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伟威
(大连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 大连 116622)
“勇”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提到“勇”,我们可能会联想到勇敢、勇武等一些形容有胆量、敢作为的词语。作为人性美德不可缺少的一环,“勇”的内涵意义吸引了不少学者对其进行研究。战国末期儒家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荀子,在继承前人思想的基础上,对“勇”的观念及内涵进行了系统探讨,提出了自己对“勇”的见解。
先秦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和孟子都提出了自己对“勇”的看法,如在《论语·宪问》篇中,孔子曾经探讨过智、仁、勇三者的关系,他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1]意思是说仁德之人是乐观通达而没有忧虑的,聪明而有智慧的人是不会迷惑的,勇敢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孟子更进一步,他通过分辨北宫黝之勇、孟施舍之勇以及曾子从孔子那里听到的勇,将勇与气相结合,合为勇气,就是孟子所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2]的浩然之气。孟子追求的就是通过养勇、养气才能达到的“不动心”的境界。孔子、孟子提出的有关“勇”的观点给了荀子很大启发,荀子在孔孟思想基础上,结合自己所处的时代特征,形成了自己的“勇”的思想。
荀子在《荣辱》篇中将人具有的“勇”分为了四种:“狗彘之勇”、“贾盗之勇”、“小人之勇”、“士君子之勇”。前三种“勇”是贪得无厌、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凶暴残忍的勇。第四种“勇”是为了捍卫仁义即社会公德而坚持正义、不屈不挠的勇,具备了这种“勇”的人,不会屈服于权势,不会顾及自己的私利,举国一致反对也不改变观点,这种勇是士君子之勇,是荀子推崇的,是真正的勇。前三种“勇”是作者轻视并反对的,实际上是“士君子之勇”的对立面,我们可以称之为“非士君子之勇”。
荀子提出的“士君子之勇”和“非士君子之勇”是他在论述“斗者”时想到的。荀子认为“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3]他非常反对“斗者”的行为,他认为“斗”并不是勇的表现,是“狗彘之不若也”[3]。他还将“斗者”的行为与荣辱等结合起来:“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3]认为斗者的行为是非常有害的。可见,荀子的勇并不以武力为评判标准。在荀子看来,“士君子之勇”和“非士君子之勇”是根据“勇”与“义”的联系进行划分的,这一思想与孔子、孟子的思想一脉相承,孔孟都认为“勇”与“义”是有关联的。《论语·阳货》篇中记载子路向孔子问勇的事情:“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1]孔子说君子认为义是最尊贵的,君子只具备勇不讲义就会捣乱造反,小人只具备勇不讲义就会做土匪强盗。所以,既要有“义”,又要有“勇”,要以“义”去引导“勇”,不义的事情不能一往无前,相反,遵循“义”的事情就要勇敢地去做。孟子也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2]孟子说的“气”是“浩然之气”,他认为“浩然之气”是最伟大、最刚强的,而这种气是需要正义去培养的。荀子在评判“勇”时,在“义”的基础上加上了对“利”的考量,荀子在对“勇”做分类的时候,明显注意到了“利”与“勇”和“义”的关系,他说:“勇而不见惮者,贪也。”[3]勇猛无比却不受人敬畏,是因为贪婪。荀子提出的“狗彘之勇”、“贾盗之勇”、“小人之勇”这三种勇是为了个人利益不讲“义”的勇;最后一种“士君子之勇”是撇开利益观念,纯粹为了“义”的勇。也就是说,荀子认为真正的“勇”是重义不重利的,是以“义”为先决条件的,重利忘义的“勇”是不可取的。
在《梁惠王下》中,孟子针对梁惠王说的“寡人好勇”提出了匹夫之勇、文王之勇、武王之勇。孟子认为匹夫之勇是“敌一人者也”,是小勇;文王和武王因为“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是大勇。可见,孟子认为勇是有大小之分的[4]。这一思想给了荀子以启示,荀子也对“勇”进行了层次高低划分,提出了自己对不同层次的勇的认识:“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于乱世之君,下不俗于乱世之民;仁之所在无贫穷,仁之所亡无富贵;天下知之,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是上勇也。礼恭而意俭,大齐信焉而轻货财,贤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废之,是中勇也。轻身而重货,恬祸而广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胜人为意,是下勇也。”[3]
