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伟 董强
基督教在中国有1300多年的传教史。唐代“景教”传入华夏;元代“也里可温”(又名“十字教”)在中土盛极一时;明代中叶,随大航海时代来临,基督教重获来华传教契机。然而,前3次传教均偃旗息鼓。直至晚清,传教士与船坚炮利的殖民者一道,最终叩响了中华帝国的大门。
明末传教活动
欧洲冒险家扬帆远航、游历世界的地理大发现时代,东方明帝国的万历、天启两位皇帝却龟缩于深宫之中,醉迷黄老道学。旌旗飘扬的西方商船早已在中国东南沿海大门口游弋,明廷以“闭关锁国”为名,严禁西人擅自登岸。难以泯灭宣教意志的传教士凭借执著信念,开始在亚洲各国布施传道。1552年,葡萄牙传教士在日本传教斩获新功。与此同时,西班牙人沙勿略满怀信心地谋划在华传教。令人叹惋的是,沙勿略最终只登临了珠江三角洲西南面的上川岛。此岛距大陆触手可及,神父却只能望洋兴叹。不久,沙勿略罹患疾症,含恨离世。翌年,葡萄牙人贿赂明朝地方官员攫取澳门居住权,传教士便有了在华传教的基地。
1555年,一名叫巴莱多的神父为赎回葡萄牙水手与基督徒出狱,在广州停留两个多月。期间,巴莱多与广州名仕公开激辩,竟遭唾面恶语。1565年,巴莱多在澳门逗留两年后,一名叫培莱思的神父再入广州城。培莱思向广东布政司衙门递送中葡双语书函,请求中国政府允许他驻穗传教。传教士受布政使礼遇,茶歇闲话间,布政使问其是否精通汉语,培莱思直言不会,布政使抚须笑言:“那请您先做学生,学习我们的中国话以后再做我们的老师,给我们讲解你们的教义。”培莱思遂作罢。不过,返抵澳门后,培莱思创立了中国第一所耶稣会院,精心培养适合在华传教的神父,这便是享誉一时的圣保禄学院。培养熟稔汉语、通晓中华文化的神父,与耶稣会印度传教团视察员范礼安的想法不谋而合。范礼安未雨绸缪,行前留书指示,要求在华神父应勤学汉语,通晓中华礼教,为有朝一日在华传教蓄势待发。范礼安返回印度教区后,劝言有能力的神父前往澳门传教,这当中便有我们熟知的罗明坚与利玛窦等人。
1579年,罗明坚飘洋过海抵达澳门。遵照范礼安嘱托,罗明坚潜心研学汉语及中国文化,并拜一位中国画家为师。罗明坚经过刻苦研习,很快便掌握了1万多个汉字,并能够熟练阅读、写作及进行口语交流。1581年,罗明坚3次跟随葡萄牙商人进出广州城,颇得广州海道官员赏识,应允其在广州留宿,被粤人尊为“有中国文学修养的神父及老师”。1583年,罗明坚与利玛窦再次进入广州。凭借熟练的汉语和自鸣钟、三棱镜、金币等西洋器物,罗明坚打动了两广总督陈瑞,获得了传教士在中国内地的第一个居留地,即广东肇庆的天宁寺。为了入乡随俗,罗明坚与随行的巴范济神父仿照佛教僧人剃度刮须,这种主动融入中华文化的态度博得中国官员好感。继任两广总督的郭应聘甚至应准他“拨地建寺筑舍”的请求,向往来广州、澳门的传教士颁发“路照”准予通行。从此,传教士在内地可以合法地建立教堂,进行传教活动。罗明坚缜密考察沿海地貌,绘制详细地图,首次在欧洲出版了《中国地图集》。他还与利玛窦合作将儒学经典《四书》译成拉丁文,在罗马公开刊印。他还编纂了第一部中文版双语字典,即《葡华辞典》。
利玛窦在罗明坚之后抵达中国。利玛窦深知士大夫是中华帝国统治阶层的中流砥柱,为有助于传教,他广泛结交高级别官员,步入上层社交圈。与其交往甚密的有担任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徐光启,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和监察御史杨廷筠,这3人入教授洗,世称“圣教三柱石”。其余诸如内阁首辅沈一贯、吏部尚书李戴、礼部尚书冯琦、刑部尚书萧大亨等人虽未入教,但亦与利玛窦交往频繁。利玛窦不仅与朝廷重臣保持友善关系,还广结地方贤达文仕,如常熟籍名仕瞿太素,南昌籍名仕、著名理学家章潢,泉州籍名仕、泰州学派宗师李贽等。
对利玛窦而言,最大的幸事莫过于觐见中国皇帝。1601年1月,利玛窦献上的16件西洋奇珍异宝,尤其是自鸣钟与西洋琴,令万历皇帝爱不释手。由于宫中无人调试,传教士受宣定期进宫修缮。为给皇帝演奏西洋琴,利玛窦仿天主教赞美歌作曲8首,并填写中文歌词,编印《西琴八曲》。为此,利玛窦颇受万历皇帝宠幸,遂准其长期居留京城,并每4个月领俸银一次。利玛窦的最大功绩莫过于与徐光启合作编译了《几何原本》以及绘制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幅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将西洋先进的天文、地理、算术等知识传授给士大夫。1608年,利玛窦着手撰写新著《基督教远征中国史》,但并未成书,其于两年后患隐疾在北京逝世,并成为第一个经皇帝允准在中国安葬的外国人。多年后,利玛窦所遗存札记被寓居北京的金尼阁神父发现,并整理成书带回欧洲。据传,金尼阁神父首次将《诗经》译成西语,他还穿着汉服出入欧洲贵族举办的各种社交场合,借以宣扬利玛窦及其他传教士在华传教的功绩,使得西方社会掀起了一股“中国热”,大批年轻传教士慕名申请赴华传教。然而风云变幻,没等传教士接踵来华,万历末年掀起的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教案使一切戛然而止。
