就说要叫“富贵亭”。李渔拦了一下,说“且停停”,随即给亭子取名叫“且停亭”,并撰写了那副著名的对联:“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
我一直觉得,懂得守拙的人才归得去,我们的迷失不是“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找不到道路,而是那些亭子都空着、荒芜着,不肯进去靠一靠,所以我们的脚步停不下来。没有人进去的亭子就没有停泊。且停停,一盏茶、一首曲子、一段流云、一处西山,都是“亭子”。生活家是活出质量而不一定要有很多数量的人,是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作为的人,是人心恒常面对无常岁月的人,是能够让自己穿越不同的境遇,一片真自我,在这种安详静好中优雅老去的人。他们是我心目中的生活家。
中国人弹琴。琴和瑟最大的不同是“琴到无人听时工”。过去是五弦琴,后来发展到七弦琴。它不像“锦瑟无端五十弦”,瑟是用来表演的,琴是弹给自己听的。觉得自己“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一个人对琴声的流连,这种寄托,跟今天琴童考琴是无关的。为自己弹的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样一种明月相照之下的琴声,才是自己的心声。
(眉 佳摘自新浪网于丹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