荀子对“勇”进行的层次划分中,下勇带有很强的功利色彩,重利轻生,不顾是非,荀子描述下勇时明显带有批评倾向;中勇则加入了礼的约束,并且重信轻利,能推举贤能;只有在上勇那里体现了“勇”与“仁”、“智”合一的模式,首先是要“勇”,这里的勇不是盲目动武,而是要有胆量、果敢,敢于挺身捍卫天下的中正之道、敢于坚持先王之道。其次就是“仁”,孔子曾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1](《论语·宪问》),因为真正的勇敢是从仁义之心产生出来的,因此有仁义之心的人肯定勇敢,而仅勇敢的人却不一定有仁义之心。勇是仁者之勇、是智者之勇,而绝非匹夫之勇。最好能保持自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正是上勇者的处事智慧。总之,荀子向往的勇是上勇,是敢于奉行自己的见解,不管外界条件如何阻碍,仍能保持不畏惧心理的勇。
荀子提出的“勇”观念中有两项是值得探讨的,那就是“士君子之勇”与“上勇”,“士君子之勇”是否等同于“上勇”呢?两者的涵盖范围是否相等呢?我认为是不能等同的,“上勇”所达到的范围可以覆盖“士君子之勇”的范围,这主要是因为二者针对的对象不同。“士君子之勇”是相对于“狗彘之勇”、“贾盗之勇”、“小人之勇”来谈的,不重私利而重义的“勇”是“士君子之勇”,是士君子应该达到的境界;而“上勇”是相对于“中勇”和“下勇”来谈的,其中涉及到了智、仁等多个方面,“上勇”既是面对天下能坚定不移奉行大道的“勇”,又是保持自身高尚修养的“勇”,是内外兼修的“勇”,是圣人才能具备的。
荀子追求人格的完善,他认为最理想境界是“圣人”的境界,而“圣人”是由“士”发展而来的。“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3](《修身》)“修百王之法若辨白黑,应当世之变若数一二,行礼要节而安之若生四枝,要时立功之巧若诏四时,平正和民之善亿万之众而博若一人,如是则可谓圣人矣”[3](《儒效》),“圣人也者,道之管也”[3](《儒效》)。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荀子认为圣人是人格修养的最高境界,其“上勇”之说,就是专从“勇”的角度谈论“圣人”理想人格的。正因如此,“上勇”也就成为荀子心中真正的大勇。
《性恶》篇的中心思想即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3]这也是荀子所有思想的出发点。人性是恶的,善是后天人为的结果,所以荀子强调后天的努力。“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积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3](《儒效》)也强调了后天改造积累的重要性,即后天的人为作用。正如冯友兰先生曾说的那样:“荀子的哲学可以说是教养的哲学。他的总论点是,凡是善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人努力的产物。”[5]荀子认为通过后天的培养努力,人是可以由恶走向善的。“上勇”是至善的,是十分高的境界,这也就是说真正的“勇”不是先天就具有的,是需要培养的,那么勇要怎么培养呢?
“礼”在荀子的政治理论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既是治理国家的最高准则和根本纲领,同时也是人们日常行为的标准和规范。荀子又时常将“礼”与“义”并称为“礼义”[6],“礼”其实是“义”的精神的外化或具体化,它承担着“明分使群”、节欲止乱的文化功能[7]。《儒效》篇中说:“曷谓中?曰:礼义是也。”而“天下有中,敢直其身”[3]敢于不偏不倚地奉行礼义是上勇的表现,所以,勇与礼义是有很大关系的。“礼”对人们的欲望和行动加以约束和限制,自然“勇”也要受“礼”的约束,《大略》篇中说:“疏知而不法,察辨而操辟,勇果而亡礼,君子之所憎恶也。”[3]没有用“礼”去规范的“勇”是被君子所憎恶的。
荀子在“勇”的培养中注重“礼”的作用,并不是说“仁”的作用不重要,“仁”始终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人而不仁如礼何?”如果没有“仁”这一灵魂,“礼”就失去了意义[8]。荀子继承了孔子的“仁”的思想,主张“仁内礼外”,礼是实现仁的途径[9]。而荀子非常重视“礼”的作用,没有过多的讨论“仁”,是与他的人性论有密切联系的。不同于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仁”、“义”都是内在于人性中的,荀子主张人性本恶,主张改造人性,培养君子道德人格,这时,“礼”与“法”就格外重要,而“法”是在“礼”的要求下制定的。进一步讲,荀子人性观、重礼思想的提出与其所处的时代环境是分不开的,战国末年诸侯相互征伐、不受天子约束,礼崩乐坏,社会秩序混乱,跟孔子、孟子相比,荀子所处的社会现实想要单单通过“仁”、“仁政”实现“王道”的理想是极其困难的,必须通过“礼”与“法”来约束,他更加强调“礼”的作用也就很自然了。
