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伯庸 图/刘程民
我生命中的第一只猫
文/马伯庸 图/刘程民
我的爷爷奶奶住在一片低矮的平房胡同里。家里有一只猫,叫屎蛋儿。
屎蛋儿是捡来的。据我叔叔说,它从四个月大就开始不肯在家里闲待了,天天跑出去,到晚上才回来。我奶奶从来不特意给它做饭,家里人晚饭吃什么,就把剩菜剩饭倒在它的食盆里,爱吃不吃,每天就一顿。可屎蛋儿却生得虎背熊腰,腾挪跳跃极为迅捷。我叔叔给我讲的时候,电视里正播放《动物世界》,他一指屏幕:“看见那猎豹了吗?屎蛋儿就那个样儿。”
屎蛋儿在外头称王称霸。它天生怒相,脾气极坏,稳居胡同食物链的顶层。曾经有俩半大小子在它手里吃过亏,心中不忿,借来了弹弓和石子,要报仇。当日艳阳高照,屎蛋儿趴在屋顶,渊渟岳峙。他们打出一弹,正中屎蛋儿身体。按说它应该悚然一惊,大叫而逃,结果屎蛋儿连半点儿犹豫都没有,中弹的一瞬间身子就动了,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那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吓得那俩小子根本来不及填第二弹就落荒而逃。发弹的那位因为抓着弹弓,反应慢了一步,被屎蛋儿狠狠地挠了一下右手臂。他给我讲的时候还心有余悸。
经此一役,屎蛋儿在这胡同的威名日盛,可止小儿夜啼,即使在它死后,名声数年不堕。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胡同里其他人谈起我的时候,还叫“养屎蛋儿那家的小孩”。
屎蛋儿四岁那年,我出生了。
那时候也没有婴儿床,大人把我直接搁到炕上,任我在那儿躺着,我妈老是担心屎蛋儿会对我不利。我满脸胶原蛋白,粉嫩可爱,肯定挨不住它的轻轻一挠。可我奶奶却舍不得把屎蛋儿送人—当然从技术上,也根本送不走……
说来也怪,自从我出生以后,屎蛋儿回家的时间就多了,有时候大白天也跑回来,趴在我旁边,眯着眼睛沉思。开始,大人们特别紧张,后来看我们俩相安无事,也就放下心来。两个体型差不多的生物就这么并排躺着,天天“呼噜呼噜”地睡觉。
小婴儿渴望与周围接触,我喜欢无意识地乱抓。这一抓,不是抓到屎蛋儿的皮毛,就是抓到它的胡须、耳朵,下手还特别狠,没轻重。若是别人敢这么僭越,屎蛋儿早就勃然大怒了,可它对我特别宽容,任我揉搓,实在是被拽疼了,就走远几步,过一阵又会回来。我有时候睡得高兴了,就扯住它的尾巴拼命拽,它就抬起脖子“喵喵”叫,我奶奶过来把我的手拿开,它才不叫。不过如果是其他大人凑过来,它就会迁怒于他们,那一阵我爹我娘身上没少留下它的抓痕。
时间长了,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拽着屎蛋儿睡觉。屎蛋儿的皮毛特别顺滑,用两个指头的指肚来回摩挲,手感特别舒服。到了后来,我不摸着屎蛋儿根本就不肯睡。于是它留在家里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只是偶尔外出巡视一圈领地。
那一天,屎蛋儿在炕上趴着,让我摸着它安然入睡。等我睡着了,它跳下炕,走出门去玩,却再也没回来。
连续三天没见它回家,我无屎蛋儿可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们也有点儿着急。我奶奶出门喊着它的名字一路找,最后一个老头儿说附近墙角好像有只死猫。我奶奶过去一看,果然是屎蛋儿,已经死去很久,身上没伤痕,也没什么搏斗的痕迹,嘴边还有一条老鼠尾巴。
大家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它可能是吃毒老鼠死的。那会儿正好整顿城市卫生,其中一项举措是满城大撒老鼠药,很可能是吃了药的老鼠恰好被屎蛋儿看见,屎蛋儿吃了老鼠,结果自己也被毒死了。一直到这会儿,家里人才知道它每天在外头都干了些什么。会抓老鼠和麻雀吃的猫自带一股杀气,自然不是养尊处优之辈所能比的。
我奶奶哭了一场,找了个向阳的地方把屎蛋儿埋了,随葬的还有一罐鱼罐头。那时候这可是稀罕东西。
屎蛋儿有了自己的结局,可我出问题了。没了屎蛋儿,没有了那一身光滑的皮毛,我根本不睡觉,一宿一宿地哭。家里人束手无策,无论是儿歌还是糖水都无法解决。最后爹想了一个办法,弄了一张兔子皮,里面填些棉絮,缝成屎蛋儿大小,先在灶台旁烤热乎了,再搁到我旁边。我年纪太小,不辨真假,立刻不哭了,心满意足地睡去。
这个兔子皮做的假屎蛋儿陪了我足足五年。
我偶尔会梦见屎蛋儿,不过它没有留下照片,所以在梦里它的模样总是模糊的,披着一张兔子皮,安静地趴在我身边,“呼噜呼噜”。
(呼一哈摘自新浪网马伯庸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