获准传教以来,囿于中西方文化差异,保守的士大夫始终对洋教心怀芥蒂。利玛窦时代的传教士本着海纳百川的进取之心,积极学习并接受中华传统礼教。然而在他之后,受罗马教廷影响,来华传教士急于将中国信徒改造为彻底的基督徒,以维护基督教的纯洁。传教士严厉斥责尊儒崇佛思想,罔顾亲情伦理,严禁教民参与尊孔、拜佛、祭祖等活动,激起了士绅与官僚的强烈抵制。1616年,南京礼部侍郎沈灌连续3次上疏万历皇帝,历数传教士以夷变夏、僭越儒礼、亵渎先祖的行为。迫于舆论压力,明廷决心禁教。大批传教士被驱逐至澳门,公开的传教活动被勒令取缔。崇祯末年,因钦天监官员无法测算日蚀、月蚀,遂不得已求助西洋传教士。当时,随金尼阁一同来华的有5名传教士,尤以汤若望和邓玉函精通历法。1629年,邓玉函经人举荐,在京开设历局,着手编纂《崇祯历书》;他还将西方讲授人体结构与生理学知识的《人身说概》及介绍力学和机械学知识的《奇器图说》介绍到中国。翌年,邓玉函辞世,汤若望接替他的工作,5年后《崇祯历书》终于完成,这部历书堪称是对中国天文学较为科学化的一次革新。
清初的传教活动
《崇祯历书》问世后10年,清朝取代明朝得天下。依照封建王朝的传统,新的统治者需树立正统地位暗合天理,制定新历法成为当务之急,即“颁正塑,以告天下”。汤若望因具备天文知识及制定历法的经验,被清王朝当政者所倚重。1644年,汤若望将旧时的《崇祯历书》删编成《时宪历》呈给摄政王多尔衮,当即获得认可,并被钦命为钦天监监正。新朝鼎立,传教士颇受清王朝当政者恩宠。然而好景不长,康熙皇帝即位后,权宦鳌拜执掌朝纲,鳌拜抗拒西学,公然反对传教士活动,最终酿成“康熙教案”,也称“康熙历狱”。
1664年,前明旧臣杨光先诬告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意图谋反,荒谬提出“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1665年,在鳌拜的暗中支持下,杨光先上疏准以廷议,结果判处汤若望凌迟,南怀仁流放,钦天监中与传教士合作的中国人李祖白等亦判问斩,史称“康熙教案”。在孝庄皇太后的积极斡旋下,汤若望、南怀仁等人才免遭一难。“康熙教案”后,杨光先被清廷任命为钦天监副监,但杨光先对历法一窍不通,于是再三请辞。然而,清政府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擢升他为钦天监监正,杨光先无奈上任。1668年康熙皇帝亲政,鳌拜乱党倾覆。康熙皇帝洞察杨光先确实无法胜任历法推算之职,遂复用南怀仁。南怀仁以事实佐证西洋历法的准确度,于次年历法推算竞赛中战胜杨光先、吴明烜的“回回历”。
1669年,鳌拜势力被彻底铲除,汤若望平反昭雪,外国传教士的传教活动一度复燃。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编纂有《中国贤哲孔子》一书,此书涵盖《大学》《中庸》《论语》等经典,主要向西方介绍中华儒学,让西方人深入了解孔子在中国的崇高地位及生平事迹,书中盛赞孔子为“道德及政治哲学上的最博学的大师和先知”。法国马若瑟神父将元曲《赵氏孤儿》译成法语在欧洲广为流布,给西方文人展示了中华文明的道德精髓,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启蒙运动发起者伏尔泰以此为蓝本,编撰了流传于世的《中国孤儿》。这部宣扬中国传统道德和文化的作品轰动了法国剧坛,随后英国、意大利等国陆续上演类似剧作。可以说,一部《赵氏孤儿》的译本已然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先行者。法国巴多明神父在华期间细致研读李时珍所撰《本草纲目》,返抵欧洲后,他在给法国科学院的报告中周详介绍了大黄、冬虫夏草、三七、阿胶等中草药的药性及用法。
传教士与清廷的密切交往未能挽回在华传教士惨遭驱逐的厄运。罗马教廷再度迫不及待地禁绝信徒参与敬天、祭祖、祀孔等活动,摒弃了利玛窦遵行的“合儒”“补儒”“超儒”的传教方针,这种泯灭中华文化根基的做法引起了康熙皇帝与权臣们的不满。1717年,康熙皇帝敕令只有授予信票的传教士方能驻跸中国,但禁止一切传教活动。后来,部分传教士卷入康熙末年的夺位之争。雍正皇帝即位后,出于对部分传教士在夺位之争中支持其他皇子的不满,便对传教士大肆鞑伐,勒令教徒弃教,剪灭了基督教的在华势力。此后,除在天文历法和绘画领域有些许传教士外,其他中西文化交流一概禁绝。而此时的欧洲正酝酿着史无前例的社会革命,中国却与世界文明革新时代失之交臂,以致东西方裂隙越来越深。(未完待续)