荀子认为一个人的“勇”能否被判定为士君子之勇,要看他的荣辱观是否正确,只有具备正确的荣辱观的人,才有机会使自己具备士君子之勇。《荣辱》篇中说:“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3]将义放在利前面是“荣”,将利放在义前面的是“辱”。对“义”、“利”态度的不同是分辨荣辱的关键。《荣辱》篇中还说:“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道则异矣。”[3]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好荣恶辱”、“好利恶害”,但是寻求的方法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是否将“义”放在“利”前面。荀子说的“狗彘之勇”、“贾盗之勇”、“小人之勇”三种勇按照荣辱观划分是“辱”的,因为他们都是重利轻义的,将利放在了首位。而“士君子之勇”则相反,是“荣”的,是重义轻利的,以义为行为标准。《修身》篇中说:“君子之求利也略,其远害也早,其避辱也惧,其行道理也勇。”[3]不求利,远离辱,君子才能勇。这说明,一个人必须需要有良好的荣辱观来指导行为,才能使自己具备士君子的勇。所以,重义轻利的求荣避辱观念也就成为荀子探究勇时必须要考虑的要素了。
师法在“勇”的培养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所谓“师”就是老师、师长、师教,所谓“法”就是法度,也就是礼法要求的规矩、路数、程式。重“师法”需要拜有学问有德行的人为师,跟着老师学习并且遵循各种法度。《儒效》篇说:“故人无师无法而知则必为盗,勇则必为贼,云能则必为乱,察则必为怪,辩则必为诞。人有师有法而知则速通,勇则速威,云能则速成,察则速尽,辩则速论。”[3]指出了师法在“勇”的培养中的重要性。
“师法”是对“礼”的辅助。《修身》篇中说:“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礼”在荀子思想中极为重要,而做到“礼”,必须要有师法。在讲师法时,荀子提到“故有师法者,人之大宝也;无师法者,人之大殃也。人无师法则隆性矣,有师法则隆积矣,而师法者,所得乎情,非所受乎性。”[3]可见荀子认为师法不是天性具备的,而是受后天外在的情的影响。也就是说,师法需要后天的培养,并且要注重积累学习。《性恶》篇也说:“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3]与孟子强调学习要重视向内的自我反思不同,荀子重视向外学习,由“师法”来指导学习。正因如此,荀子认为儒者的“勇”也必须由师法来培养,通过积累努力,达到“勇则速威”的成果。
荀子的“勇”是对孔孟“勇”思想的继承,并且在继承基础上进行了丰富,思想更有系统性。荀子根据“勇”与“义”、“利”的关系分析出“狗彘之勇”、“贾盗之勇”、“小人之勇”是不值得学习的,而与之相对的“士君子之勇”是值得提倡的。荀子还将“勇”划分为上勇、中勇、下勇,认为只有上勇才是真正的大勇。荀子的“勇”的提出是以士君子与小人不同行为的评判为出发点的,通过对比探讨如何成为士君子,怎么样的行为被称为小人。荀子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包含了荀子对真正士君子的评价标准与期望。而且由其“性恶论”出发而形成的“勇”是可以通过后天培养形成的,通过重视礼义师法,形成重义轻利的荣辱观来培养“勇”,有具体的培养方式,利于人们实践,对现代人们良好的人格思想形成也有启发意义。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153,188,144.
[2]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56-57.
[3]王先谦.荀子集解[M].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54-58,447-448,33,130,133,434-435,143-144,122,517,61,35.
[4]陈立胜.论语中的勇:历史建构与现代启示[J].中山大学学报,2008,48(4):112-123.
[5]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122.
[6]张奇伟.论“礼义”范畴在荀子思想中的形成——兼论儒学由玄远走向切近[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2):13-18.
[7]徐克谦.荀子:治世的理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2.
[8]万绪珍.论孔子思想中的“勇”[J].学理论,2011(19):43-45.
[9]刘丰.先秦礼学思想与社会的整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